第25章 惊落梧桐(一)
“好久没见,我不在的时候你还有没有在习剑?”他抿着嘴,想去摸她的头,手刚抬起,便意识到她已是大姑娘了,于是讪讪地缩回来,羞涩地笑道。
“当然啦,惜儿怎么敢懈怠呢。我还以为你不出现了呢。”想到他回来以后好多天都没有来府上,她微愠地说道。
“怎么会呢。我这不是来了吗?”他连忙道,用话截开,“你二哥呢?”
“二哥出门去了,过一会儿就回来。子剑哥哥,你陪我说说话吧。”她复又坐下,她耳侧的长得茂密绿茸茸的铁树在她的头顶上开枝散叶,仿佛一把巨大的绿伞围护着她。阳光穿透枝桠叶隙,在她的脸上投下斑斓的阴影,将她的睫毛丝丝缕缕地投射到光洁的脸上。
“我一个人整日在房里,二哥又不陪我,姐姐又出嫁了,好闷的。”惜儿虽长成大人样,但一点不脱离孩子习性。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姐姐?”他道,修长的手指划着雕刻在桌上的棋谱,一圈一圈地绕着,不由得感触起来。
“姐姐家也很沉闷的。”她嘟起粉润的嘴叽叽咕咕地说,“王爷一天到晚绷着个脸,瞧见了也不快活。”
“王爷对慕儿不够好么?”话一出口,他便顿住了,不敢再往下探下去了。
“我不晓得啊。”幸好惜儿禀性愚钝,没有将他的弦外之音放在心上。她抬起她的下巴颏儿,全神凝注地盯着潺潺池中欢跃的锦鲤。“王爷新娶了一房福晋,额娘为此长吁短叹,我想王爷对姐姐的爱应该也被那新福晋分去了一半吧。”
他听了,想到在军营中潇然捧着冷燕秋给他的回信爱不释手的样子,不由得五味杂陈。
正在这里轩祺从门外走进来。
“你跟我妹妹很投缘么?”他觑着眼睛望向他们两个,眉宇间溢满着兴奋。子剑与惜儿的事,完颜夫人屡次叫他撮合他们两个,他一直觉得无从下手,想不到今日他们谈得如此投机。
“二哥。”惜儿娇嗔一声,脸却飞红了。“不理你了。”她一摔辫子便跑远了。
“你瞧你胡诌什么,把你妹妹唬跑了。”他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我是说真的。”轩祺正了正脸色道,“惜儿也不错吧。除了俏皮了点之外,我看尚算识大体。”
他只是低着眼皮,笑着不语。
“你考虑下啊。”他触了下他的手肘。
“这事我还没考虑过。”他对这个话题避之不及。
“子剑,我姐已经嫁人了。不要说她嫁的是个王爷,就算是嫁给寻常老百姓,你也没有希望了。不要再无谓地等待下去了。你不妨好好考虑下。”
轩祺诚恳地说。他曾也希翼慕儿能嫁给他,也许会比如今幸福许多。但是这一切都已是过眼云烟了。如果子剑跟惜儿的话,也未免不是一桩美满的事。
他嗟叹了会,便站起身来,走到池畔,眼神灼灼地盯着池内,而他的思绪早就飘渺开去了。他想到上次在池边这末一次见到慕儿。他还在期许什么呢。他能做的只能默默地守着她,只要看到她幸福地活着,这不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吗?也许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将自己对慕儿的感情深深地埋葬在心里。如果有来世的话,他一定不允许自己错过!惜儿,他是应该细想一下了。
这天晌午,潇然正在房间盹睡。冷燕秋百无聊赖在王府里乱逛。碍于太妃,如今的她已经没有像刚进府那会自由了,太妃虽然没有三令五申命令她禁足,但是她也不能往外跑了。她在园子里闲闲地乱走,不知不觉中又走到上次那一排客房的地方。她一间间地推开门往里张望,数间的摆设都很简陋,她不甚兴趣。当她驻足在其中一间时,正是她初次进去的那间堆满布匹的房间,又勾起了她的好奇。那铜锁霉绿斑斓。她轻轻一推,竟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门打开了。
这间久不经阳光的屋子,灰扑扑的,呛鼻的浮尘,颇有点诡秘的感觉。她进去了之后,静静地阖上门,留神谛听门外的动静,直至一丝响声也没有,这才放下心来。她走到那幅山水画面前,屏住气,手拿起那画的末梢,缓缓地卷起,这才发现了蹊跷。画的背后居然是一道活动的门。她大吃一惊,试探地往前推拉,却纹丝不动,她把耳伏贴在那门上,影影绰绰地依稀听到呜呜咽咽的声音,再细听,仿佛是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此起彼伏,却是极细微的。她听了一阵,便悄然无声了。
这时有异样的摇颤的声响划过她的耳侧,她啊地尖叫起来,手也不禁一松,画嗖地一声往下滑去,恢复原状。而她跑到墙角的一隅,却被地上的布匹绊倒在地上,百来匹各色各样,五彩缤纷,绿缎,赤缎,橙缎,紫缎,蓝缎,糊色,灰色,金色,青色,玄色兜头盖脸往她身上砸来,她躲闪不及,胳膊被震得阵阵发麻。
而那道通往密室的门却突然间被徐徐地移动到一侧,露出一个黑不溜秋的洞口。
她吃惊地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掸去身上沾染的尘土。她缓慢地挪动步子,贴着门框往里面走去,极仄极小的一条走廊,沿路两旁的石墙挖了着几个密密的小洞,而光就是从这些洞眼里投射进来,极昏暗的。她谨慎地往里面走,这条路很长,死一般的寂静。走到尽头是一间房间,陈列着破旧的桌椅,看上去没有什么奇异。墙角钉着灯架,一盏落满灰尘的角灯无力地燃着,而那个呜呜咽咽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似女人的哭啼声,好不凄惨。她摸着石墙,却不清楚这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抽噎了一阵那声渐渐小下去,到后来又恢复死寂。她在这屋子里转来转去,终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于是她转过身,预备出去了。这时角灯突然间猛烈地闪了几下便灭了,无边无垠的漆黑向她压来,她一阵心悸,不由得退后几步,正在这时她感觉到她的右脚踝有些异样,借着微弱的光,她意识到有只手从地下探出来抓在她的脚上。那只手极枯瘦,根根骨骼凸出来附在那树皮一般的手背上。那呜呜咽咽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是很清晰地听到。仿佛有人在她的耳畔叫着。
她狂叫起来,脚拚命地舞动踢踏,那只诡异的手又一下子消失了。她夺门而逃,沿着那条黑鸦鸦的走廊,慌不择路。
她跑到密室的入口,才发现自己其中一只脚上的鞋子丢了。她紧捺住砰砰乱跳的心,跑回到房中。
忽闻门被打开了,一双手按压在她的肩上。
她惊魂甫定,又生生被人按住,她不由得凄厉地尖叫起来。
“你怎么了?”潇然被她这一阵尖细高亢的叫声唬住了,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她回过头,见是潇然,便宽下心来,偎在他怀里。
见她脸色雪白的样子,潇然面带关切地抱着她。
“我刚才无意中进了间屋子,里面堆满了布匹……好多好多……”她一面抹拭去了额头上的涔涔冷汗,一面又有满肚子的话想讲于他听,后来略一沉思,暂且将发现密室的事掠过不提。
潇然的脸色变得幽沉惨淡:“如果你喜欢,就拿去作衣裳吧。”
“康家绸缎庄。”她虽然识字不多,但是寻常的字也是略懂一二,只是不能书写。年幼的时候她爹也教过好几首诗词,她一直没有忘记。她想起初次见到那写在纸板上的字,不由得念了出来。
“这些布跟康一旋有关吧。”她倏地说道,从他怀里崛起头,仰视着他。
他迟疑地看了看她,轻轻地点了下头。这些布原本买来也是为了接济绸缎庄的生意得以维持下去的。他只顾着买来却从未去关注过。既然燕秋已经发现了这些布,索性让她捡去制衣裳也好。
她听了,心里惆怅感触。能被一个男人如此的深爱着也是一种福气吧。她想道,情不自禁地将手攀援在他颈项。温热的脸贴着他的脖子,这一瞬间仿佛觉得自己真正成为了康一旋。
“你喜欢的话,我叫人把这些布送到你房里来。”他箍着她,轻轻地摇撼着。
她哧地一下笑出来:“那么多布堆到我房里,晚上准备让我睡房顶么。”
他先是一楞,继而讪讪地笑了。
她更亲昵地抱着他,恨不得多生出几只手爪来,倚在他温暖的怀里,当她脑海中猛然想到方才那只从地上伸上来抓住她的可怖的手时,心内不禁又惊悸起来。
数日后,李嬷嬷把在密室拾到的那只鞋交到太妃手上。
太妃面带疑惑地盯着这双鞋子。这双鞋子小巧别致,做工精细。
李嬷嬷俯在她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
太妃听了,不禁啮着牙:“这个女人……”她刚说了半截,便又咳起来。她这风寒久病未愈。
“你赶紧找人将那些布料搬到空置的房间,然后把这间的窗子全部都钉死,重新换把牢固的锁!不能再让人进去!特别是这个女人!以后吩咐若灵,替我好好盯住这个女人!”
她喘着粗气说道。
这日慕儿照往常一样又把一大碗安胎药汁喝下肚。但是她最初出现头晕,胸部胀闷的症状愈发地加剧,现在感觉到吞咽也出现困难了。
没有涂抹过脂粉的脸上像雪一样苍白,眼睑下隐隐透着青色,连带着那嘴唇也呈现出病态的紫色。
她全身乏力,连抬起手臂的气力也没有。
“小姐,奴婢找御医来瞧瞧吧。”初雪见此景,不由得说道。最近不知怎的,小姐的气色一日不如一日。
“我没事的。”慕儿掀了掀嘴角,试图想挤出笑意。她拿着梳篦的手,微微的摇撼。她的指甲灰白中泛着淡淡的青。忽地她手中的梳篦掉落在她脚边,她低着眼皮,愈渐膨胀的腹部,挡住了她的视线。
“小姐,奴婢来拾吧。”如雪蹲在她脚边,蓦然间一条蜿蜒曲折如溪流的血涓涓地映入她的眼帘。她惊恐万状地圈住自己的嘴,这血源于慕儿。只见她褂子底下血不断地汩汩冒出来。她往上瞥去,却见慕儿扭曲狰狞的脸,紧阖着眼睛,低低的呻吟声不断从口中溢出。
“小姐,小姐。”她凄厉的尖叫声响彻整个王府。
久病未愈的太妃也在李嬷嬷的搀扶下走进她的房间,潇然也焦心地速速围观着她。素日里十分宁静的房间抬头是人,低头也是人。不断地有人走进走出,御医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并自觉地留出一道窄仄的路来,曾太医被无数胳膊搀扶着推到了床前。
而慕儿已经气息微细了。她一动不动地躺着,枣红色软缎花卉被褥下中间一段高高突起,而在被褥底下露出来的手腕极细,瘦骨嶙峋的,显得极不和谐。
而在这时冷燕秋听闻慕儿生了大病,便也踅到她屋子来了,太妃绷紧了脸,一瞟见她的人影,她便瑟瑟缩缩地紧挨着慕然。
“她最近有吃过什么?”曾太医略寻思了会问道。
初雪一一回报了。曾太医一面摇头,一面发现桌上那只药碗。他把那只药碗抓在手上,碗底还有残余的黄棕色的药汁。他伸出手指沾了一沾,又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顿时他脸色大变:
“这药汁里添了砒霜。”
众人闻之色变。曾太医道:“药汁里的砒霜的含量并不高,看来是有人经常往药里下砒霜而逐步累积起来造成的。”
太妃忙道:“那太医,慕儿她……”
“微臣定将尽力而为。只是福晋目前的境况不容乐观……”太医紧拧着眉头。
“那肚子里的孩子……”太妃又问道。
太医轻轻地摇了摇头:“依目前来看,胎儿留下的可能性极低……”
这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太妃像被人从头到尾浇了一桶凉水。她又猛然地咳起来。
潇然听后,心中大恸。安胎药中怎么会含有砒霜?难道有人在药中下毒?而慕儿素日为人温和谦恭,应当说是不会有人与她结怨才是。
太妃咳了一阵,抬起头来,目光与冷燕秋对视。冷燕秋见那目光噙着犀利,冷冽,尖锐,不由得又疾快垂下头去,不敢再与她对望。
太妃心里咯噔一下。
众人都退出去了。潇然在门口候着。
潇然歪坐在白玉石阑干上,额角抵着镶成了竹子状的柱子,他的手垂放着,眼神凄哀。冷燕秋在他身侧嗫嚅着不知说什么话来宽慰他。而她的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欣欣然。
“王爷,姐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她道。
潇然拿眼睨了一下她,嘴角兜起,却挤出一个无奈的神态。
冷燕秋的手放在他的手上,他交错地握着她的手。他的心情此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无限的惆怅,凄惶,迷濛错落交织在一起,突突地涌上心头。
时辰一点一滴爬得这样缓慢,列在他们眼前的门总是开开阖阖,只拉开一条缝,仅够一个人容身,丫鬟们穿来梭往,被赤色沾染的水一盆盆捧出来,又一盆盆澄澈,氤氲着热气的水地被端进去。
太妃已过来瞧了好几次。她一见到冷燕秋。冷燕秋就慌乱地松开与潇然握着的手。太妃的脸色沉静地可怕,时不时的咳声像铁槌一般敲击在心上。她的未出世的嫡孙,生死未卜。她曾憧憬着几个月以后有个白胖乖觉的孙子伸着白藕般的手带着奶香气朝她的怀里拱来。而如今……她不敢去想,她甚至悚惧太医出来跟她说让她灰心丧气的结论。
曾太医终于出来了。他老态龙钟的脸上透着倦乏。
“孩子……”太妃走上前,一脸的期切。
曾太医默默地摇了摇头:“胎儿回天乏术了。毒已经祛除了,只是福晋还未醒来,至于能不能醒来就看她今天晚上能不能安然渡过了。”
太妃失神地睁大双眸,那眸中带着潮湿。
她的嫡孙……
曾太医又凝注地朝她的脸上瞅去:“依微臣所见,太妃面露菜色,恐怕也中有微毒,不如让老臣替太妃诊断一下。”
曾太医这一说又惊得众人面面相觑。
太妃脸色也剧变,联想到自己多日来久病未愈。莫不也……
潇然左右为难,他既要守着太妃,又不忍心弃慕儿于不顾。冷燕秋像是窥伺了他的心思便道:“王爷只管放心去吧,燕秋会守着姐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