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惊落梧桐(二)
潇然还是一脸的忧心忡忡地跟随太妃去了。
冷燕秋推开门,屋里的丫鬟正垂手侍立,见是她进来,便道了万福。
“你们都下去吧,由我来照料福晋便可。”
她遂接过初雪手中打湿的帕子。初雪露出为难的表情,但还是磨磨蹭蹭地出去了。
屋子里顿时寂寥一片。
她端坐在床上,打量着昏迷不醒的慕儿。
慕儿的脸色已经没有方才所见到那样惨白。只是盖着她的被褥中间高高凸出的腹部已经平袒如初了。
冷燕秋的手轻轻地抚过她平袒的肚子上,心里暗想着,如果完颜慕儿生下这个孩子,那么自己在王爷府上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完颜慕儿,看来你的命也不是那么顺遂。老天到底助我冷燕秋一臂之力。她想着,几乎想笑起来,但终将它憋回到肚里。
慕儿的眼皮微微抖动了几下。她大惊,再细看之下,慕儿仍安详地躺着。她便吁了口气,手中的巾帕已经微凉了,她便将床边的盆里复又****了后,轻轻地揩着她的面。
湿重的雾气把整个后花园都拢入怀中,像披上了一件轻柔的纱衣,迷离而又清冷。慕儿伫立在千娇百媚的花丛中。她忽然间发现完颜夫人正屹立在她前方,背对着她。她不禁丢下手中折枝芍药,轻轻地唤道。
“额娘。”
完颜夫人却不回过头,她低低地说道:
“慕儿。”声音婉约迤逦。
她迎向她的额娘,伏在完颜夫人的背上,双手环绕着她。
“我不是你的额娘!”蓦然间完颜夫人回过头来,那大拉翅下的脸居然化为狐狸的嘴脸,浓密的毛发,尖细的嘴。她顿时花容失色,不由地松开了手,倒退了几步。
“你看清楚我是不是你的额娘。”完颜夫人一步步地逼近她,并伸出绒绒的爪子朝她的面上挥来。
她惊异极了,掉头就跑,跑着跑着,浓雾中出现了笑愚,惜儿跟轩祺三人。他们的表情神幻莫测。
“阿玛,额娘她……”
她一路磕磕绊绊,跌坐在笑愚面前。
笑愚俯下身子,面上渐渐露出诡异的笑容:“我是你阿玛吗?”他的手渐渐长出密密的毛来,在她的眼前挥舞。
再仔细睄站在他身边的轩祺跟惜儿,也都是一副兽的样子,那狡猾细长的眼睛朝她深深地睃来……
“啊!”她霍地睁开眼睛。
“小姐你醒了。”冷燕秋走后,初雪进来替她一直守在病榻旁。见她突如其来地睁开眼睛并发出凌厉的尖叫,吓得赶紧凑近来细瞧。
“小姐,你有没有觉得好些了?”她把巾帕蘸了蘸温水去润她干裂的嘴唇,并替她揩去额角的汗。
“我……我睡了多久?”她四肢乏力,在床上动弹不得。她乏倦地说,腹部隐隐作痛。
“你昏迷了几个时辰。现在能醒来,真是太好了。”初雪道。
她窸窸窣窣地把手伸到肚子上去,然而她面带迷惑地盯着自己的腹部,尔后抬起头:
“我的孩子呢?”
初雪噤声,惊诧地看着她。
“孩子呢?孩子?我的孩子呢?”她失声地叫起来,尽管声音有气无力。她想从床上探起身子,却是一桩极艰难的事。她的身子如附着千斤顶一般,她双手撑着床榻想支起身子,头微微一抬起来,却又倒在床上。
“小姐。”初雪汪汪着眼,无措地看着她。
“初雪。”她在床上哀哀地喑哑地叫了一声,泪水扑籁籁地直滚下来,微凉润泽,从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一直滴在她的手背上,火热地烫着她的心。”告诉我孩子呢?”
“小姐……”初雪泣不成声,抽抽搭搭地说:“孩子……”
慕儿猛地伏起身子,牢牢地捉住她的手,把脸几乎要贴在她面上来,咬着牙道:“告诉我孩子是不是没了?是不是?快告诉我。”
“小姐。”初雪的手被她拽得生疼,哭得愈发利害起来。
慕儿放了手,咚地又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她一语不发。她面朝里躺着,想到只在她腹中呆几个月的孩子。泪又悄然无息地落下来了。属于她跟潇然的希望就这么飞灰烟灭了。
初雪捧着药,一口一口地喂她。她只是了无生气地闭着眼,药汁从嘴角滴落下来,初雪疾忙拿起帕子拭尽,再继续喂,她仍然是不张嘴不吞咽不言语……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任人摆布。
太妃被曾太医一语言中,她果然也中了砒霜的毒,只是毒量极微,还没渗透至五脏六腑,只要按嘱咐吃了药便会没事。待太医走了以后,太妃脸色霍地一变,她再也按捺不住地大发雷霆:
“真是太荒唐了,府上居然还潜伏了这么一号人。而我们大家居然没有一个人察觉。如果今天不是慕儿出事了,那么我们府上的人便会一个接着一个死去!”
潇然也被这个事实弄得极为震惊。凶手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连连下毒?
“额娘,儿臣必定全力捉拿真凶,还慕儿一个公道。”
太妃点了点头:“这件事万不可传出去。”
“王爷,王爷。”初雪一迭连声地跑进来,向太妃道了万福。
“慕儿怎么样了?”一想到慕儿跟他那未出世的孩子,他不由得心里绞痛起来。
“小姐得知失去了孩子,现在不肯吃药!奴婢怕再这样下去……”
没等初雪将话讲完,潇然便三步两脚揭开帘栊出去了。
潇然来到房中,只见慕儿紧阖着眼,犹带着泪痕。而药碗还热呼呼地搁在一边。
他端起药碗,把慕儿扶在自己怀里倚着,慕儿轻轻地抬了抬眼皮,见是他,却也淡淡的,阖上了眼。
他把药汁撮进她嘴里,她并不吞咽,姜黄色的汁,扑籁籁地滑落,初雪急忙用帕子在底下接着。
潇然气极,他猛地抬起她的下颚,迫使她将口撑大,将那药灌注入她的口中。她猛烈地睁开双眼,脸憋得通红,药汁从她的嘴边迸流下来,四下里散去,她呛得连连咳起来。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你不吃药是在折磨你自己也是在折磨我。孩子虽然失去了,但是我们还年青,有的是机会。你何苦这样难为自己呢?”
他接过初雪手中的帕子,悉心地替她擦拭嘴角。他的动作是这样的缓慢,这样的细致。慕儿紧缩着身子,泪落得更凶了。
沾染了她泪水的手上,温热地咬啮着他,他揽得她更紧。她单薄的,阴惨的脸,孱弱的身子,都惹人怜爱。
“今日的一切都不是我们想要看到的,而我们现在却只能残酷的接受事实。慕儿,害我们孩子的凶手还在逍遥法外,你九死一生,才活过来。你以为你失去了孩子,只有你一个人才会痛不欲身吗?”他絮絮地说着,眼圈微红。
她的手吊在他的衣襟上,将脸贴在他袍子的龙纹上,那暖柔的气息隐隐透出来。她抽噎着,而这一次不再是为失去的孩子所泣,她的心竟被他温热着,隐隐地觉得好似不那么悲伤了。
府上为了慕儿的事已经忙得人仰马翻了。而太妃却无暇顾及其他,她暗中不断地调查下毒的凶手。
按府上的规矩,太妃每日所吃的菜肴均由李嬷嬷道道用银针试过才端上桌的,王爷,福晋亦是如此。按理来说不该会发生中毒之事。
太妃琢磨来琢磨去也没有理出个头绪来。于是她赶去慕儿房内查探她的病情。
遥遥地,太妃见到冷燕秋探头探脑地在慕儿房外张望。李嬷嬷正想上前,却被太妃制止。直到她们走到冷燕秋的背后,她也没有察觉。
李嬷嬷装模作样的咳几下。
冷燕秋这才略侧过脸,看到太妃,疾疾忙忙地行了万福。
“庶福晋在门外站着作什么?怎么不进去啊?”李嬷嬷阴阳怪气地说。
“妾身我……”她揪着自己衣裳上的绊扣,语无伦次地说。
“你来看慕儿是不是死了,好替代她的位置啊。”太妃略俯下身,似笑非笑地说。
冷燕秋惊得手足寒冷。她趴在地上不敢冒然起来。
“太妃,妾身从未这样想过。妾身让厨房炖了滋补汤水来给福晋补身体……”
太妃检视过若灵手上捧着的汤盅。她唿地恍然大悟,随即脸色大变。
“来人,把她给我抓起来。”太妃喝道。
“太妃,太妃。”她大惊失色,不知自己何时又冒犯了太妃。
太妃斜眼横了她一眼。她劈手就给她一个耳刮子。
“贱人!我到底哪里得罪你。居然在我跟慕儿的药里下毒。”
冷燕秋的脸热辣辣地麻起来。她听了太妃一说,霎时脸色煞白:“太妃,下……毒,饶是给妾身一百个胆子,妾身也不敢作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啊。妾身真的是冤枉啊。”
“我冤枉你?你时常煨汤来给我跟慕儿喝,怕是早就想好来毒我们了吧。”太妃恨道。她的脸也青了。
“太妃,妾身真的没有啊……”她急得泪水流了一脸。
“你大叫救命也没有用了。这次王爷也救不了你。”太妃恶狠狠地说道,“来人,先把这贱人给我关入柴房!”
“额娘。”潇然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是如智悄悄地报信给他。“不知燕秋犯了什么错?要额娘大动干戈地把她抓起来?”
“王爷。”太妃正了正脸色,“你知不知道你的爱妾犯了什么错?她就是那个要毒害我跟慕儿的凶手!”
“王爷,妾身是冤枉的啊,我从来没有下过毒,王爷你该是相信我的吧。”
冷燕秋连滚带爬地跪在潇然的脚边。在此时潇然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潇然方欲说时,太妃罢罢手说道:“先把她关入柴房吧,等事情调查得水落石出时,如果一切与她无关,我定会放了她。”
既然太妃这么一说,潇然也无可奈何,但是他终不相信冷燕秋是这样的人。
“李嬷嬷,去冷燕秋房里搜一下,看看有什么可疑的东西。”
冷燕秋哭哭啼啼地被人架走了。潇然跟随太妃进了冷燕秋的房间。
三四个丫鬟把她的房间搜寻得底朝天。尔后交给李嬷嬷一个纸包。
纸包内还残余着少许粉末。李嬷嬷把鼻子凑上去嗅了一下,惊觉地说道:“这是砒霜。”
潇然大惊,死死地盯着那个纸包。
“你现在该相信你看到的事实了吧。”太妃道。
潇然猛摇头,他步步后退,缩到门口。
“额娘,儿臣绝对不相信燕秋会做如此促狭之事……”
太妃忙打岔他的话:“你的意思是额娘冤枉她了……潇然,你为什么要如此维护这个女人。是不是她把额娘还有慕儿害死了,你才会觉悟啊。”
她痛心疾首地看着潇然。冷燕秋一进府,她就有异样的感觉。无端端地冒出一个跟康一旋一模一样的人。是不是康一旋还未死?
“额娘。就算真的是她,能不能不要处死她,放她一条生路。”潇然扑通一声跪在太妃的面前。
“潇然,男儿膝下有黄金。为了这么一个女人,你三番几次为她下跪。她不是康一旋,她是冷燕秋,她只是你心中替代康一旋的一个影子。为了一个死去的人的影子,你不惜为她求情下跪。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额娘的心有多痛!”太妃潸然泪下,她不忍见到自己的儿子为了这么一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忍辱负重。
“额娘,燕秋纵使千般不是万般不对,求您饶恕她吧。儿臣不忍见她死去,不忍一旋第二次失去生命,求你成全!”他咚咚地在地上磕起响头来。
太妃踉踉跄跄地跌坐在椅子上。她雅淡的脸上,疏疏地几颗泪痕。她是个轻易不淌泪抹眼的人。为了潇然她揉碎了心。冷燕秋。想到这里她攥紧了手。
“把王爷给我扶起来!”
潇然私以为太妃会饶过燕秋。
“额娘是不是愿意饶了燕秋?”潇然道。
“先将她关押几日。“太妃连连叹息,而心里却已有了主意。
冷燕秋被人推推掇掇关进了柴房。柴房地上乱铺了些稻草,权作睡榻,而为了防止逃脱,只在屋梁处开了一道窗子。
“放我出去。”她一面喊着一面往门口冲去。
而李嬷嬷为首的一干人,却反手推开她。
李嬷嬷咬牙切齿地说:“把她给我用绳子捆上。别让这贱人挣脱了。”
“李嬷嬷,求求你放了我吧。”她泪如雨下地说。
“放了你。”李嬷嬷冷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犯了滔天大罪。这次你可别指望王爷会来解救你了。而且这次可没像上几次那么好运了。”
“李嬷嬷,你能不能替我去太妃面前求求情,我真的是没有做过啊。我是冤枉的。”她上前拽住李嬷嬷的胳膊哭着说。
李嬷嬷面上露出憎厌的表情,她摔开她的手,将她踢倒在地上。
“求情?你做梦吧。现在谁在太妃面前求情都没用了。就这一条毒害太妃这罪名就已经不得了了。而且你还害得我们福晋失去了孩子。随便哪一条都是死罪。你还是祈求老天爷让你早日投胎转世吧。”
“死罪。”她坐在地上听到这两个字,顿时六神无主。“李嬷嬷,我真的不想死啊。我要见王爷,我要见王爷。”
“现在你就算是见天皇老子也没用了。来人,还不赶紧拿绳子来替我捆上她。”李嬷嬷说着说着便不耐烦起来了。
房门咿咿呀呀地被关上了,听到锁门的声响,她的双手双腿被紧紧绑起来。她的心内有一种天快要塌下来的感觉。
潇然无精打彩地去探望慕儿。慕儿的病已经好些了。她面朝里躺着。
“慕儿。”他温柔地唤着她的名字,语气中微蕴着凄惶。他倚着床坐下,朝里瞅去,却见她脸上犹带着泪痕。
“怎么又哭了?”他伸出手指抹去她脸上的泪痕。他的心隐隐作痛,为燕秋同时也为了她。
“杀我孩子的凶手是不是冷燕秋?”她偏过脸,眼中含泪,低沉的,带着哭腔。
他怔了一怔,按在她面颊上的手指痉挛般缩回来:“是谁告诉你的?”
她撇过脸,哽噎地说:“是不是我不问,你就不预备告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