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惊落梧桐(三)
他注视着她两眼微红的脸,极力地想说些安抚的话来,却只是木木地蠕动着嘴唇:
“你先养好病,别的日后再说。”
“你总是这么维护着她。是不是只要她过得好,无论别人怎么样都可以。我,包括我们的孩子,都是她的牺牲品对吗?”她滴下泪来。明知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无法跟冷燕秋相比拟,但是当她得知她是杀害她孩子的凶手时,她怎么也不能冷静下来。她的心万箭相攒。
“慕儿,你别这么说。在我心里你跟燕秋都是一样的……”他看到她的枕头边沿已经湿了一大块,看来已经哭了许久了。
她冷笑起来,衬得她的脸色更为惨淡。她的手紧紧揪着自己的衣领,头发散乱在胸前:
“我从来没有这么认为过,在你的心中我跟她的地位是平等的!”
“那你要我怎么样!”他略有点不耐烦起来,他的心思已经被她的病跟燕秋的囚禁弄得焦头烂耳的。“她已经被我额娘关进柴房里去了。终日不见天日。你还想要她怎么样?”
她睁大眼眸,听着他这番话,眼眸里慢慢浮起一层戚惨的神色,便收住了泪。她紧紧捺住不断地冒出来的忿怒与绝然,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在她床边踌躇了会,便慢慢地踱出去了。
不知不觉他绕到柴房来。柴房门口站着两个侍卫,一见他逼近便摆出铁面无私的架势。
“太妃下令,王爷不许接近这里,请王爷回避!”
“把门给我打开!”潇然呵斥道。他满肚子的愤怒没处发泄,眼珠子血红,看上去非常的吓人。
“请王爷别让小人为难!”侍卫纹丝不动。
一直待在柴房里的冷燕秋,已经在这里关了一天一夜。虽然有人准时来送饭菜,也只是脏兮的包子或者残羹剩菜。她看着房顶的天窗,依稀听到王爷的声音。像枯死的灰烬里一点零星的火苗。她不管不顾地叫喊起来:“王爷,王爷。”她这一用力,竟把嗓子给喊哑了。喉间一阵刺刺的钝痛,只听到她哑哑的嘶叫声。
潇然听到她急切的呼喊声,愈加狂躁起来。
“让我进去!快放开我!”
侍卫紧紧地捉住他,他纵有一身的武艺,却也降伏不住他们。他挣扎着,狂叫着,面色憋得绯红。
眼瞅着就要动起手来。背后却传来太妃威严的声音:
“放开他!把门打开!”
太妃终不希望他因为那个女人而受伤。那个女人死期已至,那就在临终前让潇然跟她见最后一次面吧。
“谢谢额娘。”他作揖了以后,顾不得看她一眼,便冲进了柴房。
他从未来过这个地方,他也从来不知道原来在自己的府上还有这么一间屋子。老鼠吱吱地在脚下乱蹿,苍蝇嗡嗡作响,屋子里漆黑一片。侍卫在锈渍斑斑的灯架上把灯挂上,尔后便退了出来。
他见到冷燕秋紧缩着身子,手脚都被缚起来,惊恐地看着他,眼泪汪汪的。
“王爷。”她怯怯地叫了一声。
潇然走过去三下两下就解除了绳子,紧紧地揽住她。
看到地上乱堆着咬了几口的发黄的馒头以及豁了边的瓷碗里盛着连猪狗都不愿吃的剩菜。铺在地上的稻草发出一阵阵霉臭。这屋子充斥着湿重的腐烂味。
“你就吃这些?”明知她在这里不会过的很好,但是没料到居然是这样的差。
“王爷,你快点救我出去,太妃最疼你了,只要你求求她,她会答应放过我的。”冷燕秋没有理会他这些话,她心心念念地盼着他来,就是为了求一条生路。
“燕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眼里满载着失望,悲痛,不舍,怜惜。
“王爷,你要信我,我真的没有做过啊。我是被人冤枉的,我从来没有下过毒。我冷燕秋虽然爱钱财爱地位爱慕虚荣,但是这种丧天害理的事绝对不是我做的。王爷,你跟太妃去说,凶手不是我,绝对不是我啊。”冷燕秋促促地说,一面说一面不禁滚下泪来。
“燕秋……但是他们已经从你的房里搜到下毒的证据……“潇然不无痛心地抚着她脏兮的脸上,抹去她脸上的污迹。
燕秋一听,震惊极了,被泪水浸得清亮的眼睛变得幽沉。她悲恸地叫起来:“是有人栽赃我的。王爷,你一定要为燕秋讨回公道啊。否则我就算是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啊。”
他一听,心痛极了,他交叠地按住她的双手,眼中差点落下泪来:“你不会死,我保证不会让你死的。你是我的燕秋,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呢。”
“王爷。”她面色黯淡,声音沙沙作响,偎在他怀里。
他吻去她脸上的泪水,轻柔的,抚过她黑油般的发丝。盯着她的脸,仿佛看到康一旋临死的情景:僵硬的身子,略带浮肿的脸,紧紧阖上的眼睛,无论他唤她多少声,她也听不见。不,他绝对不会让第二个康一旋死去!他紧紧地拥着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一旋你不会离开我的!不会的!没有什么事可以分开我们的!
他们不知抱了多久。直到太妃派人进来把他们强行分开。
冷燕秋泣不成声一遍遍地喊着他的名字,怎么也不愿意放开他的手。他勾着她的手,也不愿意松开。仿佛一旦松手就再也不能相见。
潇然终究还是被拉出去了。而她再次呆在这黑压压的屋子里,等待自己最终的结局。
冷燕秋的尸体是侍卫发现的。他们在吃了一惊之后,便疾疾忙忙地跑去告知了太妃。很快地,潇然也是听了如智的通报,心急火燎地跑了过来。
冷燕秋的尸体还未来得及挪动。她双目圆睁,手里还握着那片锐利的瓷片,腕上划了三四道深深的烙痕,血已经凝固冰结。腥臊难闻的柴房布满着猩红的血渍,令人怵目惊心。
潇然见此惨状,难以言语的悲恸绵延地挤上心头。他拨开人群,奋力地扑在冷燕秋的尸体前,眼眶微红,汩汩的泪水便滴落下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傻啊?我已经跟你说过,我一定会拚尽全力来救你的。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他悲愤地喊起来,声音略哑。康一旋如是,冷燕秋如是,为什么他深爱的女人都弃他而去。
“王爷。”如智在一旁压低了声音叫道。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伸向她的面,他轻轻地合上她的眼睛,揩净她脸上沾染的鲜血。冷燕秋清丽俊俏的脸上安详地阖着眼睛,宛若因倦盹着了,只要他一唤她的名字,她便会睁大灵动的眼眸而苏醒。他把她紧紧偎在怀里。
他哽咽难噎,只是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把她僵硬的手指拂在自己的脸上,冰冷寒瑟。那是死人的温度。他的身子震了一震。他失去了一旋,以为来了冷燕秋,便可以作为一旋的替身,他竟然连她也失去了。这一失去便是彻底。他爱上的女人都是被诅咒的不幸吗?他攸地抱起她僵然的身躯,缓缓地走出房门,竟无人敢阻挡他。
他把冷燕秋抱进她的房里,把她轻轻地扶上床,徐徐地盖上被子。
“睡一觉就会醒了,对不对?你只是睡着了,过几个时辰你睡舒坦了,还是像以往那样喊我王爷是不是?”
他喃喃自语,倚着床架子,痴痴地注视着她。他陪伴她的日子实在是太少了。
“燕秋,你不会离开我的。我曾说过我们永远都不会再分离了。你不会丢下我的对不对?”
慕儿走了进来。他只是微抬眼皮,旋即专注在冷燕秋的身上。
“你快醒醒。你说过你很喜欢上街,你喜欢什么我买给你便是了,你为什么怄气不理我呢?”
他轻轻地摇晃她的身子,她阖着眼,一动不动的。
“燕秋,燕秋。”他又低沉地喊起来,泪水登时涌了出来。他惶然地举起袖子,胡乱地拭着泪水。
“王爷。”慕儿轻轻地喊了他一声。
“出去!”他的语气转为极怒,悍然地瞥了她一眼。
慕儿默默无言,欲转身离开。
他陡地又嚷嚷起来:“等等,慕儿,能不能帮我找下太医?”
慕儿在门框前立定,愕然地盯着他。
“快去!燕秋受伤了,你看她流了这么多的血,请你去叫下太医好不好?”他的口气极认真,又极诚恳。眼神深情地望着永远沉睡的冷燕秋的脸。
“王爷……”她翕动着嘴角。
“快去啊,你还磨蹭什么。她是你妹妹,她现在病了,我只是叫你去找下太医,这点忙都不能够帮我吗?”他掏出帕子,悉心谨慎地擦拭燕秋手腕上的血痕,又回头愠怒地对她说道。
她沉吟了一会儿,终是说了:“王爷,燕秋已经死了。”
潇然轻柔的举止顿了一顿,尔后极为不悦地说:“你说什么?她只是病了,你为什么要咒她?为什么?”
“王爷。”她的嘴唇微颤,晦涩不堪地说:“她真的死了。”
潇然陡地从床上立起,三步并作两脚一迳走到她面前,揪夺着她的衣襟,腼着满是泪痕的脸:“她没死!她不会死的!我答应过她,一定会救她。她怎么会死?不会的!”
她小小的身体在他的紧箍之下微微地摇颤:“王爷,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我何尝不是。但是燕秋她不会醒来了。你看清楚她不是睡了,是死了啊。”
他哑哑地笑了起来,松开了手,两手扶住额角,又是哭又是笑地说:
“为什么她会死?你能告诉我吗?”
他顿了一顿,低下眼睑,等他再死死地盯着她看的时候,脸色铁青:“王府里每一个人都不想她嫁给我。是我把她引入这人间炼狱来的。如果不是我执意要娶她,她现在还是活得好好的。”
听到屋里传来的絮聒,太妃忍不住进来呵道:“你不要再发疯了好不好?这条路是这个女人自己选的。不是我们逼她的。现在你怨天尤人也无济于事。不如想想往后的事……”
他睁大了双眼,声调悲壮:“我还有什么往后。每一次我深爱的人都活不久,我情愿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好了。”
太妃道:“忤逆子!为了一个女人在这里要死要活,说着丧气话。你看清楚了,躺在这里的是冷燕秋,只不是康一旋的替身。一个替身值得你为了她奋不顾身吗?你明媒正娶的福晋你不喜欢,偏偏爱上不相干的女子……”
“既然你说她只是一旋的影子。为什么连个影子你都不能放过她?她为什么要自杀?都是你们逼的!”
他跌跌撞撞地又回到她的身畔,凝眸将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唇边,自己温热的嘴唇吻着她冷冽的手。眼眶里的泪滚烫地掉下来,一滴一滴砸着他自己的手背,火热地烫着他已是疮夷不堪的心。
“来人。把尸体给我抬走!”太妃紧拧着眉毛下令道。
两名侍卫上前,他刚想反抗,紧接着又有四五个侍卫上来按住他。他拚命地抵抗,终因势单力薄,寡不抵众,眼睁睁地看着冷燕秋的尸体被抬走。
侍卫放开了他,他咕碌碌从床上滚到地上,想着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冷燕秋时,他不禁神色俱变:
“燕秋,燕秋。”他极为大恸,爬到门口,手腿磕着冰凉的地上,他不管不顾,沙哑地狂叫着。
“派人给我看守着他!”太妃绝然地丢下这句话以后,扬长而去。
慕儿从地上扶起他。他面无表情,霍地抓住她的双肩:“慕儿,整个王府里只有你是最不会撒谎的?你能不能告诉我,燕秋没有死,对不对?”
慕儿盯着他怆然的脸,怯怯地摇了摇头。
慕儿极力隐瞒着自己中毒而致使失去孩子的事,然而这消息还是传扬了出去,完颜府自然也知道了。完颜夫人一听此事,死活要去王爷府接慕儿回来,她一面痛不欲身地潸然泪下,一面又道:“为什么慕儿这么命苦啊,嫁给王爷,却一日福也未享,现在又失去了孩子。这样的打击让她如何受得了。”
笑愚虽也愁在心间,焦虑地日日失眠,却见惯大风大浪,勉强还能劝解夫人:
“你冒冒然把女儿接回家来,太妃跟王爷会作何感想。劝你还是静观其变,说不定我们慕儿吉人自有天相,一切皆安然度过。”
完颜夫人一听,不由得又嗔道:“当初又是谁把女儿推入火炕的。如果我们慕儿嫁的是子剑,那她现在还用的着吃这么多苦吗?”
“你看你现在说这些话还有用吗。不如我叫人去王爷府打探一下,看看慕儿的性命有没有受到影响。”
得知慕儿自身病情已无大碍,两老不由得才长吁一口气,完颜夫人自在心里暗暗打定主意,过几日去探望慕儿。
潇然病倒了。他额头滚烫,嘴里说着胡话,却在伏天里把自己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在被褥里,屋子里门窗都紧闭着,密不透风,他却还嫌冷。慕儿一日数次来探望他,拖着病躯衣不解带地伏侍着他。桩桩事都不假于他人之手。
他不断地发出呓语,自然是喊着冷燕秋抑或是康一旋的名字,或是不要离开我诸如此类的话。在一旁不断地绞着毛巾帕子的初雪听着,心里十分的辛酸。而慕儿却自觉地装作没听见似,往他的额头一块一块续着新的冷帕子。
他狠命地咬着牙,手却从被子里探出来,找着她的手,紧紧拽在手上。她的手被抓着生疼,却不敢挣脱。
“燕秋,别离开我。”
“不,不,别走,我一定会救你的!”
“燕秋,我知道你没有下过毒。”
“一旋,你不想待在这里,那么我们远走高飞吧。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
连绵不断的呓语一句接着一句从他的口中溢出,每一句都像利刃戳入心间。她强忍着,屋子里还呆着许多下人,她不能叫自己迸出了泪让底下的人见了笑话。她默默地,脸上一丝细微的神态也没有变化。
“小姐。”初雪轻轻地俯在她耳侧说道,“已是三更了,不如奴婢替你吧。”
“噢,三更了。”她的头转向窗边,只听到寥寥几声知了的叫声,便疾快地侧过脸道:“你们也累了罢,下去睡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