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惜分飞(四)
“有过几封。”她寥寥数语,极平淡地说。
惜儿手拢着那一大叠碎纸片,摆放在桌子上。
“你看子剑刚给我的信。”
“怎么碎成这样?”她惊异地问道。
“还不是拜她所赐。”惜儿苦笑地说道。“就那么一阵风的功夫,她就把我的信撕成碎片了。真不知她这点破坏能力是像谁的。”
慕儿两只手捉住怀蕊肥唧唧的小手,用稚嫩的声气说:“嗳呀,我做错事了,惹额娘生气了呀,以后我长大了要煮好多好吃的孝敬额娘,不再惹她生气。”
惜儿笑起来,俯下身子在怀蕊的粉腮上亲了一口,便将她抱给奶妈。
“姐姐,这么喜欢孩子,为何不再生一个。”
慕儿耽耽地注视着她,阳光将她的脸照得雪亮,心里一搐。
“我不是已有了绵宸了吗?”
“绵宸虽可爱至极,但到底不是姐姐亲生的呀。”惜儿道,自从慕儿丢了胎以来,也过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无论怎么说,如今也正是怀孩子的最好时机啊。
见她默然不语,惜儿遂又说道。
“姐姐,你有没有恨过绵宸的娘?”
慕儿怔怔地望了望她,又低头看着放在桌子上的那双箸,拿起来小心地将它搁在碟子上,白底的碟子上汪着油腻的饺子皮漏着馅,她的心也似这般残破的饺子,被人拿来随意地践踏。
“故人已逝,还有什么好恨不恨的呢?”她淡然地说道。
“我不似姐姐这般大度,如果是子剑出了这种事,我定不会饶过他。”惜儿脱口而出道。
她的心隐隐地钝痛着。
“子剑,不是那样的人。”她毫不迟疑地说。
“姐姐怎么知道的?”惜儿圆溜着双眼。
“惜儿,你在想什么,姐姐难道就不清楚吗?你是不是憎厌我跟子剑交情匪浅?”她站起身,走到窗台,痴痴地望着碧清的天,又回转身子,走了几步说道。
“我不明白姐姐的话。”她面色微红。
“我跟子剑从小就认识,我们一块玩耍,只是你小时身子弱,额娘不放你出来罢了。其实他就像大哥一样,我们之间只有交情,我对他也只限于兄妹之情,绝非是你想的那样。”她旋过身子时,连同耳际附着的红宝石坠子也跟着轻轻地摇撼着,熠熠的带着光。
“姐姐。”她惶愧地喊道。
“惜儿,姐姐不知道原来你对子剑的爱有这么的深。”她搽得嫣红的颧骨,更衬得那眼珠子又大又亮。
“对不起,姐姐,是我误解你们两个了。那天在寺庙门口我看到你在哭泣,而子剑一直都望着你,他的表情我怎么也忘记不了。”惜儿双手捧住自己绯红的脸。
“惜儿。”她将手轻轻地搁在她的肩上,惜儿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她的加力。“子剑只属于你的,谁也抢不走。”
“姐姐,我真的很爱他,虽然我们现在已经成为夫妻,但是我一想到他我就会情不自禁的脸红,他一走在我的身边,我便会害羞。”她道,末了,她又添了一句。“你有这样爱过王爷吗?”
慕儿微微打了一个寒噤。她真的爱他吗?自从师傅再三告诫不可以爱上他,她就拚命地收回自己的感情,但是她怎么觉得自己像被缚了石块愈拖愈往下沉了呢。
慕儿回到府上,迎头就遇到初雪,她手中挥舞着一封信,用欢快的口吻对她说:
“小姐,王爷来信了。”
慕儿三步两脚向前,当那浅黄的信封拈在手上,那工整的小楷似乎还隐隐地散发着笔墨香味,而她却横截里滞住了,手举到半空里,犹疑了一下,不急于将信拆了去,只是淡淡地将信搁在梳妆台上。
初雪面带疑惑地睨了她一眼:“小姐为什么不拆开来看看呢。”
慕儿蹙额朝她看去:“也不急于一时。”
说毕便往门外走去。
自从太妃借由那副百鸟朝凤绣图重拾与皇太后的旧日情,便频频出入皇宫,府里的事大大小小均由慕儿插手处理。
慕儿来到太妃的房中,正欲推门而入。
“小姐,我们为什么要来太妃房里呢?”
“初雪,你还记不记的上次我让你去见的那个躲在暗室中的女子?”她轻声地说道,唇角边似有若无地带着点笑。
“你是说真正的太妃?”话一出口她便圈住自己的嘴。
“我觉得暗室还有另一个出口,就在太妃的房里。”她眯睫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初雪缩了一缩脖子,只是睁大了那黑漆漆的眼睛。
“你到门口守着,如果看到有人要进入这间房间里,就大声地咳嗽然后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离开。”
她扶着门槛上的花纹说道。
初雪点头不迭,心里却忐忑不安。
慕儿推开门扉,屋内的紫檀木挨挨挤挤的。她嫁到府上来这几年进入太妃的房间屈指可数。她悄悄地进去又返身关上门,这间朝南的屋子,不点灯烛也照耀得雪亮。她立在房子的中央,那一只只叠得老高的雕花檀木箱子,最先引起她的注意,那沉甸甸的箱子里实沉实沉的。精巧的雕花缝里也揩擦得一尘不染。她倚着墙去推那箱子,箱子却文风不动。她的手细细地抚过每一件摆设,将挂在墙上的画也都翻开来细细地察看,却没有发现其中的蹊跷。
这是怎么回事?她暗暗在心内思量着,她忆想起有一次看到李嬷嬷端着空碟子碗筷出来,这不是正说明这间房子也隐藏着通往暗室的机关吗?她蹲下身子不放过每一个物什。但是寻了良久,仍然一无所获。
初雪在门槛上的阴影里徘徊,她肉惊胆颤着。这时她听到李嬷嬷的声音,心里想道:“坏了,怎么她这么快就回来了呢。”她疾疾忙忙又不敢弄出大的声响,微咳了一声,也不知慕儿在里面有没有听到,于是又促促地咳了几声。
李嬷嬷已走到跟前。
初雪脸色煞白,急忙向她福了福身。
“你这里做什么?”李嬷嬷绷着脸说道。
“奴婢刚路过这里呢,觉得嗓子眼不舒服,便停下来咳几声。”初雪垂下眼睑应道。
“你这死丫头,不是得了什么要传染的病吧。”李嬷嬷一听,如闻大敌,忙用手巾盖住口鼻说道。
“奴婢先行告退了。”临走前她故意又咳了一咳。
李嬷嬷瞪着眼,又将自己的口遮得严严实实的。
初雪惴惴然地装作离去的样子,见李嬷嬷将那房门打开,她的心突突地跳起来。
慕儿听到门口轻微的脆响,早已栖身于紫檀木顶厢柜里,柜里陈列着一排排太妃的衣裳,浓郁地带着香料的味道,将绫罗绸缎薰得香喷喷的。她蹲身下去,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从微小的缝隙里向外瞭望着。看到大门訇訇地作响,门圈子底下一圈黑影,那黑影渐行渐长一径走进来。
她浑身毛发直竖,只听到李嬷嬷的花盆底鞋叩在地上的声响。她的周身被衣料包围着,那些尖刺的珠片一路戳着她的裸露的腮颊及双手,在密封的空间内,黑压压的,再加上刺鼻的香料味,她简直一刻也呆不下去。然而她只有忍耐着。
李嬷嬷在房里转了一圈,只是无端地对这房间起了寒意,以往都屡进数次,但是今日却觉得有那么一点异样。她嘴里念了几声阿弥陀佛,便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慕儿又忍捺着良久,才从柜子里走出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她喂过绵宸之后便将他放进摇篮里,一面踩着摇篮的踏脚,一面又小声地哼着曲。绵宸吮着小拳头酣睡着了。她半抬起身子对着那草花梨嵌螺钿梳妆镜,将两把头拆下来。她将摘下来的耳坠子放在桌面上,目光瞟到搁在上面的那封信,她迟疑地伸长了纤巧的手指轻轻地落在那信封上,掂在手上略沉。指腹在那几个字上打圈,照信上的字迹细细地虚晃地描绘着。嫣红的烛火炎炎地照在她荔枝一样半透明的腮上。“你要记住,你不能为了男女私情,而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啊。”师傅的话犹言在耳。她凄凄然地阖上那杏仁眼,她以为假装爱上他,为的是要让他相信自己,如今他相信了,她想全身心摒退,然而做不到。她一咬牙,将那信撕开,几大张略黄的纸笺飘飘洒洒地落下来。她伏下身子,拾起一张,看到笺上豆大的“爱妻慕儿”几个字样,便疾速地捡起来,塞入信封内,将抽屉拉开,连同信封一同丢进去。
绵宸在梦中咧着只长出两颗白洁的小牙露出粉嫩的牙肉笑了。他的相貌表情无一不似潇然。摇篮轻轻地晃动,慕儿将手指挟到他肥唧唧的小手中去,他立即握得紧紧的,一面匝滋着小嘴。她伏下身子去,将温热的脸去贴着他的小脸。潇然,你会原谅我今日所做的一切吗?她凄然长叹。
皇太后将太妃召进宫去,两姐妹絮絮地叨一回家常。皇太后留了她在宫内用晚膳,用过以后又上了甜点。皇太后自己不爱吃甜食,却因为太妃爱吃,故又吩咐下人备了透糖,云片糕,杏仁饼。这些虽是极普通的点心,却是太妃的心头好。
“想不到姐姐还记的妹妹爱吃的点心。”太妃莞尔一笑,眉梢间的绉褶紧紧地匝起来。
皇太后也从盘中用箸夹起一块糕片,被切得薄薄的,放入嘴中,齿间留香。
“你未出嫁前是极爱吃的了。”
太妃道:“如今年纪大了,牙也不灵光了,再过几年怕是咬不动了。”
“哀家特意嘱咐御膳房煮得香软的,味道还不错罢。”她说着眯缝着眼,怜爱地眱了她一眼。她对面的墙上挂着正是那副百鸟朝凤图。虽是夜晚,但是屋内的一排角灯煌煌地点起,都知道太后喜亮。
“味道还不错,这么多年了始终如一。”太妃吃了几块,便放下箸道。
皇太后抬起身子,闲闲地踱到那副刺绣下,带着景泰蓝指甲套,以雕刻花瓣的形状黏贴在上面,花蕊是珍珠镶嵌,再细细描绘出枝蔓来烘托,煞是精致。她的手指划过那绣画的表面。
太妃也站在她身后道:“百鸟朝凤,姐姐就是这副绣画中的凤凰,万鸟之首。”
皇太后嘴角微掀起,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曾经先皇在世的时候有多少嫔妃为了夺取皇后之名你争我夺,她效法雍正帝的方法,以渔翁之势在宫中低调行事。她侧了一侧脸,余光微微一颤,留在太妃的脸上。她曾是宫中最美艳的妃子,霸占先皇的宠爱数年,但是到了最后还是由皇太后取得了皇后之位。她真是做梦都笑出声来。
如今美人已在,但已经老矣。皇太后收回了目光,平复镇定的神色。
皇太后旋转过身子在桌边坐了下来。
“潇然可有来信?”
太妃略一颌首:“已来过数封,一切安好。”
“手下败将。”皇后在心里暗想着,面上出现的是和蔼之色。想当初太妃夺皇后之名不成,又将希望寄托在自己儿子身上,无奈又被如今的皇帝捷足先登。她的心里一定是不平衡吧。
“哀家听闻嫡福晋已嫁过来近两年了,却还是一无所出……”
太妃听了回道:“嫡福晋曾经怀过孩子,只不过滑胎了,等身子调养好了以后,再生也不迟。”
皇太后道:“我们大清帝国以多子多孙为福,像皇上已有子女数名,潇然应该也要加把劲了。”
太妃点头应道。
太妃回到府上,反复揣量皇太后的话,觉得说的也十分地有道理,于是打算去找慕儿谈心。她来到慕儿的房里,门訇然推开,见到慕儿正在喝药。
“怎么了?近来觉得身子哪里不对劲吗?”太妃和声缓气地说道。
慕儿神色惶乱,她没料想到太妃这个时候会出现。她疾疾忙忙地放下碗,向太妃福了安。
“额娘,近来慕儿觉得身子略健,并无大碍。”
“那你在喝什么药?”太妃以汗巾掩鼻,那药有一种令人作呕的腥气。
没等慕儿回应,李嬷嬷略懂草药,便凑上前嗅了一嗅那药碗,叫了一声:
“好浓重的麝香味。”
麝香?太妃的心头震了一震,原本坐着的她唿地抬起身子。“你吃这个作什么?”
李嬷嬷俯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
太妃的神情登时大变:“你为什么要服用凉药?你想让我们潇然绝后吗?”
慕儿陡然脸色骤变。
“慕儿。你好大的胆子!”太妃登时大怒,气咻咻地说道,将手猛一击桌面,那搁在桌子上的粉彩茶壶颤了一颤。
慕儿噗通双膝跪在地上,由于跪得过于用力,致使膝盖撞击地面时隐隐地促痛。
“额娘,对不起,我……”
太妃忿怒地兜脸夹腮连带耳根子也变得绯红:“你这么做有何用意?原来我一直当你自从上次事件以后导致你的身体受到了影响,才迟迟没有生育,原来我错了,你根本不想为我们爱新觉罗家生孩子对不对?”
慕儿清亮的眼珠子里裹着一层泪光,她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为什么?”太妃不知从哪里来的劲,一把揪起她,将那面目简直要贴到她的粉腮上来,声气也变得高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