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惜分飞（五）
“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么对付我们爱新觉罗家。自从你嫁过门以来，我处处地维护你，你居然连一个孩子都不愿意为我们生。你这个女人我真是有眼无珠错信了你。”
她方才竭尽全力地一揪，不觉体力不济，将手洒开，便跌跌撞撞地向后倒去，幸得李嬷嬷及时地扶持住了她。
慕儿哭得珠泪乱抛，身子绵软，直挺挺地一挫，便跌坐在地上。
“你是不是说不出话来了？没有理由来反驳我是吗？待潇然一回来，我要叫他休了你。我们爱新觉罗家绝不能容忍一个不生孩子的女人来当我们潇然的嫡福晋，即使他不休了你，我就算是拚了我这条老命也要叫他把你赶出去！”
太妃眼睛微微一抖，睥睨那残余的药碗，心头火一起，将碗攥在手中，狠命地往地上一掼，豁啷啷地在开了花，那溅起的瓷片碎屑四处飞洒。
“额娘，你饶了我吧，求求你，我再也不敢了。”她不管不顾地上的碎碴子，双膝蹭着地朝太妃连滚带爬地抱住她的腿，声泪俱下。
“你这个歹毒的女人，你是不是气潇然在外面找了那么多个女人给你难堪，还给你带回来一个私孩子。我就想么，有哪个女人会有这么大度容忍自己的丈夫在外面乱来。原来你表面上不说，私底下使阴招，你这个人真是太阴险了。”
太妃喋喋不休地训斥了她一通，仍觉得心怒难捺，便一脚踢开她打开门走了。
走了几步，又回转身来，对尾随其后的李嬷嬷说道：
“将绵宸抱走。”
又忿忿然地添了一句：“我不能叫这女人害了我的孙子。”
“额娘，你不能抱走他。”她止不住哭得更凶了。
“你要是有自己的孩子，我绝不拦你。”太妃半伛下身子对匍匐在地上的她阴惨着脸说道。“李嬷嬷等下把这间房给我锁上，等潇然回来了，再来处置她。”
李嬷嬷将她下死劲地瞅了一眼，便将门轰隆一声锁上了。
潇然骑着一匹汗血宝马，身后是一大队浩浩荡荡的士兵。起着大雾的天，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敌方静悄悄的，一点声响也没有。他眼白里牵着缕缕的血丝，被山风吹的黧黑的脸庞只剩下那对奕奕的眼神。他朝身后的子剑大吼了一声：“快跟上。”将鞭子重重地抽在马的身上，马一声嘶叫，便兀自向前冲去。
这时千万支箭从空中落下，像疾风骤雨一般，冲在最前方的将士低低地咆哮了一声：“我们中埋伏了！”
潇然身后的队伍陆陆续续地缩小，士兵一个个倒下。他咬着牙，抄起盾牌，杀出一条血路来。
敌方终被他们击歼，但是他们也损失惨重。潇然的一只胳膊被箭射穿了，半截箭梢横亘在血肉里。
风唏溜溜地唿着气，将帐蓬上的羊毛排穗吹得风中凌乱。潇然裸着一条肩膀，御医先将穿过胳膊下端的箭剪去，仔细端睄了良久，沉吟道：“老夫先要将箭拔出，王爷暂且忍耐一下。”
他将眉头紧紧地一纵，只是抿着嘴重重地点了一点头。
“王爷，王爷。”士兵连滚带爬地走进来，面色紫涨，上面还溅着少许斑驳的血渍。“都统快不行了。”
他闻言，将脸昂起来：“什么？”
“都统被箭刺穿了整个胸腔，太医说已无力乏天了。”
他大惊，御医刚摒足了气，将那箭拔了出来。他痛得吼了一声，令人肉颤胆战的。低头瞥见自己的胳膊上，那上面有一只血窟窿，正淋淋漓漓地往外冒血珠。
“王爷，你不能出去。”御医忙不迭地往上涂上膏药。
“快帮我包扎好。”他朝御医沙沙地嘶叫了一声。
轻而细密的血滴汩汩地透过绷带流露出来，然而他却一径往子剑的帐篷里走去。他撩起门帘，见到子剑平躺在床上，灰白色的脸，身子底下是斑斑的猩红的血。他见到他，极力地张了张嘴，吃力地挪移了身子，却只是微微动了一下。他三步两脚半伏下身子，将耳朵凑在他的嘴边。
“帮我带信给惜儿……让她不要为我难过……我……”
他抖抖索索地探长了臂。潇然赶紧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寒冷如冰，面上的血色消减得无影无踪，嘴唇雪白。
“你不要再说了，你先歇息一下吧。”潇然怆然地说道。
他在枕上略一摇头，但是只是这个简单的动作，他都觉得困难无比，他喘着吁吁的气，咻咻的气息喷在潇然的颧骨上，他痛苦地扭曲了一下脸庞，那胸口锥心的痛楚牵出他的呻吟。
“对慕儿好一点，不要让……她伤心，不要……再伤害她。”
他断断续续地说完这句话，深深地睄了一眼潇然的眼，那眼中含着怆恻。
潇然的身子微微地撼摇了下，他握着他的手垂了下来。
子剑略一侧身子，阖上了眼。
“你不能睡，你不能睡！”他缓过身神来，摇着他的手。
他半眯半睁着眼，眼皮烈剧地摇动了一下，手便跌落下来，重重地甩在被褥上。
潇然徐徐地屈下膝跪了下来，帐蓬内的将令士兵也一同双膝跪了下来。
他跪了半晌，见到子剑的眼梢旁泪像清亮的蜿蜒小溪涓涓而下，他伸出手臂将它悄悄地抹去了。
慕儿被囚禁起来，连初雪都喝令禁止去探望她。她在屋子的一隅凿了个洞，变为白狐，悄悄地趁夜深人静之时钻了出去。她叩了叩初雪的屋子，见无声响便推门而入。她即刻变为人形，怕让她见到受惊。她推了一推初雪的身子，初雪睡得正酣，毫无反应。她又使劲地推搡了一下，初雪才睁开惺忪的眼皮子，半夜三更的冷不防见到床上有一个披散着头发，穿着长衣长裙的，又看不到面目的人，她顿然吓得睡意全无，啊地一声尖叫起来。慕儿疾忙掩住她的口，掩得太过于用力，以致于初雪的声音呜呜咽咽的。
“是我。”
初雪耳畔响起慕儿熟悉的特意压低的声音。
初雪借着微弱的光明，大致看出了她的轮廓，这才紧憋着声音说道：
“小姐，你是不是想吓死我啊。”
“初雪，帮我做一件事。”她道，从衣袖中摸出一封信来。
“是什么？”
她低下身子凑近她的耳侧，如此一说。
初雪将信藏于怀里，点了点头。
“你要记住，明天一早，千万不能让人发现。”
在她离去之前，初雪又问她：“小姐，你是怎么出来的？”
黑暗中只模糊地见到她似乎笑了一笑，人影便闪出门外。
翌日，初雪确定无人跟踪，才悄悄地循着慕儿告诉她的地址找到了包绮文的家。她立在院子外面，破败的门扉，东倒西坏的篱笆爬着不知名的植物，倒在开得茂盛，空气中飘浮着一种奇异的味道，说不上是药水还是其它东西的味道，腥，刺鼻，闻久了容易头晕的气味。
“有人吗？”她站在门口喊叫了半天，这地方人烟荒芜，不知怎么的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门慢慢地被打开，出来一个老妪，初雪朝她睨了一眼，只是觉得面熟。
“你是谁？”老妪的眼像鹰的鸟那样锐利，她警觉地说道。
“我叫初雪，是我家小姐，也就是完颜慕儿叫我来的。”她朝老妪脸上一眼望去，只见她脸色暗沉，一条悚目的伤痕横贯在脸上。
老妪收了信，警惕地瞪了一瞪她。初雪不敢再盯着她的眼，将头一偏。
“你们小姐还有什么话要你带信给我。”
初雪道：“小姐只是让我将这封信带给你，她说她要说的话全都写在信上了。”她心里却对这貌不惊人，衣衫褴褛的老妪心里犯了嘀咕。
“知道了。”老妪不客气地说道，并当着她的面将门关闭了。
关了几日，太妃震怒消减，余怒未消，破例叫人开了门放她出来透透风。她一袭月白色梅花纹纱袍，两把头上只斜斜地捌一支碧玉玲珑簪。秀削的脸苍白异常，紧紧地捺着略淡白的嘴唇，隐隐地带着点笑意。
“小姐，我已经将信带给那人了。”初雪一直苦于无机会禀报，想不到得来全不费功夫。她替她往上提了提裙裾，昨夜里刚下过雨，地上半凹的小坑里还积着雨水，怕招脏了。
慕儿的眼并不往她脸上瞅去，只是垂下眼梢，那唇角的笑意就更浓了。
忽然慕儿顿住脚步，细细地侧着耳朵，她低声地对在身畔的初雪说道：“你听，绵宸在哭呢。”
初雪竖起耳朵听了半晌，除了鸟掠过枝桠的沙沙声，其余半点声响也无。
“小姐，你听错了吧。”
慕儿并不作声，只是加紧了步子一径往前走去。
走了数十步，初雪才听到绵宸的哭声。
她立在绵宸的屋子前，毫无迟疑地推开门。
见一奶妈刚把熬好的粥舀一匙往绵宸的嘴里灌下去，绵宸哭得额头青筋突显，哭得哽咽死活不肯将那粥喝下去。
“快点喝。”奶妈背对着她们迎亮地坐着，并未发现她们的到来。她面上已是很不耐烦，忍耐到了极点。
她见此景，陡然吃了一惊，劈手从奶妈的手中夺下那调羹。
“你怎么这么喂他？”
初雪从奶妈的手上将绵宸抱了去。
奶妈俨然不服气，脸上一点也不带惧色。
“福晋，奴婢做了奶妈快十年了，期间多少皇孙贵族的孩子由奴婢经手，都是带得白白胖胖的。”
慕儿将绵宸接过去，将手抚在那碗上，有些烫手。
“这么热的粥怎么能给绵宸吃呢。”
“嗳呦福晋，奴婢养过那么多孩子，都是这么喂的，也没见别人的额娘来怪责备奴婢啊。”奶妈全然一副没把她放在眼里的模样。
“你怎么这么对我们福晋说话？”初雪心内火起，耽耽地瞪着她。“你要是再摆出这副态度跟我们福晋说话，明天你就不用来了。”
“哟。想不到我们府里的一个丫鬟，居然有这么大的权力，可以随意将人辞退。”正经过门口的李嬷嬷走了进来，满脸横肉堆着笑，她走到初雪的跟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了她一个耳刮子。“真把自己当主子啊，这人是太妃请来的，你有本事辞退太妃的人吗？”
初雪冷不防被她夺手一记巴掌，顿然迸出几颗痛泪，捂着脸。
“李嬷嬷你……”慕儿气得籁籁抖。“有什么事好好说，为什么要动手打人？”
李嬷嬷鼻子里哧哧两声，带着轻蔑的神气，将手抄在袖子里。
“福晋吉祥，奴婢不懂规矩，方才一时没瞧见福晋，给福晋请安了。”李嬷嬷假模假样地说着，将嘴往一旁努了一努，给一旁的奶妈递了递眼。
奶妈心领神会，一阵骤风似的横截里从慕儿的怀中将绵宸抢了去。
“你干什么？”慕儿顿时觉得怀中像缺了一节什么似的，空落落地难受。
李嬷嬷徐徐地略一欠了欠身，慢条斯理地说道：“对不起福晋，太妃有吩咐奴婢要看好绵宸，万一有什么闪失，奴婢可担当不起啊。”她从低垂着的疏疏落落的几根睫毛下窥探着慕儿的脸色，“而且福晋不是绵宸的亲额娘，假如有什么事的话，怕是福晋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吧。”
慕儿闻言，面上的神色渐渐变了，她抬起手，似要将那手巾掩在口唇间，却愣愣地在鼻翅间捺了一捺，指尖掠过脸面，竟似火烫般腾腾地烧起来。
“奴婢告退。”李嬷嬷神气地昂起脸，挺着胸脯走出去了。
偌大的屋子里静寂得一丝声响也没有。良久初雪走到她身畔，拉了拉她的袖子，带着哭腔地叫了她一声：“小姐。”
她半晌才缓过神来，空洞呆滞的眼神地在初雪的脸上斜溜了一眼，便又怔怔地往窗口望去。
“为什么？”
她将身上的袍子往下扯了一扯，袍上精心缝制的梅花随着她的走路的浮动，而微微上下起伏着。
她走到院门口，看到一下人手上挥舞着信往前厅一溜烟跑去。
“初雪，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收到潇然写给我的信？”她猛然回头，对身后的初雪说道。
初雪一觑她的脸便低下头：“信都交给太妃了。”
她的小尖脸露出筋骨来，她半透明的腮上隐隐出现了几条血丝，她步履趔趄地走到前厅，听到太妃撕信的声音：
“每次都给她写这么长的信有什么用。她的心里还惦记着潇然吗？连一个风尘女子都不如，好歹那个方凝蝶也给潇然生了个儿子。她呢，连个屁都没放。怪不得当初潇然死活都瞧不上她！”
满天的纸屑飞扬，被风挟裹着带了一些吹到门外，骨碌碌地在地上翻滚着，她低头一睄地上的碎纸片，那依稀可辨的字迹。
她紧紧地贴着门楹，珠泪乱纷纷地抛落下来。她唿地想起了什么，掉头就跑。她跑进自己的房里，将那梳妆台拉开，见里面除了寻常的首饰之外，别无其他。
“初雪，我的信呢，我记的以前我在这里放了一封信啊。你帮我找找，是王爷写给我的。”她一面胡乱地将梳妆台上的物什一样样地打开，一面又落泪哽咽地说道。
“前几天李嬷嬷带人趁你睡着的时候，将屋子里的东西一一翻检过了。那封信我记的是交给太妃了。”初雪垂下眼不敢直视着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