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又下雨了,今年的这个五月似乎总在下雨,空气里弥漫着从外面树叶上冲洗下来的植物气味,箱子里的衣服,床上的被子,窗户上挂着的窗帘,一切都似乎发霉了,手摸过去到处都是潮潮的。身上的细胞也发霉了,毛孔里都要长出苔藓来了。
他坐在窗台上看雨,看暗夜里马路上跑过的汽车、在河面上缓缓航行的捞沙船。隔壁王非凡房间里的灯也还亮着,无论多晚,在他没睡之前,她是不会睡的。
到了夜里十点,“寂寞心声”节目便准时开始了。
“听众朋友们,大家晚上好,‘寂寞心声’节目又准时跟您碰面了,我是主持人丫丫。我们的节目播出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到一点,晚上十点到十一点,请大家记得准时收听。
“上个星期三晚上,我们在节目中读了一个叫王小衰的同学写来的信,他在信里讲了一个‘套中女孩’的故事,她总是大热天里也穿着长外套,戴着帽子和手套,像刺猬一样忧伤而寂寞。节目播出之后,无数的听众受到感动,他们纷纷打来电话询问小衰同学是否已经找到了他的恋人。今天,在我们等待了一周之后,这个代号‘刺猬’的女孩给他写来了一封回信,小衰你在听吗?以下是回信的具体内容:
“小衰你好,我在收音机里听到了。本来不准备给你回信的,但想了许久,还是决定给你写这封信。
“听到你写给我的信,我觉得好惊讶,谢谢你把我写得那么好,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评价我。但我恐怕完全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吧?又冷漠又孤僻,大家都当我是怪物呢。
“我离开,实在是出于一个迫不得已的原因,不然,我是不会离开校园的。我连做梦都想过一种正常人的生活,但他们说,实在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你在信里说起的那个雨夜,我也在心里记得。我只想说,那是我这十八年来所经历过的最美的时光。当那个男孩拉着我的手在河边奔跑时,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虽然我戴着厚厚的手套,但我仍然能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就像大冬天里热气腾腾的窝窝头。
“你说看不到我,失去了所有的快乐,感到世界就要终结了一样,听到这里我好难过。但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只求你忘掉我,我是不祥之人,我是刺猬,跟我在一起,你只会受到更大的伤害。所以,我只能祝福你,祝你幸福快乐。很快就要高考了,加油!”
等主持人念完这封信,他听到王非凡在隔壁房间里哭出声来,原来她也在听这个节目。他用手擦掉眼泪,走出家门,飞快地朝着单向街那边跑去。跑到村口的那条小河边,远远望见巷子尽头那座黑沉沉的房子,他跪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连声喊道:
“高幽幽,你在哪里?”
“高幽幽,你在哪里?”
“高幽幽,你在哪里?”
哪里哪里哪里……
他的声音痛苦而又绝望,在空旷的夜空里传得又高又远,四周的山谷都激荡着他的回声。
他喊得累了,就趴在地上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等醒来时,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雨淋得透湿了。可是,他突然发现了一个世界上最美的奇迹,就像在迷失的太平洋上发现了黑暗中的灯塔一样:巷子尽头那座房子五楼的那个房间里的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点亮了。
一转身,就发现高幽幽撑着雨伞,静静地站在对面的大榕树下。他跑过去,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紧紧地抱住她。
“你怎么会来?我这不是在梦里吧?”他问她。
“好啦,还不松手,我都快要窒息了。本来睡着了的,迷迷糊糊地听到外面有人喊我的名字,那声音就像从天上飘下来的一样。所以,我循着声音,就找到这里来了。”
“那封信,我没想到会收到回音。”
“我也没料到她会读我的信。我还以为他们会像绝大多数的电台一样,每天收到无数封听众来信,最后都是被统一草草处理掉,或者根本就不会有人读。”
他们沿着河边一直往前走下去。夜在他们周围变得越来越黑,越来越沉了。
“你的衣服全湿了。”她说。
“嗯,没关系,我开心呢……”
“明天,不上学,可以吗?”
“为什么?”
“我们骑自行车去丽沙岛旅行吧。”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闷坏了,想出去散散心,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好,我有自行车。”
“你载我……”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王小衰起了个大早,赶到河边的小码头时,高幽幽已经等在那里了。她第一次没有穿她的长外套,也没有戴帽子和手套,而是穿了一身淡色的连衣裙,上面有着细细的花纹。太阳下的她,是那么的整洁秀丽,光线在她的脸庞外侧形成一个朦胧的光晕,就像一个突然降临人间的天使。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她穿起裙子来,也是这么好看的。
她的美如此的鲜艳明亮,给他一种不真实感:就像是阳光下的肥皂泡,用手掬起来的水中月,一眨眼就没有了,消失不见了。
“你的身上其实也没有长刺嘛。”他笑。
“呵呵,今天魔鬼不在家,给我的身体放了一天假。不过我身上还是有高压电呢,所以,今天你一定要和我保持距离,在没有征得我同意的情况下,绝对不许触碰我的身体,记住了没?”
“怕我非礼你呀?”
“我是认真的呢,”她的脸上满是严肃的表情,“你记住了没?不然我会生气的。”
见她这样子,他便说:“我记住啦。”
美丽的丽沙岛上,阡陌交通,水道纵横,放眼望去,遍地是在微风吹拂下蜿蜒起伏的甘蔗林和芦苇荡。她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张开手迎着风,道路两旁的景物从眼角边缓缓往后退去。她多么希望时间就此停止下来,就这样一直走一直唱,直到生命的尽头。
那天他们玩得好开心,生命中从未有过的开心。后来,玩得累了,他们便在海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她靠在他肩上,睡着了。熟睡中的她真好看,一张脸红扑扑的,像小孩子。他把他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身上。也不知睡了多久,她才悠悠醒来,伸了个懒腰,说:“这一觉睡得真舒服,好久没睡得这么舒坦过了。”
他看着她,笑:“我到今天才知道,原来刺猬睡觉的时候也会打呼噜。”
“呵呵……”
“我还记得我上高中的第一天,在校门口的公交站台上遇见你的时候……”
“怎么样呢?”
“我很庆幸自己选择了这所学校。”
“嗯……”
“真的,从我遇见你的那一刻,我就喜欢上你了。”
她只是淡淡地笑,没有说话,低下头去摆弄脚下的一朵紫色小花。有两只蝴蝶从对面的小岛上飞过来,落在旁边的草丛里。
他用手碰了碰她的额头,说:“你的头很烫,你在发烧呢。”
她推开他的手,说:“还说记住不要碰我的呢,”笑了一下,又说,“我是外星人嘛,外星人的正常体温是39度的,以后,请你叫我39度女孩。”
他看着她的脸,良久,突然俯下身去吻了她的唇。有那么三秒钟的时间,她没有拒绝他,旋即用很大力气把他推开了。
“我害怕你会生病。”
“我宁愿生病。”
“不,”她的眼圈都红起来,但仍然坚定地说,“我永远都不要你生病。”
她从包里拿出相机,说:“我们拍张合照留念吧。”
“嗯。”
“以后你看不到我的时候,就可以看我们今天的照片。”
“嗯。”
太阳掉到和海平面平行的地方了,黄昏渐渐来临。他们推着自行车,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往回走。
“今天很高兴呢。”她说。
“有多么高兴?”
“就像……就像两只小老鼠掉进马桶里。”
“呵呵。”
停顿片刻,他问她:
“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去北海道看樱花,樱花是我最喜欢的植物。”
“那我们明年暑假去吧。”
“明年暑假?好远哦,我觉得好遥远……”
“很快就会到来的。”
“明天,我又要离开了。”
“去哪里?”
“我是刺猬呀,要么就在草丛里躲起来,要么,就像外星人一样返回火星去。”
“我去你住的地方找过你,平常你都一个人住在那里吗?”
“没有,我偶尔会住在这里。但大部分时间,我住在另外一个地方。”
“住在哪里呢?”
“住在一个像天堂一样的地方,那里有长长的走廊,房间很大,墙壁是白色的,床单也是白色的,连周围的人穿的衣服都是白色的,因为他们都是天使嘛。”她笑起来。
“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我去办点事,很快就会回来,我会活得很好。我走了之后,你千万不要找我。”
走到单向街的房子门口,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那个房东老婆婆柱着拐杖站在外面,看样子是在等她,一见她,就很着急地小跑过来,说:“你这丫头,你怎么跑回来了?今天你去了哪里,所有人都急坏了。”
“我没事。”她很轻松地耸了耸肩膀,又回过头对他说:
“我们真厉害,十公里的马路,就这样走回来了。”
“一路都说话呢,说得高兴,不知不觉就走到家了。”
“明天我走了,你不要再找我。”
“你要记得回来看我。”
“好的,我一定会回来看你。哪怕我飞到了火星上,我也会从望远镜里看着你。”
在昏暗的路灯下,他看见她的眼睛里有泪光。她扶着老婆婆的肩走进屋,在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他突然瞥见那位房东老太婆的脸上,全部都是泪水。
高幽幽再一次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没有住址,她的课桌也被校工委的人搬出了教室。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找不到与她有关的任何讯息,就像一滴水从地球上蒸发掉了一样。她真的躲到草丛里去了吗?难道她真的是外星人,坐着飞船飞离了地球,跑到火星上去了?
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王小衰一直在苦苦地思索这个问题。他想起那天晚上她跟他说的话,她说她要去一个地方,不久之后她就回来看他,所以他要等她。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她还是没有回来。他觉得整个事情都很奇怪,他在脑海里一点一滴地回忆与她相处的细节,她说的只言片语,她的动作神情,他的心渐渐变得紧张而悲哀。
“‘我住在一个像天堂一样的地方,那里有长长的走廊,房间很大,墙壁是白色的,床单也是白色的,连周围的人穿的衣服都是白色的,因为他们都是天使……’”这个地方,到底是哪里呢?
他又一次来到了单向街21号,找到了那位房东老婆婆。他问她:
“幽幽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对吗?”
“什么?”
“其实你不是她的房东,是不是?”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整个事情的真相,对不对?”
“我完全被你弄糊涂了。”
“好啦,不要再装了。从头到尾你都在骗我,你根本就不是她的什么房东,你认得她,她的额头、下巴都长得有点像你,她的事情你肯定一清二楚。可你为什么要骗我呢?你说你不认得她,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可是我那天晚上明明看见你在哭,看见你在担心她,这个世界上会有哪个房东为一位陌生的房客流眼泪的呢?”
“好吧……我承认我骗了你。可是,是丫头她自己不许我告诉你的。”
他哭起来:“婆婆,我求求你,告诉我事情的真相。不管她发生了什么事,我都愿意跟她一起面对,一起承担。可是,我不要活得这么不明不白的,再也没有什么比现在这样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能做更难过的了。”
“好吧,好吧……”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幽幽是个可怜的孩子呢,虽然她是那么的坚强……故事说起来很长很长,要从她三岁那年的那场车祸说起……”
王小衰坐在那里,头一直低着,一言不发。
他的心里是那样的悲哀,就像秋风扫过荒凉的原野,就像所有的雪下在所有的森林里。
上天太不公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