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婴很坚持，你和田蚡不和，现在参加他的婚宴正好是化解旧怨、重建交情的机会。
灌夫是个没太大原则的人，既然窦婴坚持，他也不再拒绝——这对难兄难弟此时绝对想不到，田蚡原本应当是快乐的婚宴对他们来讲，更像是死神的邀请。
记得我曾经说过，灌夫是麻烦制造者，哪儿有灌夫，哪儿出麻烦。就在田蚡的喜宴上，灌夫闹出了大麻烦。
喜宴上果然有酒，这很对灌夫的胃口。
按照程序，新郎首先向各位来宾敬酒，面对田蚡的敬酒，大家诚惶诚恐，赶紧离开坐席，伏地还礼，用后面高高撅起的屁股表达对田蚡的无上尊重。
灌夫冷眼旁观，对各位马屁精心生鄙夷。
稍后是宾客互敬，轮到窦婴给大家敬酒时，马屁精们对这位空头侯爵不过是稍稍欠身，敷衍还礼。
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典型的实用主义精神。他们看人下菜碟，把窦婴当成了过期的电影票。
灌夫的鄙夷此时已经伴着酒精在头脑中发酵，变成了愤怒。
被酒精烧得浑身发热的灌夫起身，他要有所作为。
灌夫红着眼睛摇摇晃晃地依次敬酒，当敬到新郎田蚡面前时，田蚡并不离席，不过稍稍象征性地抬了抬身子，并告诉灌夫：俺只能表示一下——这是田蚡自恃身份，透着和灌夫的不对等。
怒火中烧的灌夫告诉自己要忍耐，再忍耐！终于，他换作一副无所谓的嬉笑表情：您是贵人，还是喝了吧！
到目前为止，灌夫头脑中的理智依旧没有失守。
当敬到临汝侯面前时，临汝侯灌贤也学着田蚡微微欠身并不离席，甚至，还和旁边的长乐宫保安司令（长乐卫尉）程不识交头接耳。
顺便介绍一下，这位程不识将军，打过匈奴，戍过边疆，是当时和李广并称的名将。
在临汝侯灌贤面前，灌夫找到了出气口——灌贤是开国名将灌婴的孙子，灌夫的老爹灌孟和灌婴平辈，排下来，灌贤是灌夫的子侄辈。
灌夫借酒发挥，指着灌贤的鼻子泼口大骂：你小子经常在背后说程不识的坏话，把他贬得一文不值，现在老子给你敬酒，你竟然像个女人一样扭扭捏捏，还和程不识咬耳朵（生平毁程不识不直一钱，今日长者为寿，乃效女儿呫嗫耳语）！
灌夫中气十足，嗓门奇高，一时四座皆惊，原本喧哗热闹喜庆的宴会厅突然冷场，大家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眼看灌夫仗着酒劲踢自己的场子，田蚡也发了脾气，他站起身，沉着声音问道：你今天当众污辱程不识将军，不是等于把和他齐名的李广将军一并污辱了吗？
田蚡这么说话十分阴险。首先，灌夫骂的是灌贤，说灌贤背后说人坏话，小人行径，灌夫本人并无污辱程不识的意思；另外，即使灌夫牵扯到程不识，又与李广何关？
田蚡此语，等于挑拔灌夫和程不识、李广等军方大佬的关系，把灌夫推到广大公众的对立面。
灌夫粗人，说话不经大脑，他主动跳进田蚡为他挖下的坑中：今天砍我头穿我胸我也要骂，管它娘的什么程将军、李将军！
在《韩非子·喻老》中，有“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的句子，现在，灌夫的愤怒在酒精的推动下喷涌而出，在灌贤面前找到突破口，理智的堤坝就此失守，他撕破脸对着田蚡破口大骂，粗言鄙语如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
灌夫骂座（六）
到底灌夫在座上骂的是啥？司马迁先生出于节省笔墨和净化语言环境等两方面考虑，在此处最少省略了一千五百字。
因为闹得太不成体统，宾客们坐着也觉尴尬，纷纷借方便为名逃离喜宴现场。田蚡的这场喜宴最终不欢而散。
灌夫呢？他骂完了、气发了、酒醒了，也准备跟着窦婴一并离去。
想走？没那么容易，气得半死的田蚡下令关门放狗，捉住灌夫。
窦婴赔礼求情？不行。
田蚡的门客籍福代为求情？还是不行。
和事佬籍福眼看灌夫难以脱身，强行按着灌夫给田蚡下跪，赔礼道歉，偏偏一根筋灌夫死不低头——还是那句话，杀我头穿我胸都行，绝不认错。
这下不好收场了。
田蚡下令，将灌夫五花大绑，暂时扣押府中。田蚡随后向外甥皇帝弹劾灌夫：我的婚宴是有你妈也就是皇太后诏令的，灌夫酒后撒泼，污辱了我，也就是污辱了皇太后，更是污辱了皇帝，犯了“大不敬”之罪。
如果以大不敬罪论处，灌夫就将灭族。田蚡的反应十分剧烈迅速，也不等刘彻下达指令，就开始满世界逮捕灌夫的家人。
田蚡知道，自己有勾结淮南王刘安的短处在灌夫手里，此次出手，要一击必中，一网打尽，不给灌夫任何反攻倒算的机会。
得到消息的窦婴坐卧不宁，灌夫和田蚡是因为自己结怨，酒席也是自己把灌夫拉去的，他要为灌夫求情。
家里人劝：灌夫和宰相结下死仇，等于得罪了皇太后，你怎么救得了？
窦婴十分仗义，他拍胸跺脚：家产爵位都是我挣下来的，就算为了这事输得精光，我也认了，总是要和灌夫同生共死。
窦婴上书刘彻，并得以向皇帝当面陈述：灌夫酒醉闹事，确实有罪，但不至死，乱扣帽子、乱打棍子是不对的。
刘彻点头，认为窦婴说得不错。还请窦婴吃了饭。窦婴这下踏实了，灌夫的命总算保住了!
刘彻随后提出意见，请窦婴和田蚡次日到东宫争辩清楚。
现在，双方擂主出场，窦婴和田蚡展开对决。
田蚡的功课做得十足，在辩论会上，田蚡并不就事论事，他绕开“灌夫骂座”环节，拿出的证据直指灌夫家族横行不法，为恶地方。总而言之，灌夫罪大恶极，必须灭族。
窦婴的阵脚被彻底打乱。
情急之下，窦婴开始攻击对方擂主，他当众揭发田蚡贪腐成性、私生活堕落。
这早在田蚡的意料之中，他嘿嘿一笑：现在天下太平，我得以安享富贵，无非是喜欢音乐、爱好戏剧、伺养宠物，投资房地产，格调确实不高，哪像你和灌夫，喜欢结交江湖好汉，谋划于密室，抒发对政府的不满，盼着天下大乱好大展拳脚（天下幸而安乐无事，蚡得为肺腑，所好音乐狗马田宅。蚡所爱倡优巧匠之属，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杰壮士与论议，腹诽而心谤，不仰视天而俯画地，辟倪两宫间，幸天下有变而欲有大功）。
田蚡发言完毕，令窦婴目瞪口呆，所有观众听得暗暗摇头：田蚡实在是扣帽子的绝顶高手。
现在问题很清楚了，田蚡不过是腐败，而窦婴和灌夫简直在谋划造反。
至此，辩论会已无悬念，田蚡全胜，灌夫灭族已成定局，窦婴怕也难逃干系。
田蚡胸有成竹，他还有一样法宝即将祭出，窦婴必死无疑。
在后宫，太后王娡开始绝食，痛斥儿子没用：今天我还活着，就有人欺负我弟弟，我要是死了，别人还不把我娘家人活吃了？皇帝你是石头人吗？
面对老娘的撒泼骂坐，刘彻无语！
当年（前132年）十月，灌夫被灭族。
一个多月之后，窦婴弃市。他死在冬季的最后一天，而春季是万物生发的季节，不执行死刑。据我分析，这是田蚡暗中做了手脚，将刑期提前——他怕夜长梦多。
还有一个小插曲，据说在宣判窦婴死刑之际，窦婴突然拿出法宝，说我有先皇的诏书，可以免死。然而刘彻派人一查存档登记，却全无记录，于是窦婴又被增加了一条矫诏的罪名。有人说，这也是田蚡在暗中做了手脚。
其实，有无先皇的遗诏，窦婴都必死，活着的王娡能发挥的作用比死去的刘启要大得多。
外 戚
“灌夫骂坐”事件以灌夫灭族、窦婴弃市而收场。
还有一个不是结局的结局。
在窦婴被杀后仅两个多月，田蚡突然得了暴病，症状是发高烧，最后烧到头脑混乱，满嘴跑胡话。
小说《水浒传》中有一桥段，服刑犯宋江在江州喝醉了酒，胡乱抒情，在酒店壁上写下破坏安定和谐局面的“反诗”，被人告发，将要被追究了。生死关头，得高人指点，要逃此难，必须装疯。于是，负责捉拿宋江的众公差们看到一出色香味俱全的精彩好戏：只见宋江 “坐在尿屎堆里滚”，口吐亮招牌的胡话“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丈人教我领十万天兵，来杀你江州人，阎罗大王做先锋，五道将军做合后。与我一颗金印，重八百余斤，杀你这般鸟人”。
这胡话说得实在有水平，想象力如天马行空、魄力似黄河奔流，令大家听得云山雾罩，目瞪口呆。
而田蚡的胡话内容相较而言十分低调，不是发飚，而是服罪。
在神智不清之际，田蚡深入开展自我批评，口口声声骂自己不是东西，表示向死去的窦婴和灌夫认罪。
家人觉得事出蹊跷，于是请来通灵人士（巫视鬼者），一看之下，真相大白：原来是窦婴和灌夫的鬼魂连袂来向田蚡索命。于是——田蚡就此一命呜呼。
司马迁先生写正史居然写出了《喻世明言》的风格，让我无话可说。如果非得说说的话，我以为这是司马老师又一次将写史和教化相结合，教人诸恶莫做，所谓“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是也。
在下长期接受“唯物主义”教育，对鬼神之事并不十分相信，孔丘老师也说过“六道之外，存而不论”的话。然而，对司马迁先生讲的这个玄幻的鬼故事，我愿意相信——天道恢恢，报应不爽，人总是要有一点畏惧之心的。
灌夫骂坐，情节曲折，高潮热闹，结局悲惨。前台，有灌夫搅得风生水起；背后，其实是田蚡和窦婴两位豪强的暗战斗法，田蚡和窦婴还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外戚。
所谓外戚，通俗来讲，也就是皇帝的后、妃的娘家人，田蚡是刘彻老娘的弟弟，窦婴则是刘彻的奶奶窦太后的本家侄儿。
既然本家族的女子成了皇帝的后、妃，家族男丁们自然大沾其光，成了皇帝的亲戚，对这些亲戚皇帝也会高看一眼，于是，其中的佼佼者们很容易进入政府高级公务员序列，获取权利，外戚集团由此变为权利集团。
在汉朝的故事里，一个个外戚集团你方唱罢我登场，他们发挥作用、左右政局、影响剧情，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
田蚡死后一百四十年（公元9年），王莽篡了刘婴的皇帝之位，成为西汉帝国的终结者，这个王莽，是汉平帝刘衎的岳父，是外戚。
田蚡死后三百二十年（公元189年），屠夫出身的大将军何进召军阀董卓入京（洛阳），推倒了引起军阀混战、东汉覆亡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在小说《三国演义》中，曹操就曾发出“乱天下者，必何进也”的准确预言。这个蠢货何进，是汉灵帝刘宏的大舅子，也是外戚。
如果您根据王莽、何进等著名外戚的事例，认为外戚集团只会夺权篡位、误事误国又未免太过武断——外戚其实像一把刀，既能杀人、杀猪，也能切面包、削苹果，他们到底能发挥何样的作用，关键在于有无能驾驭外戚的人，这个人，是帝国的绝对所有权人：皇帝。
在皇帝足够睿智、强大的时候，外戚集团们会为帝国的和谐、稳定、发展作出积极贡献，反之，请参看上面的案例。
聪明的帝王通常不愿意看到有过于强大的手下，对外戚集团更是如此，于是，对皇帝来说，不同的外戚集团相互争斗拼杀是最令人赏心悦目的节目。
好在，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权利的地方就有争斗，于是，这样的拼斗撕杀会时时上演。
灌夫骂座，其实是一出外戚集团相互PK的好戏，在台下开心鼓掌旁观的热心观众，是皇帝刘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