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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上卷(二)

桔梗家徽

“听说清正回伏见了。”家康用火箸拨拉着火盆里的炭火,对谋臣本多正信说道。

庭院晻晻暮色中,浮出了五棵洁白的茶花树。天冷,家康穿得很臃肿,这天晚上,家康的气色非常好。

“听说进了伏见不回自家,却跑到增田长盛公馆,好像因为治部少辅的事大动了肝火。”

“清正其人,看来可以利用。”正信微笑着说道。

“不过,那可是个相当令人讨厌的人。”家康的火箸搅拌着火盆里的炭灰。

“虽说讨厌,清正在丰臣家的功臣中也是一个有可爱之处的人。他的性格不像黑田如水那么狡猾,难以对付。咱们心里有数,若要着手干事,用一根绳索就可以控制他。”

“一介武夫。”家康颔首。这种场合提及的武夫,含义还包括战场上悍勇、性格单纯、没有政治感觉。

“是的,他是武夫。他使日本的武勇名闻中国。”

“不过凭他的武功顶多能当个侍大将,并非将中的上将之器,是个挺令人讨厌的人。”家康反复嘟囔着。

“该当如何?”正信此言指的是,对清正应当采取何种对策。

“卿意下如何?”

“暂且任其随意活动。表面上放任自由,我们暗中监视他,迟早清正必和治部少辅大闹一场。届时我们出面居间调停,偏袒清正,卖人情收揽其心。”

“他还是个光棍儿吧?”

“是的,打算将令爱许配他?风闻他患有唐疮(梅毒)呀。”

“患有唐疮呀。唐疮不唐疮倒无所谓,我要的是他的心。”

清正大步流星出了增田长盛公馆,跨上肥马。他是个六尺大汉,从鞍上垂下的双脚,几乎蹭着地皮了。

“大人回府吗?”老臣饭田觉兵卫问。清正当上了大大名,家里却不设“家老”(大名的重臣,统领大名家中武士,统辖家务,相当于大管家),一切由清正直接指挥。若在其他人家,饭田觉兵卫理所当然是个家老级人物,在清正家他却没得到这个头衔。清正时而任命他为大部队之长,时而任命他为仪仗队随从头领。此刻,他以随从头领的身份,请教清正。

“去京城,你也跟我去!”清正摇晃了一下大长脸。去京城何处?他没说。“哑默悄声跟着我的坐骑!”这是清正的一贯做法。

“啪!”清正扬鞭跃马,飞快奔驰。百余人的队伍紧随其后,气喘吁吁小跑。阳光下,长柄伞和长枪闪闪发光,百余人好似呼吸一致,步伐整齐,威武雄壮。沿途百姓感叹道:“啊,不愧是在朝鲜被称做‘鬼上官’的主计头(清正)!”

到京城有十二公里。清正抵达阿弥陀峰的山麓时,正好是家康与本多正信议论清正的时刻。苍茫暮色笼罩着秀吉墓域的殿舍。

清正下马,鞭子交给马夫,孑然一人拾级而上。穿过若干道门,来到了祭灵庙。祭灵庙如同庄严肃穆的寺院。这是奉行三成遵照秀吉旨意,自秀吉病重卧床之时起,对世间假称“扩建山麓大佛殿的寺域”,暗中修建起来的。建筑物的每一个角落都镂刻着三成的一片苦心。

清正环顾了一遍,要下跪,刚跪下一条腿,蓦地想起了三成,心中涌上了少年似的怒气。

(治部少辅这厮,抢去了我的殿下!)

这时,寺僧哗啦哗啦踩着碎石子走来了。

“敢问施主尊姓大名?”

这语气略带傲慢。至少,清正的心境做如是理解。他转动着大眼珠,锐目盯着寺僧,回答道:“不认识我吗?”

寺僧,好像是个僧官,在级别上高于仅是从五位的清正。清正的傲然态度,令他怒气满怀。他冷漠地回答:“贫僧在问施主尊姓大名。”

清正没带随从。寺僧觉得他像个浪游的乡间武士闯入了圣灵之域。

“……”

清正凝视着寺僧。寺僧高傲,清正忍无可忍,毋宁说,甚至感到悲哀。这个从小在秀吉的厨房吃饭长大的清正,觉得秀吉俨如父亲。秀吉从任长滨城城主的时代开始,就喜欢他,称这个无父的孩子“於虎,於虎”。虎之助少年时代,秀吉夫人北政所代替母亲照顾他。并且清正和秀吉相当于从堂兄弟关系,他是家臣,也是故秀吉很少的血缘亲戚之一。

虎之助清正是个有用的人才。被派上战场,从来不甘人后。他殊死奋战,为的是驰骋任何战场都能得到秀吉的嘉奖。

然而,丰臣政权安定之后,这个政权不再需要战争时,清正的存在意义开始显著淡化了。当然,和专门作战的武将相比,秀吉开始侧重于重用有行政业务特长的人才,他们是五位奉行——石田三成、浅野长政、长束正家、增田长盛、前田玄以。五位奉行日夜侍奉在秀吉身旁,认真管理秀吉的日常杂务,并能秉承秀吉旨意,作为代理官对天下大名们发号施令。

清正被派遣到边疆。那时他二十五六岁,从年禄三千石的旗本平步青云,被提拔为肥后熊本城年禄二十五万石的大名。尽管如此,这无异于将清正从秀吉身边下放到了遥远的地方。

其后,三成独占了秀吉。岂止独占,这位秘书官事事以“这是太阁殿下的旨意”为名,意欲压制和君临边疆大名。

(治部少辅这厮!)

不知有多少次,清正愤怒得似乎要吐血了。清正没有自负地认为是自己让秀吉取得了天下,但在秀吉打天下期间,清正在几十场大小会战中都竭尽全力奋战过。

(治部少辅这厮,立下了多少军功?老子要将他那颗‘南北头’化为齑粉!)

清正的憎恶里含有嫉妒。清正生来过于注重感情,他最想从秀吉那里得到更多的爱怜。到了这个年纪,尽管人称他是“盖世武将”,在秀吉面前他仍想做一个像从前那样撒娇的少年。如今那个位置被三成夺走了。清正心想,不仅如此,秀吉生前,那个近江人三成就极力慢待我、迫害我,向秀吉进谗言。

总而言之,这里有寺僧,这个寺僧也独占了秀吉的在天之灵,要让秀吉疏远我。此僧也是与三成同样的家伙!

“看我的家徽!”清正说道。这家徽是桔梗,是司空见惯的家徽,若到美浓或清正的老家尾张,这种家徽多得简直都想扫一堆扔掉。

“哈哈,桔梗代表美浓源氏流脉。从美浓来的吧?”

“从朝鲜来的!”清正张开鲜红大口怒吼。寺僧吓得差点儿要跳起来。

“贫僧不晓大名,失礼失礼!是加藤主计头吧?”

清正头一转,望着别处。之后,人家怎么跟他说话,他也一言不答,在祭灵庙前的举止随心所欲。

清正跪拜秀吉墓前,高声做归国报告,表达自己没赶上太阁咽气的痛惜,反复地说,缘何不等到看一眼虎之助的凯旋之师再归天啊!他又声音激烈地说:“再说,遗憾的是,治部少辅那厮进了许多谗言,殿下可信以为真?”

林梢鸦噪。昏暗已经笼罩了整个庙域,暮色渐浓。

“在海外会见敌方军使时,关于僭称丰臣清正一事,臣也想解释一下。如殿下所知,臣五岁丧父,成长于殿下之膝下,恭谨地奉殿下一人为君为父,直至今日。如今臣家该是何姓?”清正说不下去了,潸然泪下。

所谓“不晓得”的姓,即指源平藤橘和丰臣姓之事。清正的家姓,到底是源氏还是藤原氏?孤儿出身的他,从未听说过。

“臣不知道啊。于是,出于以仰尊殿下为父之心情,终于在文件上签下‘丰臣清正’,别无深奥用意。”

清正提高了声调。“然而,三成那厮要突出臣之友、无功之摄津太守小西行长之战功,企图踢开臣。此不过是他在小题大做。臣本欲归国后拜谒殿下,详细解释,不料殿下羽化登仙。虎之助甚憾。因此,臣必杀治部少辅……”

寺僧闻听此言,大惊。朝鲜派遣军司令官归国伊始,墓前发誓,要发动非同小可的内乱。

未久,清正从墓前退下,出门,走长长的参拜道,来到石阶旁。他回望祭灵庙的山峰,已笼罩在夜幕中。那远远的前方,只有几点灯火在闪动着。

(灯火还在闪动着。)

清正觉得,那灯火好似秀吉的灵魂,他再度跪拜。站起,踏着长长的石阶下山。脚下,已望见京城街市的灯火。石阶黑乎乎的,走到中途,也许是沉思的缘故,清正一脚踩空,哗啦啦,人滚下了十余级石阶。他立刻站了起来。

(这该是太阁应诺的标志吧?)

清正这样揣测。这个日莲宗的热心信徒,不由得脱口念出日莲宗念经的题目“南无妙法莲华经”。在反复念叨这个句子的过程中,杂念渐淡,唯有那语句带有的语调堂堂的旋律,占据了他的心,心境逐渐变得单纯起来,他被一直向前正步走似的节奏鼓舞着,涌起了跃跃欲试的斗争决心。

(干吧!)

他朝着黑暗的太空高喊着。

其后,清正拜访了在山麓大佛殿服丧的北政所,履行了归国寒暄的礼数。名曰阿奈奈的这位妇女,年轻时候爱笑,性格爽朗。

“臣冒昧地认为您是我的母亲。”从前,清正一这么说,阿奈奈就反问:“为何不叫我姐姐?”

她摇动着丰满的身体笑着。那张笑脸很美丽,她的每一句话都闪耀着夺目的智慧。清正自幼就喜欢她。

(或许比淀姬还漂亮一些。)

清正暗自这样思忖过。

北政所来到书斋正座处,一副尼姑的装束。贵人过世,其妻出家,这本属理所当然的事,清正却受了刺激,一瞬间好像忘记了呼吸。与其说清正感受着北政所的悲伤,毋宁说,他觉得自己这才确认了秀吉的死。

清正要履行归国寒暄的礼数,这个官居从一位的尼姑却微笑而言:“虎之助,客套就免了。郑重其事的客套形式,反倒显得生分。在朝鲜身体健康吧?”

“历尽苦辛。”

“我听说过你在蔚山被围困之事。于伏见耳闻之际,我就觉得,日本武士虽然众多,但除了你,谁也打不开这个困境。”

北政所爱清正如子。清正知道,当年秀吉封这个年纪轻轻二十五岁的虎之助为肥后半国的大名,是她从旁美言的结果。

“长期滞留赴朝军营里,领国的大事,已经堆积如山了吧?立即南下肥后吗?”

“不,臣在伏见逗留几日,有点心事。”

“有何心事?”

“遗恨!”

说着,清正半抬起了头。

“是石田治部少辅那厮的事。臣在朝鲜时,他对太阁殿下信口胡言告臣的状。臣想将此事对太阁殿下说清楚,孰料殿下今已成为阿弥陀峰的大神了。臣报仇雪恨的手段是,只有让治部少辅那厮脑袋搬家!”

“虎之助。”北政所笑了。这个三十七岁的大男人,在她眼里,永远是个少年。

“你可是大名?”

“是!托您的洪福。”清正少年一般,面红耳赤。

“那么,你就该恪守太阁归天前向大名们下的遗戒。其中一条是‘大名不得互相暗中说三道四,挑起争斗’。你在朝鲜战场,遗戒《誓言书》已由奉行们送到你的伏见留守公馆。想在这里看文字原件吗?”

“不。”清正无可奈何了。

“臣尚未回到伏见留守公馆,未得披阅。”

“这才像虎之助的风格。”北政所笑出声来了。她觉得虎之助多么可爱,归国后不先回家,一身旅装拜谒主君灵庙,并举足拜访她的居所。

“虎之助,还没拜访内府寒暄致意吧?”北政所藏住微笑,开口问道。

“非去不可吗?”清正刚回国,政情内幕似乎不甚明晓,他还是秀吉健在时期的思维。那时,家康与其只是在年禄官位上存在差别,在大名这一点上,自己与家康级别相同。沙场归来,必须奔其公馆寒暄致意,没有这个规则。

北政所微妙地建议:“明天去拜访为宜。他遵照遗令,正担任秀赖的代理官。”

这是硬找的理由,内幕另有用意,就连清正这样的武夫,也嗅出了其中的味道。当夜,他回到京城时,已经很晚了。回来一看,家康的使者井伊直政早在黄昏时分就来过,送来家康的口信。

“望将此言转交清正大人。”说完就回去了。

口信并无重要内容,是些“在朝鲜历尽了千般苦辛吧”之类的慰问话语。

(话语脉络莫名其妙。)

清正虽然这样认为,心里却也挺高兴的。清正拜访奉行增田长盛,交谈中,对沙场艰辛他没说过一句慰问话。故而清正当场宣布绝交,大步流星告辞了。

(不愧是内府,迥然不同。)

清正感动了。自己还没去,人家就来了。这是唯有人生中驰骋过几十个战场的武将才能示出的温暖关怀。

(知武士者,内府也。)

清正发出如此感叹。

霜晨

当日早晨,白霜蒙地。

伏见城里石田家一室内,初芽点茶,三成品赏之。

“初芽,去把那扇纸拉门拉开。”

三成提高嗓门命令道。初芽站起来,利利索索走着,发出丝绸摩擦的声响,来到纸拉门旁,用手抓住拉门,一拉,没拉开。

“今天早晨格外冷。”初芽微笑着说。那般举止,并非对待老爷的态度,带有对待恋人的光润艳美感,可谓是微妙的调情。

“没事。我自幼就爱欣赏冬季晴朗的蓝天。”

“太冷啊。”

“各有所爱。”三成像被自己的话吸引住了,他回想起少年时代的冬景。近江的原野,一片又一片收割后的稻田相连,对面琵琶湖的秋水,共蓝天一色。

悄无声响,初芽拉开了纸拉门,冻僵了似的阳光照临室内。三成睁大了眼睛,庭院里的白霜映入他的眼帘。

“果然,霜和雪不一样,不能用霜来烹茶品赏。”

他为自己的趣味而苦笑之际,发现霜庭的荆扉被推开了,一个人影走了进来。

“叔叔大人来了!”不爱开玩笑的三成,稀奇地开了句玩笑。来人是家老岛左近。左近虽是家臣,却被赋予了任何地点都可以拜谒三成的特权待遇。

“岛大人相当于老爷的叔叔吗?”

“不相当于。在我看来,他比父亲还烦人多事。”

初芽好像觉得左近不太好接待。

“哟,奴家这就退下。”

“没关系。”三成口吐此言时,左近已经来到套廊了。三成叫他上来。左近尽一应礼节后,登上来了,那架势宛似拜访朋友的茶亭。

“主公这是在体验寒冷吗?”左近紧紧地关上了纸拉门,问过早安,静静地瞅着初芽。

“初芽,退下。”左近以带有膛音的声音说道。初芽感到可怕,畏缩在屋角处。三成看着有些不忍,说道:“左近,求你了,从今天开始,称初芽为‘初芽姬’。”左近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须臾,他参透了其中深意。“‘从今天开始’,这么说来,莫非主公和这个小女子昨夜发生了鱼水之欢的秘事?”

左近努力控制着不变脸色。初芽若不在身边,他会以震动纸拉门的声音怒斥:“傻瓜!”

左近瞥了初芽一眼。

“主公那样称呼你。我家不配有像你这样的女子,我没有那种感觉。”

“是,是的……”此时的初芽,左近看着都觉得心痛可怜。她缩紧双肩,活像被骤雨猛打着的小麻雀,无以凭赖。

“退下!”左近说道。

初芽对着三成深深地低着头,膝盖蹭着榻榻米向外走,拉开房间的隔扇,来到走廊,又转过身来,关上了隔扇。初芽低着头,三成觉得她那样子是在强忍着眼泪。

“左近,把小女子弄哭了,如何是好?”

“为这点事就掉泪的姑娘,主公为何还与她同床共枕?”

“人家都说你本来是个对女人很温和的男人,缘何这般残酷?”

“此言谬矣。”岛左近回答。

“那个小女子与藤堂高虎的家臣关系近密,万不可疏忽大意呀!不仅如此,她当淀姬侍女的时候,曾以侍女身份思恋身为大名的主公。淀姬体谅之,感到其恋情可爱,安排她来到主公身边伺候。无论看她的经历,还是看她对主公夸张的接近形式,都绝非一般女子。一句话,她是一个来搜寻主公机密的间谍。”

“她不是间谍。这我知道。”

“净说傻话。”左近深知,头脑苛刻敏锐的三成,有一种三成特色的幼稚。

“无论是不是间谍,不可接近稍觉可疑的女性,这是武将的觉悟。”

“左近,你要相信我的眼睛。”三成的脑子里,浮现出昨夜情景。

昨夜,三成在政务室办公忙到很晚,回到石田郭时,已是夜间十点以后了。三成患有轻度失眠症,办公一到深更半夜,就神经亢奋,难以安宁,有时甚至直到天亮不能入眠。这已成为他的轻度忧虑。昨夜,他回家一进门就对小姓喊:“上酒!”

他进了紧挨厨房的一间陋室。坐在这里,烫酒端送都便捷,故而三成总是在此室饮酒。昨夜,小姓给他斟多少,他便喝多少,不觉飘然醉去。三成的体质本来就不胜酒量。

(醉了。)

三成想站起来,只觉得天棚慢慢转动,喝多了。三成靠着小姓手举蜡烛的光亮,边确认脚底,边快步走着,其理由是:不愿被别人看出喝醉了。

甚至在家臣面前,三成也注意这一点,他是个在乎举止的人。总之,此刻三成是下意识地略带点神经质般端架儿走路。

俄顷,在走廊拐弯处,女仆代替小姓,给他带路。石田郭在伏见城内虽说是三成私邸,但从占据伏见城一郭这个意义上说,带有公家的性质。所以,不能像领国居城那样,设有妻子住的后院。但是,公馆出于运作的需要,必须住有极少数量的女子。为防止前院武士们和女子们之间发生偷情现象,大致划定了女子居住区。

女子走出居住区,来接替小姓,将三成领到寝室。

“哎,是初芽?”走在走廊途中的三成问道。平素三成没有问这种废话的习惯,可见,此夜他一定醉得不轻。

“是的。”初芽低头走路。

“我没察觉。”三成说道。不知何故,当他得知举蜡烛者是初芽时,觉得浑身的紧张骤然都松弛融化了,连脚步都乱得前脚绊后脚。

“小心!”初芽以神色表达提醒。她干净利索地前引而行。她的小脚每向前迈一步,走廊的黑暗就被驱赶开去一分。少刻,来到了卧室外面。初芽跪着,左手搭在地板上,右手里的蜡烛举得稍高。

三成正要进屋时候,倏然一回头。

“初芽,今晚陪我说话吧。”三成的心乱跳。他嗓子眼发干,咽下了一口唾沫。三成若是这样对待家臣,倒也没啥,这个彬彬有礼的男子汉竟以这种目的召唤小女子,却是前所未有的事。在佐和山城,三成曾把某一个儿小姓当过宠童。

初芽垂下了双肩。老爷要求陪他说话,她知道这是何用意。初芽没有抬头,激动得晕晕乎乎的。其间有过如何动作,她几乎记不清楚了。当她清醒过来一看,发现自己躺在被窝里,被三成这个男人温柔的胳膊搂着。被窝里的三成是个温柔的男人。他不时问道:“初芽,痛不?”

伴有痛苦,当然距离快感还相当远,但初芽已经十分陶醉了。与以往迥异的初芽,做了各种各样的动作。

“痛不?”三成又问。这时,初芽被拽回到现实。三成问话的这种关爱,令初芽既不胜感激,又感到心烦。

最后,三成不以主公身份,而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将自己的呻吟和生理性的物质注入了初芽的体内。此刻,初芽觉得纵然死了都值了。这不是因为快乐,而是因为这个男人。

三成离开了玉体,初芽的陶醉感依然持续着。毋宁说,陶醉感进一步高涨了。

“你退去吧。”三成提议。可是,初芽趴在三成怀中摇着头,意思是想就这样待下去。她竟没有察觉自己在用如此粗鲁的方法表达心愿。

三成平静地说:“初芽,身为武士,我感到害羞。自从在淀姬处见你一面,你就一直留在我心里。我认为自己是真正的武士,没想到怎么变成这般模样。”

三成此言的意思,初芽理解。意即武士当然也好女色,但其喜好的形式、求爱的方法,自有其得体的方式。这种好像侍女与小姓偷情之恋的气息,令他感到害羞。

初芽心领神会,她吞声屏气,感动得浑身热血沸腾了。初芽越来越觉得三成这个男人出人意表。这个皮肤白皙的男人,是年禄近二十万石的大领主,又是丰臣家的执政官,官阶为治部少辅,却向自己表白了白丁年轻武士般的恋情。唉,怀有三成那般性情的大名存在于世间,这就是世间的一个奇迹。初芽浑身汗水湿淋淋的,一时之间,陷入魂不守舍的状态。少顷,这种状态崩溃了。

“嘁……”初芽发出异样的哭泣声。她一骨碌翻过身,后背靠着三成,继续哭着。

“怎么了?”

三成的手搭在她的肩头,要把她扳过身来。可是,初芽顽固拒绝,哭了半小时。三成搭话哄着,不知如何是好,初芽仍然顽固地不放松身体。少时,她开口说道:“奴家不是间谍!却遭人诬告,说得像真的似的。”

初芽又哭了,立刻又止住了,说道:“吉祥日那天,我只偷偷调查了贵公馆内的结构分布,其他什么也没干。老爷相信我什么也没干吗?”

“我憎恨人之心强烈,相信人之心也强烈。按左近的评价,像我这样的男人是诗人,不是武将。”

“哎,那个命令我……”初芽开始转过身来,搂着三成的脖子说道。

“什么?”

“我对老爷说,命令我干那种事的那位大人……”

“别说了。”

三成心中呼呼涌上了对初芽背景的憎恶,简直不堪忍受。与其说是憎恶背景,毋宁说是对利用这个姑娘的背后势力的憎恶。这也许才是三成此时的准确心情。

“若说出他的名字,我大概会因憎恶而苦恼烦乱。听到了那人的名字,我也无可奈何。”

左近踏着庭霜,大清早赶来,是因为听到了一个非同寻常的情报。送情报的是左近的岳父北庵法印。这位当代屈指可数的医界名流,在左近的恳求下两地轮住,一半时间住在奈良,一半时间住在伏见。昨夜,北庵被唤至主计头加藤清正的公馆。此前,北庵和清正并无一面之识。他深知左近侍奉的石田三成和清正的关系如同仇敌。

(难道有何事被清正察觉了?)

说实话,北庵是这样猜度的。北庵从不主动接近大名,迄今只接受邀请去过两三个大名公馆诊脉,耳闻一些消息,都告诉了左近。

北庵壮着胆子来到清正公馆。具有“法印”这一医界最高官阶的北庵,在这里受到极郑重的接待。他诊断了清正的病状,是皮肤病,胸部星星点点散布着玫瑰色疱疹。

“是梅毒。”北庵小声说道。据说这种疾病源于美洲大陆,哥伦布的船员从美洲返回欧洲后,文明社会出现了这种疾病,转瞬扩散。梅毒在欧洲初发仅仅十五六年之后,就传到了日本。

不消说,北庵等当时的医生,并不知道这是由细菌引起的,但知道是由皮肤接触导致的传染病,是由许多卖春妇传播的。他这样认定,卖春妇接触众多男人,前一个嫖客的精液残留女人体内,腐败后变成有毒物质,传染了下一个嫖客。北庵熟知,这种病运气好会自然痊愈,否则,既无特效药,也无治疗方法。

“在朝鲜,我接触过歌妓。”清正大声说道,“因此产生了恶果,求遍医生用遍药,还贴过膏药,毫不见效。我想,法印大人大概有秘方,便请您来了。”

北庵法印也无办法。可他还是歪着脑袋,神妙地倾听清正讲话,时而颔首,并令自家仆人速回家取来药物。北庵将其适当配好,建议清正服用。

清正高声致谢,一脸严肃地说:“命殒马上是武门的名誉,实不愿死于此病。”

北庵诊察、投药之间,公馆里骤然喧闹起来。俄顷,他知道了这是有客来访。清正“哎呀”喊了一声。观此状,北庵推测来人像是不速之客,他们是福岛正则、黑田长政、浅野幸长、池田辉政四人,都是清正的好友。

“喂,将贵客都请到客厅,快拿出现成的酒馔!说到底,这是打倒石田三成的筹备会。”

清正泰然自若,高声说出一件可怕的事情。北庵吓得打了个冷战。他思忖,定是件非同小可的事,侥幸的是,伏见的大名们似乎不知道自己是三成的家老岛左近的岳父,这才松了一口气。

北庵收拾好药箱,交给清正家的儿小姓,正要告别之际,清正将手伸进北庵的坎肩,忽然说道:“听说法印大人是岛左近的岳父。”

此言不含歹意。说到底,话里含有对左近这位名震大名的武林高手的高度亲近感。接着,清正又说道:“有个好女婿呀!”

北庵腋窝流汗,急忙告辞。翌日一大早,遣人带信,去叩开了左近家大门。信中写道:“清正是一个会使用独特手段的人。岳父我从医,似乎天真地钦佩清正的磊落。福岛等人为了一个共同目的齐集加藤公馆,清正大概对此早已心中有数。他按照预定时间,特意唤岳父我这个本非治疗梅毒的专家前往。无疑,目的是将这个险恶聚会的消息直接传达过来。这是清正特色的恫吓。”

“哼。”三成点头,简洁下令,“左近,加强邸内警备!”

三成的神情没有什么改变,他一如既往,准备登城,走出了家门。

诉讼

却说清正。

草一天比一天枯黄。清正几乎每天都要往返于伏见通往京都的道路上,去看望北政所。从朝鲜战场归来后,这已成为清正的习惯。

清正每次进京都,行至有秀吉祭灵庙的阿弥陀峰山麓时,都要下马。为了拜谒秀吉墓,他头戴斗笠,细带儿系得紧紧的,勒进了下巴里。他带一个随从,沿着长长石阶路,拾级而上。

拜谒讫,下山后,他摘下斗笠,换上便装,奔向北政所每日过着念经生活的山麓服丧所。

(虎之助对我不错。)

北政所没有亲生子女,视清正为己出,对清正的爱日益加深。她渐渐开始焦候清正的到来。

“孝藏主,今天虎之助还来吗?”一过中午,她就这样嘟囔着。所谓孝藏主,即长年侍奉北政所、堪称秘书长的一位老尼姑。

“再过一会儿,他就到了。”孝藏主回答。主从二人,只给清正“特殊待遇”,他入门之后,可以直接绕庭院,上套廊。清正每次来,都登上套廊,坐在那儿,与坐在客厅里的北政所交谈。

北政所并不寂寞。几乎每天都有大名和小名拜谒秀吉墓,顺路来访,拴马门前。孝藏主每日忙于迎来送往。但是,厌嫌应酬麻烦的北政所,并不一一会见。大名们也厌烦郑重其事的客套形式。于是,他们来到门前,稍事寒暄就告辞。寒暄内容由孝藏主传达。大多如此,这样倒也不错。特别是得到第二夫人淀姬青睐的近江系统的大名们,大多受到这种接待;而五奉行中的石田三成、增田长盛、长束正家等,虽然举动诚恳,来到门口寒暄时,却不强烈要求拜谒北政所。

尾张系统的大名们,大体都强烈要求拜谒北政所,秀吉同族的福岛正则以及与北政所近密的浅野长政、浅野幸长父子尤其如此。在北政所看来,会见这些人既麻烦又欢喜。

(归根结底,可靠的还是这些人。)

这个女人平常不愿因琐细的感情而冥思苦索,如今却终于这样琢磨,变得敏感起来。

清正之外,还有一个大名几乎每日来访,他就是江户内大臣德川家康。北政所接待这位首席大老,不能令其止步门口,每次都将他让到书斋,清茶点心招待。家康已心领神会习惯了,“哟”的一声,从门口登上地板,圆滑地向惊讶跑来的孝藏主寒暄道:“天气挺冷啊。”再笑容满面地问:“北政所正在念经吧?”

然后,他便慢慢悠悠通过走廊。家康的态度非常可亲,在大名中,孝藏主最喜欢的就是这位家康。家康经常送代表心意的礼品给孝藏主。尽管孝藏主不会因此对家康有好感,但也绝不会因此产生恶感。礼品不是由家康的家臣送来的,而是由家康的三河老乡、在京都也是屈指可数的茶商四郎次郎这个身份低微的人送来。

这里,故事情节前后颠倒了。

“清正一伙人策划要袭击石田大人公馆!”大清早,北庵法印紧急通知了女婿岛左近。此日的前两天,清正一如既往,参拜阿弥陀峰。来到山麓的服丧所门前,他发现家康的人聚集路旁。他想:哎,德川大人也来了。

像往常一样,他进了门,正想朝着通往庭院的柴门方向走去,侍女山花出来了,说道:“主计头大人,今天德川大人光临,我带大人去小客厅。”

清正言听计从,跟着进了小客厅。果然,江户内大臣身体胖墩墩的,跪坐那里。清正先向北政所打招呼,对旁边的家康也略微低头致意。家康微笑回礼。从前他并不是个相当有亲切感的人,最近却总是笑容浓浓。

“没挨雨淋吗?”家康操三河方言问道。三河话与邻国的尾张话相似。仅因两种方言发音相近这一点,尾张人北政所和清正总是对家康有一种淡淡的亲切感。

“啊,挨了点浇。”

清正少年似的红着脸。清正这个名将从前有个癖习,一来到故太阁与北政所面前就脸红。如今他自己还没发觉,秀吉死后,自己这个“红脸病”不知不觉又开始出现在家康面前。

“今年冬天,总好下雨。”

“是的。”清正笨拙地低着头。

家康将北政所让到上座,自己在下座与清正唠起了家常。通常情况下,这是不可想象的失礼,此刻却显得十分自然。北政所坐上座,笑眯眯地听着二人的交流。此时,连清正都暗中惊诧:北政所与家康的亲密关系非同一般。

(何时开始,这般亲密呢?)

清正心中琢磨着。他长年在朝鲜战场,感到自己对丰臣家的家政、人事和人际关系,异常地缺乏了解。

石田三成若目击这一场面,必会竖目悲愤地认为:“家康这老贼又在积极接近北政所!”实际上,三成早在朝鲜战场时,就格外警惕家康接近北政所的良苦用心。北政所具有无言的政治力量,她掌握着清正等尾张系统的大名。家康察觉到这一点,他取悦了北政所,关键时刻就能将清正等人拉进自己的一方。这一步三成早已看到了。

三成将家康的如此活动视为“政治活动”,而淀姬身边的侍女们却将其视为“风流韵事”,“关系不正常”。这两人之间绝不会发生那种事。但是,家康的接近方式,多少带有适合女性接受的、触及情感的迹象。北政所若仅仅因为江户内大臣忠诚规矩,她岂能摆出这般亲密的坐相?

(北政所相当信任内府。)

清正不知内幕,只是这样简单地猜度。寡妇需要可靠的邻人,以商量诸事。北政所大概觉得,被亡夫待为宾客的三河人——家康老爷子,是最佳人选。清正以这种理解来观看眼前的场面。

在这种轻松气氛中,清正终于解除了紧张,平时的愤懑,即对三成的愤怒,开始溢于言表。他首先语速飞快地说出自己在朝鲜战场时,如何受到三成陷害,越说越亢奋。

“这次凯旋,抵达釜山府时,想及大海对面就是博多,我下定决心,到博多一登陆,尽早找到三成,将其一刀挥作两段。但回国见到那家伙,正为故殿下服丧。此刻斩之,必使天下哗然,故强压怒火,至今未能遂愿。一想此事,郁愤无以发泄,夜不成眠。”

“虎之助!”北政所从上座目视斥责他,那视线也投向了家康。

“内府,虎之助总是说些欠妥的话。请严厉教训他一番。”

“武士本来就是怀恨很深的人,更何况像主计头加藤清正这样全日本第一的武士。”家康的话头停顿片刻,接着又说道,“被清正恨到这般程度的治部少辅石田三成,说可怜也挺可怜的。”

“此事并非笑谈。”

“是的。”家康转过脸来,看着清正。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说道,“主计头,太阁殿下虽已归天,却未发丧。此间你若泄私愤,起骚乱,不知三成该当如何,首先,我家康就会直接与你交战。你要心里有数!”

从家康那锐利的目光看,此语绝非戏言。

“行了吧?”

家康以最后一句话压抑清正时,北政所发出了低声的感叹。家康对丰臣家具有忠诚心,对待清正如同少年,这种派头令她感动。

清正低头看着榻榻米的细缝,尽管是内府的教训,此事他也不能接受,认为总得有个说法。他低声回答:“不。我清正是个武士。杀治部少辅,一言既出,我何事都做得出来。若受了内府训斥便萎蔫了,那么,我这个男人就是个废物。”

(一个小男人。)

家康心想。家康觉得这简直就是一介武夫的语言,是一种性格缺陷。清正具有军事才干,有统率军队的能力,深通筑城技术,作为领主具有卓越的行政能力,然而,他的性格过于武士化,没有政治感觉。

(然而,是个有趣的男人。)

清正的这种特异性格,家康肯定是要彻底利用的。

“主计头,”家康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笑容,“诉诸弓矢武力,不如诉诸法律诉讼。我始终坚持你提出诉状。”

家康又说:“诉讼不要马上弹劾三成。”本来,清正直接愤慨的对象,是在朝鲜战场上相对立的先锋司令官、摄津太守小西行长。家康说,小西的后盾总是三成,可以先打小西,后击三成。

“确有道理。”清正的表情明朗起来,“那么,内府可以当我们的后盾吗?”

家康依旧微笑着,回答道:“话走题了。我是丰臣家的大老,必须遵照太阁遗令,公平裁断。如果主计头的主张错误,那也白搭。”

“虎之助,你就全听内府的吧!”北政所在上座,那声音宛似母亲对少年说话。

翌日,清正将六个朋友唤来自家,他们是福岛正则、黑田长政、浅野幸长、池田辉政、加藤嘉明、细川忠兴。他们是丰臣家最有朝气的几位,与此同时,将他们火热地结合为一体的缘由,是对石田三成的共同憎恨。

“虎之助,有何事?”言讫,福岛正则一坐下就把酒器拽了过来。他一张大脸通红,在自家已经喝过了。此人唯有上殿时,才有一张正常的脸。

“石田治部少辅的事。”清正回答道。

“何时宰他?明天吗?”正则且斟酒且问道。

浅野幸长点头说道:

“此事只待主计头一声令下。太阁殿下在世时,治部少辅这个混蛋,我等在朝鲜数载的功勋,他一点也不上报。他当卑怯者小西行长的后盾,竟说我等坏话,蒙蔽太阁。罪状已经一清二楚了。”

“关于这件事,”清正截住年轻的幸长的话头,大讲了一番昨日在北政所之处邂逅家康一事。

“这样一来……”清正慢条斯理地说道。在这“七人党”中,无论怎么看,清正都是头领,这是不争的事实。“如前所述,德川大人对我等怀有好意。我们不干,反倒会招致内府不悦。这样一来,与其夜袭昼攻,城下叫嚣,不如七人联名提出诉状。诸位有何见教?”

然后,议论极尽喧嚣,但结论归于清正所言。他们遵从家康的暗示,最后落实到列出摄津太守小西行长的罪状。

“那么,谁来写诉状?”

清正环视满座人,谁都是少年时代上战场,无暇学文化。只有一人例外,即歌人幽斋之子细川忠兴。

“越中太守(忠兴)可以。你酷肖令尊,深通文字。我们列举事实,由你整理归纳成适当格式,笔下生花,写成诉状。”

“我心里有数了。”忠兴颔首,让清正的家臣备好了纸笔。

次日,在殿上,三成得知了此事。细川忠兴出现在政务室里,将三成的同僚、奉行浅野长政领到另一房间,俨如进行秘密商谈。

三成老早就喜欢的一个司茶僧,听见了秘密商谈的内容,偷偷耳语,通知了三成。

(是那件事吗?)

三成点头,对此事立即有所反应。反应神速是三成的长项,有时也成为他的致命弱点。等待时机,静观事态,过度敏锐的三成,不精通这种技巧。三成修书一封,唤来家臣,命令道:“带上此信,速去摄州公馆!”

信使飞速登途。小西行长接到书信,获悉事态,大惊,即刻又镇静下来。三成来信的后半部分里写有“先下手为强”字样。信中写道,先下手即变被动为主动,火速提出由行长书面列举清正等人失策、怠慢的诉状。三成心里有谱,诉讼过程中,原告比被告更有利。

当夜,行长通宵达旦,写出长文诉状。翌晨,通过大老上杉景胜正式上诉。

故事稍微向前跳跃一步。这次诉讼由家康主管,清正等“七人党”胜诉,行长败诉。然而,行长毕竟是肥后宇土城城主,是年禄二十四万石身份的大名,家康也难以处罚他。结果因败诉获罪的三人是:年禄十二万石的丰后大名福原长尧,年禄两万石的丰后富来城城主垣见一直,年禄一万五千石的丰后安岐城城主熊谷直盛。这三人都于秀吉在世时由三成选出,渡海赴朝,担任清正等人先锋部队的监督官。他们的任务是,将一线部队战况通过三成上报秀吉。

家康判决如下:“摄州也有许多过错。由于太阁薨逝,于兹不予涉及。问题在于担任太阁使番或监督官渡海的上述三人。他们身为监督官未尽职责,有意偏袒摄州,将不利于清正等人的报告送到了伏见。”

据此,决定对三人分别进行处罚,削减俸禄。不过,在丰臣政权中,大老的权限只限于对事务进行议决。落实到具体执行,主管者是奉行。奉行三成见到《判决书》,说道:“岂能进行这般荒谬的削减年禄的处罚!”

他面不改色,将《判决书》压了下来。家康因三成随意下手大吃一惊,但暂时保持沉默。家康深知若以一个奉行为对手,骚闹起来,有失自家风度。在家康看来,处理福原这样的小大名,总有一天会得到适当机会,到那时再做处理不迟。

藤十郎的女儿

夜里,清正因为动怒,有时会失眠。他觉得,这是个多么荒谬的世道。

前后大约七年里,清正受秀吉之命,身为先锋大将征战朝鲜,有一次冲进了阿兰界(满洲间岛地方)。在蔚山受困,吃墙壁泥土充饥,多少次因饥寒险些丧命。然而,一旦开战,必定大捷。朝鲜人惧怕这个“鬼上官”,认为他是魔神,甚至将清正的蛇眼军徽视为避邪物,家家户户贴在门上,用以驱除瘟疫。

(这种苦劳得到回报了吗?)

无任何回报,是何道理?清正心里清楚,秀吉去世,朝鲜战场将士论功行赏一事,将无限延期。然而,感情这东西不是想处理就能处理彻底的事。这场战役中众多家臣殒命,立功者也很多。面对他们,作为栋梁的清正没能给他们增加一粒米的俸禄,这等于失去作为将军的资格。清正感到羞愧,无颜面对家臣。

(不仅如此。)

清正这样思量。对多年的辛苦与战功,身居内地的石田三成等官僚酬之以谗言,太阁在全信或半信中辞世了。虽然如此,清正也有聊以自慰的事,这场官司胜诉了。处罚了与三成同伙的垣见、福原、熊谷这三个军事监督官,自己多少出了一口恶气。其后,清正赴家康公馆致谢。家康显示出长者那大度的神态:“非也,因为理在你的一边。”

家康不想卖人情。他整衣端坐,挥泪说道:“老夫作为丰臣家的大老,代替故太阁殿下,郑重地对将军在朝鲜立下的武功与多年辛苦表示感谢,故殿下也会地下有知的。”

清正叩拜感激:“在下觉得,大人一言,解开了心里的疙瘩!”

翌日,碰巧以当年秀吉的御伽众山冈道阿弥老人为首的五六个大名,聚集在家康公馆。家康出酒馔款待之,自己带着少见的醉意问道:“道阿弥大人侍奉过足立、织田、丰臣三代主君,驰骋过许多沙场,见过许多武将。大人认为谁是当今名将?”

道阿弥诚惶诚恐地回答:“恕老夫冒昧,在下认为,名将者,即适才讲话的内府本人。众意如何?”

家康摇头,说道:“唯有主计头加藤清正,才是日本无双的良将。其武勇始于‘贱岳七杆枪’,又征战异国朝鲜七载,带领大军纵横驰骋,人们都认为他是弓矢神再世。”

满座哗然,因为提出了一个意外的名字。满座人一致推定,秀吉已故,家康成为天下第一名将。至于下一位,则多得屈指难数。可以是隐居丰前的黑田如水;可以是当前病笃躺在伏见公馆的土佐长曾我部元亲,他杀遍四国,堪称名将;和如水同时协助秀吉创业的细川幽斋依然健在,住在丹后宫津城;与家康同格的大老前田利家老人,最近患病卧床,尚未殒命;年轻时深得秀吉极力举荐的大谷吉继,虽是越前敦贺城年禄五万石的低禄大名,名气却很大。

家康辖下的大名中,首先有“德川四天王”之一的上总国大多喜城城主、年禄十万石的本多平八郎忠胜,上野馆林城城主、年禄十万石的榊原小平太康政,都是素稔武略的赳赳武将。

至于加藤清正,众人的印象是,清正是太阁一派的人,很早就深得秀吉器重,在朝鲜战场任先锋司令官,历尽苦难。仅此而已。

家康指出,这纯属认识不足。“清正当上大名之后的大会战,除了镇压肥后的内乱,再就只有最近的朝鲜战场,所以名声未定。列位尚不知晓这位人物的本领。老夫详细调查了朝鲜战场上诸将的表现后,得知清正是一员名将,非比寻常,非老夫所能及。”

家康这么一说,满座惊诧。被内府夸奖的人,绝不一般。

人们过去认为,清正仅是个喜好棍棒刀枪的鲁莽大名,如今当刮目相看了。家康又说道:“不过,老夫也有长项。或许因为清正比我年轻,稍显心粗、轻率,有时或许会中圈套误大事。”

家康对清正的评价,当天就传到清正的耳朵里。他感到惊愕,一直在想:人云“士为知己者死”,太阁殿下过世后,知我者,除了德川再无别人了。

“心粗,有中圈套的危险”,家康的这个评价,正中清正单纯刚烈的性格要害,但此时清正做梦也没察觉到,自己正中了家康的圈套。家康的话语,一言一句都包含着政治因素。谋臣本多曾经说过:“假设……仅是假设,假设加藤清正的人气与石田三成的谋才珠联璧合,拥戴丰臣家,秀赖公的天下就会稳如泰山。所以,主君的挂虑很有必要呀。”

“我心里有数。”

这个道理,正信不说家康也明白。故而,他才屈膝拜访“虎”的养主、秀吉的未亡人。

清正的青年时代,饭田觉兵卫就任他的家臣,听到了家康对清正的评价,觉兵卫半开玩笑地劝道:“主公,应当去德川公馆致谢。”

觉兵卫和这个故事的发展无关,此处为插曲。觉兵卫嗜好讽刺人,作为侍大将,在加藤家是个不为外人所知的武功高手。清正死后,他毫不留恋地辞别加藤家,在京都买下一间草庵,抛弃了长短刀,隐遁起来。他洗手不当武士时,说出了这样的话,非常合乎觉兵卫的风格:“我的一生,一直在遭受清正的欺骗。初上战场求功名时期,许多战友饮弹身亡。当时我深深感到干武士这一行太危险,想急流勇退,不为武家服务了。这样想着从战场回到大营,大将清正立即高声鼓励:‘觉兵卫,今天干得挺漂亮啊!’并赐我一把刀。如此这般,每次在战场上都后悔当了武士,每次清正都及时夸赞我,还将身边的无袖外套送给我,给我发战功奖状。同僚们都羡慕我,夸我是无与伦比的武将,导致我失去了解甲归隐的机会。最后晋升为侍大将,发号施令。我的一生被清正欺骗,被迫走向意想不到的方向,误了我的本意。”

清正看了一眼觉兵卫,问道:“去公馆?去德川大人的公馆吗?”

言讫,他察觉自己因为家康这点好评就天真地沾沾自喜,有点愚蠢。

“我能去吗,荒唐!”清正思忖,自己是丰臣的家臣,要受表扬也应受太阁表扬。太阁生前哪怕能再表扬我一句也好呀,但有人蒙蔽了太阁看人的眼睛。

(那人就是三成。)

清正这样认定。清正如此愤世的一切根源,都来自祸首——故秀吉的秘书官石田三成。

(三成也太冤了。)

饭田觉兵卫这样暗思。他心里清楚,清正本当憎恨的,是秀吉其人。他发动了无用的海外征战,巨额军费都摊派到每个大名的头上。如果能取得领土,也算是获得主公的奖赏。实际上一反(日本的面积单位,约合九百九十平方米)一町(一町等于十反)朝鲜的田地也没夺来,大规模海外征战受挫,大名们只能徒劳无功,撤兵归国。全体大名心怀不满,不知向谁诉,心里怒涛翻滚。

(太阁死了太好啦!若继续征战下去,每个大名的财库都得空空如也。)

觉兵卫这样认为。他的认识与所有大名和家臣是相通的,甚至就连平民百姓也是这么想的。如果让大家都如实道出心里话,必是这样:“对丰臣政权都已腻歪透了。”

人们尽管没有意识到要创造一个新时代,却在期望新时代。家康的异常人气,就是大名们心怀无处发泄的不满的证明。

然而,在觉兵卫看来,唯自己的主公清正不然。秀吉发动的海外征战的最大受害者是清正,清正的不满与愤怒理当最大。他却将“石田三成”当做发泄的对象。清正坚信:“一切都因为三成不好,三成是祸根,三成伤害了我清正,只有将三成供于血祭,才能解恨。”从某种意义说,在忍耐着无法宣泄的愤懑和伤痛的其他大名看来,清正现在拥有可以宣泄郁愤的宣泄场,目前他或许是最幸福的大名。

伏见的酒厂,有人献来了新酒,当夜,家康和一些女子试饮,不觉有点喝多了。此时,老臣本多正信来了,站在隔扇外边说道:“可否恩准拜谒片刻?”

家康是个毫不沉溺于一己快乐的人。这种场合,他扣下酒盅,命令道:“都回避!”

他让女子都退下,单独会见正信。家康喊了声“进来!”老人就顺顺溜溜地走上前来。

“上次那件事,找到适当人选了,是水野藤十郎的姑娘,若何?”

“藤十郎有姑娘吗?姿色如果一般,清正这小子不会高兴的。此事对藤十郎讲了吗?”家康问道。藤十郎即和泉太守水野忠重,他享受特殊待遇,是家康的家臣,又是直属丰臣家的大名,目前任三河刈屋城城主,食禄三万石。家康想把自己的养女嫁给清正,他让正信从德川家族中或家臣中,给清正物色一个合适的姑娘,很快就找到了。

“臣拜访了藤十郎公馆,私下打探了其意。对方以稍显黯淡的神色说,如果女儿能有利于那种事业,就同意。”

“黯淡的神色?”家康发出了苦笑。

“清正又不是鬼,纵然把姑娘嫁给他,也不能给吃了。”

“这就是天下父母心啊。”正信声音沙哑地笑了。他立即派自家的家老某人去加藤公馆,向加藤家的重臣饭田觉兵卫传达了这个消息,想听一下清正是否有意娶家康的养女为妻。

“尊意拜知。”觉兵卫说道。他派使者向清正禀报了此事。

“觉兵卫持何意见?”清正以怎么都行的神情问道。问题是,从太阁时代开始,大名之间通婚,法律有严格规定。婚事必须上报丰臣家的正式机关“五大老会议”和“五奉行会议”。堪称丰臣家首席世袭大名的清正,竟然娶家康的养女,三成必然竖目反对,恐怕会鼓动同党、大老上杉景胜和宇喜多秀家加以阻碍。

“治部少辅会反对吧?”觉兵卫这随口一言,却成了解决问题的根源。

“我要了。”清正简洁回答,又命令道:“觉兵卫,你和仪大夫认真负责,按吩咐办好此事!”

婚事很快定下来,清正成了家康的女婿。接着,有人频繁奔走于德川家与加藤家之间。其间,正信想巧妙地怀柔加藤家的家臣们。其中,正信对加藤家的重臣森本仪大夫耳语的内容,刺激了清正。

正信对仪大夫说的,是关于三成的举动。正信好似喝茶闲聊似的轻声说道:“大人可知道?前些日子,贵府主公主计头状告摄津太守小西,可喜地胜诉了。垣见、福原、熊谷三个军事监督官受到处罚。实在可贺,太好了。”

“多谢!多谢!”仪大夫致谢。

“但是,大人可知道这件事?治部少辅将《判决书》压了下来,扔进纸篓了。”

“啊?”

“不必吃惊。这三人中,右马助福原长尧是治部少辅的妹夫;和泉太守垣见一直和内藏允熊谷直盛,都是秀吉在世时,因治部少辅巧舌如簧而发迹的。治部少辅是个偏心眼的人,他焉能对同党执行削减年禄的处罚。”

“这个混蛋!但治部少辅顶高是个奉行,以奉行的身份竟将大老盖章的《判决书》压了下来。恕在下冒昧,内府如何表态?”

“仅仅示以苦笑,没说其他的。”仪大夫将此事传达给清正。清正被激怒了,简直要蹦起来。

“啊!治部少辅这个旁若无人的家伙!内府是丰臣家大名的长者,胸怀大度,没说什么,但我们少壮派必须征伐这个混蛋!”

清正按惯例,向福岛正则、细川忠兴、黑田长政、浅野幸长、加藤嘉明、池田辉政这六个同党急速派去使者,通知了三成的奇怪举动。浅野幸长飞快赶来了,急切问道:“何时讨伐?”

清正回答:“年内定好日期,蜂拥而至公馆,放火,砸门,我持长枪闯入,就像在朝鲜枪挑朝鲜人一样,刺透那个‘南北头’!是的,日期越早越好,明晚如何?”

“定下来了,就明天晚上!”

浅野幸长说完,迅捷告辞了,顺路赶到福岛正则公馆。正则患感冒发高烧,他要从被窝里爬出来。

“拜托左京大夫(幸长),等我退了高烧再干。我舞起‘日本号’长枪,像扎蚂蚱一样,将那个傲慢人刺个透!”正则以央求的口气表态。因此,这一举动只好等到正则退了高烧之后再说了。

三成公馆里,岛左近和舞兵库二人担任指挥,公馆戒备森严,枕戈待旦,随时可投入战斗。

“他们都是外强中干,谁能打败我们!”

诚如人们所说,三成有旁若无人的派头。他嘲笑那些流言,倒是很重视清正之外关于家康的消息。不,这不是流言。伏见城下的百姓确实在挤眼扯袖嘀嘀咕咕,以惊疑的眼神观看事态。此间,家康开始频繁拜访迄今关系淡薄的大名们的公馆。

暗中活动

故事溯及约一个月之前。

那天早晨,天冷得简直令人受不了。家康一爬起来就命令道:“准备茶道!”

这在家康是少见的事。秀吉喜好欣赏茶道,无奈,家康在伏见的公馆里也备好了茶道用具,设了茶室。本来,家康不喜欢书画古董,不太嗜好非实用性的茶道,他也不希望自己部将迷恋茶道,不和他们涉及茶道的话题。

“有搞茶道的钱和时间,不如买刀枪,练武艺!”

家康并未细致地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自己却是这种性格,其部将们自然也就只是从事一点形式主义的茶道交往,没有人正儿八经下真功夫。家康嘴里没说,心里却大概这样想:“搞那种东西,也许会混出一个圆滑洒脱的武士,而三河乡间人的骨气,却因此都萎缩了。”

对家康而言,他最大的资产,是令他青云直上达到如今地位的质朴勇健的三河军团的武士风气。

“把弥八郎叫来!”家康按老规矩,唤来了谋臣本多正信。没来宾客,主公一大早却欣赏茶道,正信感到稀奇。他一进茶席,就跟家康开起玩笑来。家康一语道出理由:“挺冷的。”

确实,公馆里唯有这间狭窄的茶室里有采暖设备。家康认为茶道的意义在于取暖。

(哎呀,主公真能节俭。)

正信有点轻蔑似的感到惊讶。同时,这种做法吻合主公的个性,正信又觉得主公性格令自己尊敬。秀吉过世两个月了。正信摇晃着枯瘦的脑袋,说道:“时间过得好快呀。”

家康微笑颔首。颔首时,下巴的赘肉遍布深深的皱纹。正信心想:主公真了不起,不仅胖瘦适中,气色也好起来了。

秀吉作古,家康有了希望。这个目标比他半生中任何一个时期的都宏大。为了这个惊人醒目的目标,他浑身细胞似乎都焕发出青春的活力。家康一边伸手抓点心,一边说道:“弥八郎,得干点事呀。”他们似乎能量过剩了,心有灵犀。正信点头回言:“该干的事多得是,但首先必须好好享受茶道。”

“茶道?”

“不,不,不是茶道本身,是以茶道为由请人。至少,必须请客,并被邀请。”

“是啊,有道理。”家康是个悟性很高的人,立刻悟出了正信此言的含意。家康的气度和辉煌的资历,内大臣这一丰臣家大名中最高的官阶,再加上关东年禄二百五十万石的极高身份,足以压服丰臣家的大名们。但是,大名们与家康的关系有亲疏,关系较疏的大名很多。因此,将来一旦爆发大事件,平素关系较疏的大名,有跑到敌方之虞。

“明白了。先邀请何人?”

正信回答:“该是萨摩国的岛津吧。”

家康拍了一下膝盖。岛津是西国最强的军团,领土包括萨摩国十四郡、大隅八郡和日向一郡,并拥有与领土相称的强大兵力。岛津家倘有意相近,征服九州就绝非虚梦了。实际上,天正十年代(1573—1582),岛津家就几乎席卷了整个九州,不屈尊于秀吉。天正十五年(1587年),秀吉征伐岛津,他才屈服,收兵返回自家领土,安稳下来。后在朝鲜战争中,岛津发挥了异乎寻常的猛威。特别是临近日军撤退之际的泗川之战,岛津的将士以很少兵力战败二十万敌军,取得斩首三万余的显赫战果。因此,明军和朝鲜军战栗地称岛津家军为“石曼子”。

岛津家与家康几乎不相往来。不用正信说,家康也异常挂虑此事。岛津家在伏见也有公馆,当地人称岛津家为“萨州大人”,另眼高看。九州和伏见的语言不通,因此,萨摩国的御用京城商人与伏见商人之间,甚至令相关人员互学彼此的语言。

岛津家的伏见公馆里,住着位削发为僧隐居的岛津义久,号章伯。现在的接班人是其胞弟惟新义弘入道,兄弟二人皆皈依佛门。兄章伯高僧当年是九州征战的总指挥;弟义弘高僧当年指挥过泗川会战,无疑,哥俩都是当代名将。

“那么,邀请章伯高僧吧。但是,有门路吗?”家康说道。家康是五大老的首领,这么高位的人,却不得不使用“门路”这个心中没底的字眼,可见和岛津家的关系何其生疏。

“有恰当的人物了,可知道默庵其人?”

“是那个眼科医生吗?”家康神色不悦。默庵是最近在江户招聘的眼科医生,他不是内科医生,没资格直接拜见将军。默庵恰好是萨摩人。家康长叹了一口气。五大老首领的自己,竟然必须求助这等身份的人来当中介,他觉得自己挺可怜的。

“任何事我都能忍耐,卿适当安排吧。”

正信即刻派流星马奔往江户,将眼科医生默庵唤到伏见,责令他与岛津家周旋。归根结底,要求他做到“让岛津章伯僧人来德川公馆串门”。

默庵大惊失色,连忙拒绝:“我这般出身寒微者,搬不动岛津大老爷呀。”

正信说道:“这是主公的命令!”

事逼无奈,默庵只得开始活动。幸亏默庵有个熟人是岛津公馆里的一个下级武士,通过他先说动岛津家的老臣伊集院忠栋,再靠忠栋去说服岛津章伯高僧。

“是德川大人啊?”岛津章伯高僧蹙眉言讫,沉思少顷,低语道:“德川大人也干莫名其妙的事呀,何故非与我套近乎不可?”不消说,章伯悟出了家康的本意。伊集院忠栋说道:“倘若拒绝,会弄僵两家关系。”

忠栋的意见是,岛津家今后接近家康为宜。不知是否这个缘故,翌年的庆长四年三月,就在这座伏见公馆里,他为世子岛津家久所杀,公开罪状是“叛逆”。

“有道理,拒绝了会搞僵关系。但是,私下拜访别人家,又违背了故太阁的遗令。”

“不必挂虑。只是应邀前去串门,没达到违背遗令的程度。”

“那就去吧,按照这个意思答复吧。但是,答复给眼科医生,有点不可思议。”

“此事我心中有数。所幸前关白近卫前久大人是尊府的姻亲,可麻烦大人(前久)担当使者。”

忠栋做了这么一番筹划安排。最后,决定十一月二十日,津岛章伯高僧访问德川公馆。

当日,家康备下了尽善尽美的酒席恭候。津岛章伯高僧依约惠临之际,家康的脸上笑过了头,但可以理解。为了邀请近在咫尺的客人莅临德川公馆,不得不动用相隔千余里外的江户人前来奔走。家康将贵宾请进了茶室。在这里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客套话,话头自然转向朝鲜战场。家康盛赞岛津惟新义弘在泗川会战中发挥的作用:“那般作用,前所未闻。不仅如此,当时明军已察觉日军撤退是因为太阁之死,驱动大军乘威势攻来。当时我方处于撤退之前,斗志低落。日本若无岛津家军这支劲旅,我方必须进行异常的苦战,看那态势,釜山府一带或许会溃败得不可收拾,出征将士能否平安踏上故土,不得而知。”

家康并非过分褒赞,事实上舆论亦复如此。

“如果太阁殿下健在,必会大加赞赏。家康代替故殿下,在此致谢。”

“不必,不必。”章伯高僧不断摇手拒绝。家康又说出了大事情:“故此,老夫决定,为回酬岛津家的战功,予以加封。”

章伯诧愕。关于朝鲜战争的论功行赏一事,遵照秀吉遗令,规定等到秀赖成人后再实施。此事若由家康代办,结果成为代办者向诸将施私恩,弊端巨大。

(这岂不违背遗令?)

章伯的表情流露出这个意思。于是,家康说道:“哎呀,不必顾虑。岛津家功勋属于特例,不仅有战功,还救大军于撤退带来的全军覆灭的危机之中。故而,出征的将士自不待言,世间对此也是认同的。”

“哎呀,这便如何是好。”

“何必多虑。”

纵然作为嘉奖增加领地,在家康来说,这也只是代替太阁切割丰臣家的直辖领地,送给岛津家,并非割家康身上的肉。

招待宴会顺利落幕,章伯高僧高高兴兴归去。家康感到满意。之后,谋臣正信建议:“仅此,诚恳亲密度尚显不足。接下来,作为先日来访的答礼,主公应当亲自登门回访岛津家。”

家康认为此言有理,月份进入十二月,他遣使向岛津家传达了这一意向。岛津家对家康执著的进逼方式感到束手无策,无奈只好表态:欣然恭候莅临,日期定于十二月六日。该日,家康到来,岛津家尽力款待。席间,家康说道:“法印师傅。”

他这样称呼章伯。

“高兴吧!先日关于泗川战功一事,我立刻征求了其他四位大老的意见,都认为仅有岛津家在泗川发挥的作用属于例外,成全了顺利撤军收兵大事,给予例外赏赐实属天公地道。恐怕最近要加封四五万石。我私下先透个信儿。”

言讫,家康看了一眼章伯的表情。他感到意外的是,章伯对这个重大喜讯并不太兴奋,只是点头说道:“处理得如此合理,多谢。”

(啊?萨摩人的表情这般迟钝?)

旁边的正信产生了如此略感奇妙的印象。家康和正信哪里知道,章伯高僧早就得到了这份情报,是石田三成透露的。按照丰臣家的官制,五大老只负责议决,不涉及行政上的执行权。执行者是官居其下的五位奉行。

此处为冗笔。三成与岛津家的关系年久而深厚,家康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秀吉征伐岛津之时,如今的章伯当时称岛津义久,决定投降。他削发,身穿黑袈裟,带一小童,走山路下到设在泰平寺里的秀吉大本营辕门。秀吉准降,岛津家掠夺九州各地的新领土,悉数没收,仅保证岛津家在萨摩、大隅、日向的五十五万九千五百三十三石年禄。秀吉返回大阪,责令三成负责处理战后事务,当时三成二十八虚岁。

秀吉退阵后,三成留在萨摩,准确执行秀吉命令的同时,为使岛津家稳健发展,向其表示了各种温情。

世人称三成是“怪人”“傲慢人”。他的好恶,极端激烈分明,若是喜欢的,他全身心投入。三成似乎相当喜欢萨摩的人品风土与岛津义久、岛津义弘。从前萨摩人认定唯有领土扩张才是真本领。如今,三成向这样的萨摩人灌输了新思想,即“事败领土变小了,却有了立国之法,即理财之道”。三成还这样开导岛津义久、岛津义弘:迄今为止,萨摩只从事萨摩领国内的经济活动,秀吉打下江山后,迄今各地仅以地方为天地而度日的日本人,开始往来于天下;随之,诸国物资开始在全日本规模内流通。这是有史以来日本人面临的最早的体验,时下日本已是这样的时代。

“贵国的大米,不仅在贵国食用,还可以源源不断运到大阪去,在大阪市场上销售。”三成这样建议。他热情地教给他们运输方法、销售方法、销售金的邮寄方法等;此外,三成还谈及新大名家的家庭生计:“大米、食盐、大酱、薪炭、食用油等厨房所用的材料,做个明细账,今后过日子比较方便。”三成连做账的方法都教给他们了。

政治方面,三成也提供过援助。岛津家投降秀吉之后,岛津义久的女儿龟寿公主被作为人质,送进了大阪城。三成向秀吉说情,很快放龟寿公主返回了娘家。

秀吉在世时,三成对岛津家的亲切关照数不胜数。终于,章伯高僧即岛津义久向三成和细川幽斋写了《誓言书》,文字主旨是:“将来即使出现了怀叛逆之心者,也决不与之同流。对秀吉公无二心,尽忠立功。二位的亲切关照决不忘怀,还望二位不弃。”三成与岛津家是如此关系。

家康提议要为岛津家的泗川战功实施赏赐,对此,三成不反对。莫不如说,负责落实此事的,是“萨摩通”三成。他很清楚,萨摩领地内掺杂着丰臣的直辖领地,岛津家大概觉得挺碍眼,如今决定将其作为赏赐送给他,即萨摩出水郡等地四万九千零六十二石俸禄。

三成预想到家康会私下透露出去,便尽快告诉了章伯。所以,家康报信时,章伯并未流露出太意外的神情。事后,家康得知三成抢先通知了章伯,苦笑着说道:“好一个行动神速的家伙!”

新年一月四日,岛津家受到了以秀赖为名义的赏赐:有刀匠冈崎正宗打造的短刀,以家康为首的大老们一同署名的战功奖状,以及上述的四万九千余石的俸禄。

家康的暗中活动对象,并非只有岛津一家。

去大阪

“难道家康疯了吗?”

三成盛怒。在三成看来,家康确实每日发疯一般奔走于伏见城下大名居住区的小巷里,活像变成了一个“访问鬼”。

十二月六日,家康强行闯入了岛津家,五日后,家康又站在五位奉行之一的增田长盛的公馆门前。

翌日,家康出现在长曾我部盛亲的伏见公馆里,盛亲是土佐二十余万石的国主。十二月十四日,家康来到了细川幽斋公馆。幽斋是丰臣家里资历最老的武将之一。在任何一家公馆,家康都只是笑容满面享受美餐,一句也不涉及政治话题。

家康的心非常细,对自己访问的大名家的家老,不使用居高临下的语言,只是殷勤点头,努力收揽他们的心。临归,从来不忘说些令主人喜悦的话:“哎呀,老夫一辈子也没这么朗畅开心过。实在让我增寿了!”

家康访问细川公馆的次日,三成唾弃似的对岛左近说道:“这条老狐狸,疯了!”

“是的,疯了似的。内府大概认为,现在是应该不修边幅随和地向大名表示好感之时。照此下去,内府会访遍伏见城下有公馆的全部大名和小名。”

“全部?”三成双眉颦蹙。确实,倘若访遍了全部大名,都结交下来,众望必然都归于家康一身,当人们觉醒之时,或许家康运筹帷幄,已经掌握了天下大权。

“有何高招能制止他的活动?”三成半似问自己,半似问左近。问题是家康的活动是否违背了秀吉的遗令。今年夏天,秀吉临终前,家康等人写下的《誓言书》中,有一条是:“同僚之间,不可结为党徒。”

若说有抵触,是与此条抵触。套用此条,家康可能会反驳道:“什么,那是串门啊,连串门也能成为‘结为党徒’吗?”

(若遭到这样的反击,我们的根据很弱,会搞得很被动。)

“家康明显有狼子野心!”三成的声音颤抖着。与其说三成对家康感到愤怒,毋宁说三成对那些已看清家康的野心、却款待家康的丰臣家的同僚们,感到可恨。

“那个肥粗老胖的老头子胸中藏着一颗狼心,外面披着一张羊皮,出入诸将公馆。左近,有无良策将之驱赶出去?”

“有。”老军事家左近颔首。他说:眼睛只盯着家康,所以束手无策;我们可以琢磨方法,将大名们从家康那里剥离开来。

“言之有理。”三成的脸颊泛上了血色。此前忘了一件事,即秀吉遗言中“我死后过了五十日,便让秀赖移居大阪”这一项。秀吉未公开发丧,定何日为“死后”,恐怕会众说纷纭。但阁僚级会议的决定是:“故太阁的归天日,定于翌年二月二十九日,”也就是说,秀吉死于二月二十九日。从二月二十九日算起,死后五十天则进入四月,这就太迟了。若等到四月,如左近所说,家康会访遍全部大名公馆。

“左近,可以强行实施不?”三成问道。此话指的是让秀赖移居大阪之事。

“是啊,太阁今年八月归天,大名们众所周知。从八月算出五十天,如今秀赖公还住在伏见城,已是违背遗令。”

(确实如此。)

三成出身官僚,有过于墨守成规的毛病。他觉得在这一点上,左近的法令解释很灵活,下结论果断大胆。

“对,秀赖公移居大阪,就没问题了。”三成立时登上本丸,入政务室后,召集同僚奉行。奉行们到来之前,三成重新思考了一遍这个构想。“我死后过了五十日,便让秀赖移居大阪。”秀吉的这句遗言的目的仅有一个,就是想到了秀赖的安全。秀吉相信大阪城是天下名城,面临任何大军也不会崩溃。为此,病中的秀吉修葺、扩建了大阪城。秀吉遗言的后一段还命令:“秀赖十五岁之前,不可让他出城外一步。”大阪城就是这般坚固。

当然,秀赖迁至大阪城,作为其家臣的大名们也必须全部撤出伏见,移居大阪。留在伏见的只有家康,家康必须留在伏见。按照秀吉的遗令,规定如下:

一、家康在伏见,代替秀赖管理天下政务。

二、利家在大阪城,担任秀赖的傅人。

有这条“法令”,家康无论如何厚颜,也不可能与大名们一起迁往大阪。

(这样一来,伏见就只剩下家康一人了。)

三成点头,难以压抑发自肺腑的一种快感,他的脸上浮现出使坏心眼似的微笑。三成有这个癖性,不,是有这样的性格。

“这一点不是将领之器。”左近时常这样指出。不过,三成心想,对于此刻这种场合的快感,有点烦人的这个左近也会接受吧?未久,四个奉行汇聚政务室里。

“治部少辅,有何公干?”年长的浅野长政仰起了又瘦又黑的脸时,三成突然觉得自己和这个愚劣小人物共商大事,实在荒唐。三成这个微妙的人,盛气凌人地缄默着。为了打圆场掩人耳目,他讲了一些其他琐事,恰到好处地结束了会议,三成自己一下子站了起来,心情好像突然变了。

三成行走在走廊里,独自点着头。他这个人有股怪劲儿,和深思熟虑相比,他的头脑更长于闪烁电光石火,一闪烁便机敏地付诸行动。别人的感情如何接受三成的这种行动?对此,不知何故,三成缺乏领会的能力与天性,三成的“傲慢人”这一评价,恐怕正是源出这里。

秀赖移居大阪一事,三成不和同僚奉行们商量,他打算直接求教大老前田利家。三成认为,与其进行那种絮絮叨叨的议论,莫如听利家简洁宣告:“你就这样做!”倒会令事情顺利发展。

最近,利家身体欠佳。为慎重起见,三成来到大老值班室探望,偏巧利家登城归来了。三成探问了利家的病情后,提起要事。利家颔首而言:“那么做理所当然。”

利家主张立即宣布决定。这位老人的事务判断标准,只有忠和不忠两项。在这一点上,这位老人只要弄清了事务真相,就不愧是一个标准的武将,处理事情很简单。

那日之后,利家就病倒了。会议延至次年召开。庆长四年一月七日,利家好不容易登城,并要求同僚大老德川家康、“中老”(顾问)和五位奉行登城。会上,利家老人以冷淡简单而郑重的语气说道:“遵照上样遗言,我们应陪伴秀赖公迁居大阪。今后,以大阪为据点。”

利家仅说了这点话。奉行浅野长政上前问道:“几时迁居?”

“十日。”利家回答。

行动如此慌忙,众人感到吃惊,只剩三天了。浅野长政说道:“日期太早,我们也收拾准备不好啊。”

“如此说来,纵然上阵战鼓已敲响,弹正(长政)也强调还没准备好,不派人上阵吗?”利家质问道。众人沉默。家康无言,表情不悦。然而,意外障碍发生了。关键人物淀姬和秀赖反对此举,理由是“目前天气还冷”。淀姬顽固坚持继续住在伏见,等到四五月天气暖和之后再迁居大阪。

“各位有何高见?”利家仅仅追问了一句,话语带着膛音。他故意不看淀姬,只望着大藏卿局等老妇们。

“上样归天还不到五个月,就想违背遗言吗?”利家坚信,捍卫丰臣家安泰的手段,唯有忠实捍卫秀吉的遗言和遗令,那语气总表现出这一点。因此,淀姬也不得不保持沉默了。

当夜,三成下城后,将家老岛左近叫到茶室。已是夤夜,没有烹茶。以炉火烫酒,主从二人对酌,无拘无束,亲如一家人。三成谈及今日殿上利家老人的威严,左近非常感动钦佩,说道:“不愧是加贺大纳言,没有白驰骛沙场。”

三成有点怪怨左近,他的嘴角松弛,露出诙谐的微笑。三成觉得左近对这个话题挺感兴趣。

“别笑。”左近神色不快。他接着说道,“能在战场上统率大军的,是利家那样的人物。一言,稳住全军;再一言,全军慷慨赴死。加贺大纳言深知语气的力量,一贯使用这般语气。是否有此‘一言’,便可知他是否为一位将军。”

(我又如何?)

三成流露出这种表情。左近无言,感慨地歪着头。他想起了三成的许多逸事。那还是秀吉在世的时候,大阪附近连降暴雨,某夜,三成政务室里接到紧急通知:枚方方面的淀川大堤溃决,京桥口堤防也岌岌可危。

三成孑然走单骑,从本丸赶到了京桥口城门,集中了附近百姓数百人,大胆地打开了城里米仓,命令道:“大米袋子当做土袋子,赶快扛去加固大堤!”

百姓大为惊讶,迟疑不敢上前。

“雨停水消之后,袋中大米全都分给大家拿走!”

三成话音刚落,百姓“哇”的一声,蜂拥而上。闻听这一消息,附近村落的人群也蜂拥而至,转瞬之间,大坝应急加固工程竣事。事后,三成调动这些人,耗费数日,改用标准的装土袋子加固堤坝,换下的米袋子,三成说到做到,悉数送给了参加劳役的人们。

当时,左近对三成的大胆和机智,再度深感惊叹。然而,这能表示三成是个将才吗?

(还是稍有区别。)

左近这样认为。利家老人没有三成那样的机智,但他的人格具备了那“一言”的分量。大将有此威严足矣,其“一言”,可令数万将士奋勇跃进。

(打江山期间的太阁,确实具备了如此风度。他除了利家那样的“一言”,还具备了治部少辅的敏锐与机智。)

左近这样思忖。或许因为三成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言归正传:“于是,内府一言不发。为了向内府尽忠献殷勤,浅野长政那厮频频反对,但也因为大纳言一声大喝,他闭口无言了。”

“真是绝顶痛快!”

那个情景,左近好像亲眼看见了似的,他的双眼湿润了,为利家老人的风骨所感动。

(那股坚强精神从何处来?)

左近琢磨着。恐怕是因为他没有杂念,不考虑其他事,一心思考丰臣家的大事。对他这种坚定不移的正直与忠诚,人们不得不表示服从。但是,仅此不可能镇住众人。

左近认为,主公三成也具备利家的气质,但三成的正直与忠诚大概被过度绚烂的智慧过度包装了,反倒失去了魄力。还有一点区别,那就是二人官阶的相异。

左近这样认为。他将利家老人与自家主公做了比较。确实,三成官阶不过治部少辅,职务不过奉行,俸禄额不过江州佐和山的区区十九万余石。利家不然,他是加贺四郡和能登一国的大领主,作为公卿是大纳言。在丰臣家他是大老,与家康平起平坐。如此背景的分量,自然令利家那正直忠诚的一言增添了分量。

“最近,殿上时常议论说大纳言将儒学家唤到自家,聆听学问。”三成说道。在连字都不大会写的大名居多的现实中,三成深通《论语》,几乎能背诵下来。归根结底,教养的如此丰厚与自豪,令他蔑视同僚。

然而,按照左近听到的传言,利家一见到年轻大名,就以《论语》中大意如下的一句话对其说教,即“自己做学问已迟,当令众人皆做学问”。令利家最感动的《论语》中的名言是“可以托六尺之孤(出自《论语·泰伯篇》)”。

左近觉得,这一言或许是学者教给利家的。所谓大丈夫,是指亲友临终时,足以托付遗孤的那种男子汉。秀吉与利家幼年为友,成年任其主公。利家受秀吉之托,保护秀赖。这必是《论语》中的这一句话,寄托着他自己的感慨。

“太可惜了。”左近低语道。

“何出此言?”三成问道。

左近回答:“因为加贺大纳言的事。他老人家若能再活十年,家康的手段就不敢施展了,可保丰臣家的安全不受危害。然而……”

“左近,不必叹息,还有我在!”三成说道。

“正是。有我的主公治部少辅大人在!”左近露出了微笑。此笑并非讽刺,而是事实。眼观异常衰老的利家,已是风前之烛。老人殂落之后,足可以为丰臣家驱除家康野心的能人,在有数的几个大名中,唯有治部少辅石田三成一人。这一点,不仅左近,谁都看得明明白白。

秀赖骤然移居大阪之事一公布,殿上与城下俨如发生了交战,一片骚乱。其后两天,深夜里路上人马也往来不绝。

三成身为官吏,能力超群。转眼之间,他便将五六十艘贵人乘坐的宝船集中到了伏见。三成规定了陪同前往的人数,按预定计划完成了秀赖入住大阪城的大事。

留守伏见城的家康表态:“为了送行,我也陪同前往大阪。”

家康和利家一起加入了陪同的队伍,来到了大阪。家康在大阪没有自家公馆,夜宿片桐且元的公馆。家康住在大阪之夜,流言传扬,有人前来报告:“有人策划夜袭宿营地!”

片桐公馆里,人们手执长枪和火药枪,彻夜戒备森严。熬长夜苦苦挨到了黎明,便向伏见开拔。沿淀川大堤返回伏见的家康队伍,约有二百人,火枪上装好了引线,向前赶路。家康的轿子里坐着替身,家康身穿粗衣,混在骑兵队伍里,刚过了枚方一带,家康便下令飞跑急行军,倍道兼行,一口气跑回了伏见城。

事后,听说了家康的这一举动,倒使三成大惊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见诸《晋书·谢玄传》,却原来是写家康的事啊!”

其实,三成一方并无夜袭和暗杀家康的计划。

总而言之,政权中心移至大阪了。

问罪使

淀川水势渺茫浩荡,向西流淌。北岸铺展着北摄平原,南岸高耸着巨城,这就是大阪城。

当时,城内住有女仆五千人。仅此,即可知晓此城的规模巨大。据说城里可容纳十万人。秀吉在世时,外国传教士见之,咋舌惊叹:这是伊斯坦布尔以东最大的要塞!

三成的公馆,位于城东北的备前岛。严格说来,这不是岛子,是淀川中的一块沙洲。河水冲刷着公馆的周边,陡立的石墙紧临水涯,公馆外观貌似小城郭。走出公馆大门,河上架有大桥,这就是著名的京桥。过桥后是大阪城京桥口城门。占据这个位置的三成公馆,俨然是保卫城东北的角楼。

“据岳父讲,家康从去年十一月前后开始,令家臣奔走于大名之间,频繁地保媒拉纤。”岛左近对三成说道。他和三成由伏见迁来大阪公馆的第三天,主从二人谈及了这个话题。

“我也有耳闻。”三成说道。这是殿上热议的消息,但热议者都半信半疑:“难道这是真的吗?”

人们觉得,家康再大胆,也不会干违法的事。

“禁止私婚。”这是丰臣政权重要的法律。条文这样规定:“诸位大名家涉及婚姻大事,须获得主公恩准,方可决定。”

毫无疑问,文禄四年(1595年)八月颁布之际,家康也署过名的。然而,秀吉辞世刚过数月,家康就随随便便践踏了法律条文。据传闻,家康正和伊达政宗、福岛正则、蜂须贺至镇这三家联姻。此外,与加藤清正的联姻,尚未成为传言。

不用左近说,三成就派密探去确认传言的真伪。数日后,一切真相大白。三成下城之后,即刻叫来左近,说道:“那件事属实。”

“哎!”

“老贼竟敢胆大妄为!”

三成神色不悦。首先,家康盯住了奥州王伊达政宗的适龄女儿,派井伊直政赴其家提亲,最后定下,娶其女儿为家康的六儿媳。

接着,家康盯住了福岛正则。正则有个世子曰福岛正之。家康将“侄子”松平康城的女儿作为养女,嫁给了福岛正之。

还有蜂须贺至镇家。小笠原秀政的女儿,相当于家康的曾孙女。家康将她改为养女,嫁给了至镇的世子。除了伊达政宗,福岛与蜂须贺都是丰臣家世袭大名中的世袭大名。家康巧妙地以姻亲形式将他们拉拢过去了。

“不可饶恕!”三成说道。

“老贼眼中已经没有丰臣家了。左近,我来干!”

“干啥?”左近习惯性地眯缝着右眼。

“弹劾他。先君葬礼尚未结束,便在光天化日之下践踏遗法。我这个奉行是否未尽职责?”

“呵呵……”左近莞尔一笑。“如何弹劾?”

“说服中老们和奉行们,遣人将众人意见传达给家康。”

“这样干,纯属白搭。”左近斩钉截铁地说。家康绝不会因如此程度的抗议而惊诧。家康这样的人,已经充分算计到三成会这样出手,必然备好了反击手段。

“口头抗议,根本无济于事。”左近表态。

三成大幅度点头说道:“只有交战!”

若不具备足以惩罚家康的军事力量和决心,不以此为后盾,纵然写下一百张抗议书,家康的眉毛都不会皱一下的。但是,面对关东年禄二百五十万余石的家康,十九万余石的三成,有能力挑战吗?

“我心里有数,已有精神准备。”三成说道。

家康与三成的战斗,可谓“头脑战”。又过了五日,一月二十日,在伏见的德川公馆一室,谋臣本多正信说:“三成那厮,正中了我们的圈套。”

“啊,中了吗?”

“中了。”正信点头。他说的圈套,即通过频繁的联姻活动,激怒三成,向三成发起挑衅,让事态陷入战乱。不发动战乱,家康无法取得天下。这是家康与正信暗中采取的基本方针。

“总之,上样之外的四个大老、三个中老和五个奉行,以相国寺的承兑(别名‘西笑’)和尚为使者,要来质问我家。根据上样的回答,要将上样赶下大老的职位。现实就是这般严酷。”

“谁送来的情报?”家康岔开了话头。

“藤堂高虎。”

“啊,是他呀。”家康的脸上露出了略显轻蔑的浅笑。藤堂高虎是秀吉一手培养大的大名(伊豫板岛城城主,年禄八万石),此时,这个莫名其妙的人主动担当德川家的间谍,及时送来殿上的情报。家康说道:“世间真是什么人都有。”

这种类型的武士,在源平时代和镰仓时代不曾有过。

(与其说是武士,不如说是个“老江湖”啊。)

家康这样认定。至少,在家康培养的武士团队里没有藤堂高虎这类人。若存在,家康会毫不留情地将其赶走。

“不换七个主公,不能称为标准武士”,藤堂高虎可谓正是这种战国末期的典型武士。他自选主公家,从开始就对主公没有中世特色的忠诚心志。在喜欢中世武士道的家康看来,高虎是个有些费解的人。

高虎的经历复杂。他出生在近江浅井家的一个家臣家里。姊川一战,浅井的家运骤衰,十七岁时,高虎成为浪人,又侍奉近江阿闭淡路太守。他看阿闭家的将来没有大发展,没干上一个月就逃之夭夭,寄身丹波太守矶野秀家帐下,数月后离去,继而侍奉织田信澄。信澄是织田信长的弟弟之子,其妻是明智光秀的女儿。信澄因“本能寺事变”而没落,高虎辞别其家,转而侍奉秀吉之弟秀长。

高虎如此频繁跳槽,更换主公家,是因为他武艺高强。高虎任秀长家臣的时代,攻打播州别所时,他获得显赫功名,博得秀吉青睐,成为主公的直属家臣,年禄四千六百石。

其后,高虎的功名与其说来自战场,毋宁说来自他的人际周旋才能。半生里侍奉过六个主公的他,以熟谙人情世故的聪明人而著称于世。其特别长于调解人事纠纷,深得秀吉重用。

高虎具有特殊嗅觉。

(丰臣家一代必亡。)

秀吉还处于全盛时期时,他就看出了这一步,因为秀吉无子。未久,秀赖出生,他又看到秀吉的寿命活不到秀赖成人。于是,转身投向家康。有一件事,家康记忆犹新。秀吉病重期间,高虎来和他闲聊,说道:“请把在下当做贵府家臣一样使用吧。”

此时的高虎,正食丰臣家俸禄。

(此人有何居心?)

开初,家康觉得此人蹊跷,心中提防。其后,高虎频繁传来殿上机密。终于,家康视其为珍宝,成为德川家不可慢待之人。平时,正信总说:“藤堂大人是个值得感谢的人。”

适才高虎告辞之际,正信送他到门口。高虎低语:“在下愿与德川家共命运。有用到在下之处,谨请吩咐。”

“高虎竟说出了那种话?”家康问道。他的心情不坏。高虎这样嗅觉敏锐的人抛弃了丰臣家,把自己的命运赌在德川家的未来上。

“是个好兆头。”家康高兴地说。

此处为冗笔。后来,藤堂高虎虽是旁系大名,却被作为“大忠者”,受到和德川家世袭大名同等的待遇,身份大大提高,任伊势津城城主,年禄三十二万石。

元和元年(1615年)的大阪之战,高虎与德川家世袭大名井伊直孝同为全军先锋,在河内长濑堤与大阪方面的长曾我部盛亲的大军交战,苦战之后打败敌军。此为先例,德川时代三百年间,德川家军制规定,先锋是彦根的井伊家和伊势的藤堂家。幕府末期,“鸟羽伏见之战”之际,藤堂家也和井伊家作为幕府军先锋,开往京都,修筑炮兵阵地于山崎台地,与萨长军对峙。然而,藤堂炮台一夜之间叛变了,不仅叛变,还炮轰由鸟羽伏见方向败走而来的己方会津藩兵、新选组、幕府步兵,决定了德川方面的败北。当时敌我双方都对藤堂军的恶评颇高,说道:“藩祖高虎的人品和手段,好似渗入了藩风之中。”

三成作为揭发者,对德川的联姻事件立即实施行政处理。他迅速地、且以快刀般的锋利,运作此事。

家康与正信看到了这一步。他俩深知正义感太强的三成的性格,可谓特意设下圈套。家康觉得现阶段最理想的,就是尽可能让事件丛集多发,丰臣家如果平稳无事,那就什么事也办不成了。

藤堂高虎通风报信的翌日,即二十一日,大阪来的问罪使进入伏见的德川公馆。三个问罪使是丰臣家的“中老”生驹亲正(赞岐高松城城主,年禄十七万余石)、中村一氏(骏河府中城城主,年禄十七万五千石)、堀尾吉晴(远州滨松城城主,年禄十二万石)。此外,还跟着一位老僧,即相国寺的承兑。三个问罪使都是武将,无学无识。三成担心他们难以进行思路清晰的议论,故选承兑为“善辩员”。丰臣政权的高官之位,几乎都被无学无识者占据着。故秀吉很早就将饱学的禅僧置于自己身边,用于撰写和解读与明朝、朝鲜之间的外交文书,承兑是其中一人。

承兑来到家康面前,高声说道:“敬告内府,自去年太阁殿下归天以来,内府大人的举动,一一令人费解,尤其是与诸位大名的联姻。”

禅客承兑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大概是怯惧家康的威仪。与承兑并列的三个中老,尽管是身经百战的老将,来到家康面前却脸色苍白,眼神无力,微微低头,丝毫没有问罪使的派头。

承兑口头叙述的结尾,这样说道:“对此的回答,若不分明,内府将被从十人的班子(五大老、五奉行)中开除。”

叙述完毕,承兑无力地垂下了双肩。

“拜闻意外事件。”家康从容地回答,“确实,我承认联姻一事有过错,但称此为有叛逆之心,是何道理?”家康脸上失去了微笑,眼神锐利,逼视四个问罪使。

“请回答!”家康以带有膛音的声音问道。四个来使胆怯地视线朝下,缄默不语。“我不说无证据的事。说什么将我从十人班子里开除,而命令我辅佐秀赖公的是太阁殿下。列位想放任私意,违背故殿下的遗志吗?”

“没、没有的事。”

承兑慌忙摆手,说道:“刚才说的,是在大阪被命令的口头陈述,并非我等在内府面前说三道四。不过,联姻之事我等知道。内府为何无视遗法,做出那等事来?若能弄清了事情原委,我等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忘了。”家康恢复了微笑,“粗心大意,忘了遗法。老了,忘性太大。”

仅此而已,问罪使草草离开家康公馆,返回了大阪。

至于伊达家、福岛家和蜂须贺家,也被派去了身份相应的问罪使,回来后都报告了结果。关于违法一事,做深刻道歉的只有蜂须贺家。至镇在问罪使前双手抵席,低头说道:“我等晚辈低禄,难以拒绝内府的命令,明明心怀顾忌,却无可奈何地承诺下来了。”

伊达政宗以权谋丰富而著称,他的回答充满了智巧。“媒人是堺的商人今井宗薰。宗薰是个商人,大概不晓得遗法吧?责任完全在他,要指责就去指责宗薰。”

伊达政宗强调自己完全没有责任。福岛正则的回答则吻合他那过激的性格,岂止是回避责任,还袒护家康,说道:“内府无罪!因为联姻不是内府找我,是我主动找人家商量的。”

问罪使诧异,问道:“理由呢?”

“理由啊,”福岛正则思考了片刻,狡辩道,“我和故殿下是表兄弟,和秀赖公是亲戚,允许我用柴田姓,续为一门的后裔。于是,我和家康大人结亲,是为秀赖公好,是为了丰臣家江山万万年,才这样做的。”

这件事,并未仅此就不了了之了。位居第二的大老前田利家,大怒道:“内府说了些厚颜无耻的话!”

根据事态发展来看,为做好进入交战的精神准备,利家向驻在大阪的诸将下达了备战命令。于是,大阪和伏见“两都”的街道上,兵马往返奔跑,已经到了战斗一触即发的边缘。

评价

“三成是个勤奋敬业的人。”几天前,家康曾对本多正信这样说过。

(确实,说得挺准。)

正信老人表示赞成。家康说的“勤奋敬业”,是指对事务敏感谨慎,片刻不休闲,一个接一个地研究手段。家康用“勤奋敬业”一词来形容三成的性格。

“人品挺有趣的。”家康似乎一边摆弄三成于舌尖,一边想品味其资质。家康又说道,“秀吉也有类似之处。秀吉早在任筑前太守时,就足智多谋,手脚一刻不得闲,忙于琢磨各种高招。但是,如果此刻必须等待,秀吉的耐性甚至可以等到大地腐烂。三成却不具备这一点。”

“由于过度机敏吧?”

“是的。”家康欣欣然点头,说道,“三成过于机敏。如果我方接二连三激怒他,他就会对我等的初衷接二连三做出回应。这盘棋一步一步可以下得津津有味。”

与大名联姻一事,就是家康所说的激怒三成的一步棋。激怒三成,令他建立“反家康党”和“三成党”等党派。若冠以道义性的名称,也可称其为“正义派”或“恩典派”。这是家康的目的。他说道:“将丰臣家一分为二。”

此可谓家康取得天下的基本战略方针。将丰臣家一分为二,互相窝里斗,家康暗中支持一方,将其拢为自己手下,然后稳坐其上,再夺取天下。

“要想分裂丰臣家,三成是最佳刺激对象。”

“正是。他是个奇妙的人。”正信此言意思是,在靠利害计谋处世的当今大名之中,三成堪称“妙人”,他靠观念为人处世。道义、道理、正义、恩典,诸如此类的观念驱动着三成。家康一刺激这些观念,妙人三成就会跳起来活动。

“加贺大纳言大人如何?”

“那个老人平素憎恨三成。”家康说道。正信却左思右想,他认为家康的观点太单纯。前田利家受秀吉之托,保护秀赖,利家的心情异常感伤。他每日或望着秀吉遗言书流泪,或唤来学者给他讲授《论语》。兴许由于衰老日甚,形象状态非同往常。

“利家若接受三成的建议,任一党之首,恐会奋起反抗上样。”

家康说道:“据来自大阪的小道消息,利家衰老,病势日笃,死期逼近。这种老人怎么干也闹不出大气候来。”

接着,二人推测今后倘发生事件,谁可能加入三成一方,谁可能奔向己方来。

“加入三成一方的有……”本多正信屈指计算,说道,“大老队伍里的宇喜多秀家和上杉景胜很顽固。而毛利辉元、佐竹义宣、小西行长、长曾我部盛亲刚继任家督,暂且不好说。”

“有道理。”家康一一点头,又问道,“谁能奔向我家?”

“福岛正则、伊达政宗、黑田长政、藤堂高虎、有马则赖、京极高次、田中吉政、织田长益、金森长近、堀秀治……”

正信屈指数着,最后说道,“加藤清正。”

“为何最后数到清正?”

“此人与细川忠兴、前田利家近密。利家老人若站到三成一方,与上样近密的清正则被置于痛苦的立场上。”

“但是,他不至于不来我方。”

“当然,道理归道理,利害归利害。对病卧死床将来无望的利家尽义,抛弃了关键的上样,清正那厮不会有如此胆量。”

“弥八郎。”家康对正信说道,“加藤清正、福岛正则这两个人,自幼被故太阁恩养成人,可谓丰臣家世袭大名中的世袭大名。此二人若来我方,天下人都会这样揣想:连主计头(清正)和左卫门大夫(正则)都站到德川大人一边,德川大人一定不会舍弃丰臣家。他们这么判断,会感到放心。于是,丰臣家的其他大名也会安心加盟我方,这是人心所向。能否夺取天下,取决于能否将清正和正则拉拢过来,此事一点也不能含糊。”

“已做了很多安排。不过,此二人里,正则傻呵呵的,清正略有点智慧。事后若发现被利用了,恐会发生讨厌的骚闹。”

“此一时,彼一时也。”

“有道理。”正信笑了。确实,要博弈就不能考虑后果。按正信的计谋,先向这两条别人家的猎犬投以充足的食饵,令其亲近德川家,以此驱逐三成。将来无用了,就毫不留情地杀掉。此二人起的就是这种作用。

时势变动,需要各种角色。傻瓜当傻瓜用,狂人当狂人用,这样安排角色,才堪称名将。家康与正信不约而同,都是这么考虑的。

在如上背景下,伏见的德川家迎来了来自大阪的问罪使。问罪使到来的早晨,家康事先将世袭大名正信、井伊直政等召集到公馆里,命令道:“准备交战!”

众人诧异。

“何故如此?来者是和尚承兑和三个中老生驹、中村、堀尾,怎可能带领兵马来?”

“按我吩咐的做!”家康不做解释。在他看来,此乃显示备战,要端起故意闹事的架势,向大阪发起挑衅,尽可能也让大阪备战,以激化丰臣家的内讧。家康想以此确认一下三个派别,即汇集到己方者是谁,站到敌方者是谁,中立者又是谁。

伏见公馆,顿时骚然。公馆周边围上了竹栅栏,院墙的每个角落都架起了角楼。公馆里的人,连杂役都全副武装。不消说,仅仅靠伏见公馆,万一和大阪交战,人数不足。家康立刻遣流星马去江户,命令派援兵来。

就在这般骚乱之时,承兑、生驹、中村、堀尾四个问罪使来到了伏见。

秀赖去了大阪,但伏见城下仍留下了部分大名。秀赖迁往大阪之际,利家强烈要求:“留守伏见的,除了家康大老,其余大名全部移居大阪!”

一群大名回答:“准备好了就搬家。”

他们滞滞拉拉,依然住在家康留守的伏见。他们的策略,家康也搞不明白。他们留下来的目的,大概是等到大阪一方与伏见的家康破裂之时,好飞快跑到家康帐下吧。但不掀开盖子细瞧,难晓他们的本心。

(可权且视其为德川党。)

家康心里这样思量。伏见的所谓非法滞留者,大名有十几人。以加藤清正为首,还有黑田长政、细川忠兴、福岛正则、加藤嘉明、有马则赖、伊达政宗等。今天早晨,他们都从自家突然望见德川公馆周边各处架起了角楼,全员皆兵。

“哎哟,要和大阪交战吗?”大名们各自集合人马备战,跑到了家康公馆。

“上样,清正他……”本多正信访家康于公馆上房,耳语了片刻。

“啊,来了吗?”

“来了。带领百许人,言称保护贵公馆,大门警戒森严。”

家康轻蔑似的,哼鼻而笑了。

“一个有意思的人。大夫(正则)也来了吗?”

“是的。他们言称警备后门,也带百许人,正在路上巡逻。此外,还有加藤嘉明、细川忠兴、黑田长政、伊达政宗,有马则赖父子俩都来了。”

“你再说一遍!”

“好。”正信又重复了一遍,之后说道,“接见他们,若何?”正信红红的烂眼睛凝视着家康。他特意使用了“接见”一词,含义是丰臣家的诸将转身一变,时下成了家康的家臣。

家康对正信故意的失言回以微笑。这个有着鲜艳刺眼色彩的词语,家康也想用一下。

“是接见吗?接见他们也可以。”

之后,问罪使来了。会谈一小时许结束了。

问罪使撤走后,家康公馆里,不断传来关于态势骤变的各种谍报。入夜后,情报内容归纳清楚了,那里是一派大战在即的气氛。前田利家拖着病体,带着一应物品,进了大阪城里;毛利辉元、上杉景胜、宇喜多秀家已将火枪队拉进了城里。至于治部少辅石田三成,他已经在政务室里冥思苦索上了战斗部署方案,连粮草都在计算之中。

“有意思。”家康对正信说。照实说来,大阪果真拥来了兵马。在家康一方人少力弱,确实不堪一击。但迟早江户能派来兵马,坚持到江户兵马到来之前,必须充分采取怀柔手段,拢住眼下来到公馆担任警备的诸将。

“去见见他们。”家康对正信说道。不过,在大厅一次接见全体,显得情薄,而且难测其真心。于是,家康补充道:“在上房挨个儿会见致谢。你就这样安排吧!”

第一个进来的,是黑田如水之子、丰前中津食禄十八万余石的甲斐太守黑田长政。战场上,和把握战机指挥进退的决策相比,这位猛将倒是更擅长亲自上阵莽撞冲杀;平时,长政琢磨计谋的智力远超过思考战事。此年一月,长政已三十二岁了。在少壮大名中,他很早就靠近家康,并将福岛正则拉到了家康一边。家康听说过长政的此举。

“蒙登门来访,不胜感谢。”家康低头,诚恳致谢。

长政回答:“折杀我也!”他摇着异乎寻常的脑袋,脸上没有阴影,像个好人。长政多少有点口吃,张了好一会儿嘴,才说出了从自家的大阪公馆送来的情报:“看态势,今夜就要向伏见杀来。”

“啊?”家康脸色陡变。家康自幼一遇到意外事态,脸色就掩饰不住变化,有时会拼命咬指甲控制着。长政凑上前,建议道:“转移到距这里三十多里的近江大津城,如何?在下已和大津宰相(大津城城主京极高次)说好了。舍弃这座不安全的公馆,若何?”

(最好如此。)

家康心里这样认定。待在大津城里,等待江户兵马驰援,无疑是此刻最安全的决断。然而,家康又改变了主意,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容光焕发。他说道:“甲州(长政)大人,感谢挂虑。转移至大津城,人们会说家康惧敌,逃离伏见。若流传这般名声,我则不能作为将军施展军威于天下。我依旧住在这里,才是良策。”

年少的长政松了一口气,感叹家康老练的智慧与胆量。退下后,向待在休息室里的诸将叙述了此事。

“唯有冲出了战乱时代的人物,才能说出这番话来。”休息室里的细川幽斋说道。幽斋乃忠兴之父,在儿子的俸禄之外,他单独领取年禄四万石,任丹后宫津城城主。

“内府说了,名声一旦低落,很难笼络人心,人也不好调动了。”长政补充说道。

接着,加藤清正与加藤嘉明出现在家康面前。

“辛苦了!”家康板着面孔,与接见长政时不同,脸上消失了微笑,态度非常傲慢。家康觉得对待清正这样的武夫,当示以威严。

“听说大阪闹闹哄哄的。”家康微微晃头,神情困倦地说道。那样子好像觉得面前的人毫无价值。“那件事,主计头可有耳闻?”

“哎,有耳闻。所以在下前来担任警戒。”

清正还想往下说,见家康漫不经心,感到迷惘,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治部少辅策划着要灭了我。”家康说出了清正最讨厌的名字来刺激他。接着,他命令近习拿来一套洋式甲胄。这是由西班牙进口盔甲改造成的日本式甲胄,头盔和铠甲,银光闪闪,是家康喜爱的甲胄之一,但他只披挂过一次。

“主计头,左马助(嘉明),二位对这套盔甲有何印象?”

“啊?”二人挺起腰来。

“你俩参加过天正十二年(1584年)的小牧交战吗?”

“小牧交战”通称“小牧长久手之战”,是信长死后秀吉在称霸天下途中发生的战役。当时秀吉的敌手就是德川家康,最后家康军大捷。

“我在那场交战中……”清正不觉垂下了头。话题涉及自己的故主秀吉一生中仅有过的一次败战,他心中不悦。

“那时我还年轻,首次带五百火枪手和二十个骑马武士上了战场。”

在撤退战中,清正与堀尾茂助(即带刀先生堀尾吉晴,现任远州滨松城城主,是年禄十二万石的大名,此前担任过问罪使)一道,主动请缨担任殿军,主力军撤退后,他们恶战苦斗退去。

“小牧交战之际,我穿戴的就是这套盔甲。”家康说道,二人低下了头。加藤嘉明在那次战斗中任侦察兵头领,眺望过家康军阵地。当时,家康穿戴的恐怕就是这套盔甲。

“由于打败了英勇善战的故太阁殿下,我特别珍惜这套盔甲。现在从箱子中拿出来修补,正赶上听说大阪的黄口孺子们要闹事。我要再披挂它,重显小牧交战的威风。二位有何感想?”

这是恫吓。二人束手无策,回答道:“何人敢和大人交战。”

这一段对话,后来成了广为流传的话题,传到了大阪。德川家的诸将尤喜兴致勃勃闲谈议论之。

(在内府面前,连清正都吓得脸色煞白呀!)

闻听者胆战心惊地这样想象着。

家康继续巧妙地为自己制造着声望。

暗杀

一个年轻的男行商,飞快地走过了大阪城的京桥,脚下生风。各城门门卫的眼睛都紧跟其行踪。

(他是何人?)

众人都这样疑惑,因为那人的行动异常敏捷,不像个普通商人。须臾,那人戴着斗笠站在了石田公馆门前,要向门里走去。

“你是何人?”门卫喊他站住。他还是嗖嗖快步往里走。一个门卫“嗖”地投去一根木棒,想绊住他的双腿。那人一跳,躲了过去,利索地掀起斗笠,龇牙微笑说道:“是老子!”

观其步态,像个年轻小伙,但斗笠下的脸庞已经初入老境了。

“啊,岛大人!”门卫一喊之际,这位石田家的家老岛左近的身影已经走进了公馆。他洗了手脚,令家臣拿来衣服,换上了。左近的家臣谁也不知主公去了何处。随后,左近在小书斋拜谒了三成。

“一路平安否?”三成的表情轻松下来。左近潜入京都和伏见调查情况,用自己的眼睛侦察之后,返回了大阪。

“情况如何?”

“闹腾着要发动战争。”左近回答。

左近看到的,确实是大战前夜的紧张态势。原因是这样的,家康夸大宣传道:“大阪的大老前田利家和奉行们正在备战。”并派流星马进江户搬兵,命令率大军驰援。

“呀,伏见要开战了!”整个江户沸腾起来了。家康之子秀忠的部将榊原康政,立即率轻兵七千经东海道,一路上挨肩擦背,奔向伏见。榊原康政时年五十二岁,长着一张土包子脸,文化水平仅仅达到会写自己的名字。他生于三河榊原村,少年时代就侍奉于家康身边,一贯机敏,转战各地,有着名副其实的身经百战的军功履历。

榊原康政精明机智。大军抵达近江膳所,伏见的同僚井伊直政遣来急使,慰问道:“感谢到来。”并介绍情况:“目前尚未达到动用弓箭刀兵的程度。”

康政大喜,说道:“是吗?没误事吧?但是,若真和‘大阪帮’开战,这点兵力无济于事。‘大阪帮’会蔑视我们。我这里须再略施小计。你回去代问上样安好!”

康政将来使打发回去了,大军驻扎在膳所和大津之间,关闭了大津与草津的关卡,旅人大惊。康政让家臣们在宿营地一带散布命令:“伏见要发生战争。大津与草津的关卡三日内禁止通行,这是秀赖公的命令。听明白了,三日里,大津方面的人不得进入上方地区!”

宿营地一带一片混乱。经东山大道和东海大道进入上方地区的旅人,无论士农工商,一律止步,于是,这附近的草津、土山、石部、水口各地的旅馆人满为患。第三天,滞留行人已达数万了。第三天午后两点,康政下令同时打开了所有关卡,去京都和伏见方面的人蜂拥而出,不啻海啸,看似大军。

康政的七千人马,马标、大旗、小旗迎风飘扬,混杂于行旅人群中前行。不仅如此,康政一见到体弱者,就给许多钱,命令道:“你们拿这钱去买些粘糕什么的吃吧!买食品时嘴里一定要说:‘江户内大臣大人发来六万大军,后勤运粮马队配合不力,军粮不足,只好用现钱在当地买饭吃。谁卖吃的,我买!’就这么说,听明白没?不是说一家两家就完事了,你们要走到哪里,说到哪里!”

这个消息传到大阪,内府大军人数就变成了数十余万人,对驻在大阪的大名震动很大。左近感到不可思议,立即化装,溯淀川而上,前往伏见和京都搞侦察,刚刚回来。

(家康方面的计谋真是了不得。)

如实说来,左近有这般感触。诚然,大阪方面的三成等指责家康的违法联姻政策,并以“视其情况,诉诸武力”相威胁,家康却巧妙利用了这个威胁。大阪的战备尚未完妥,家康却小题大做,夸大事实。驻在伏见的加藤、福岛、黑田、细川、有马等诸将,都被忽悠起来了,慌忙跑到德川公馆。而且,此事又成为江户发来大军的口实。

伏见的家康,已非昨日的家康了。他拥有强大的军事力量,以此为背景,开始与大阪对峙。

此外,根据左近在城下的耳闻,家康趁乱取胜,妙施奸计。

前述的堀尾吉晴是丰臣家的中老,作为大阪的使者,任问罪使去过伏见。事后,堀尾奔走于大阪与伏见之间,从事调停。家康对堀尾说:“我晓得你很辛苦,将越前府中六万石,加封与你!”并给了他加封证书。当然,越前国府并非家康的领地,而是丰臣秀赖的直属领地。家康作为丰臣家的首席高官,盖私印,割主公土地送给了他人。

得到土地的,非止堀尾一人,还有美浓金山城城主、年禄七万石的森忠政。忠政是与织田信长一起战死于本能寺的著名武将森兰丸的末弟,受到秀吉拔擢,官至从四位侍从,得羽柴姓,通称“羽柴金山侍从”。恰巧此次骚动之际,森忠政来到伏见公馆问候家康。家康说道:“侍从,你到这边来。”

家康把森忠政领入另一个房间。他把一份盖有家康朱印的证书送给了森忠政。

“此为何物?”森忠政诧异。家康摆手,说道,“保管好,绝非负担。”

森忠政退出,仔细观瞧,是加封信州川中岛二万五千石的非同小可的证书!赫然盖有家康私印。不言而喻,信州川中岛是丰臣秀赖的直属领地,并非家康的领地。

“是个什么东西!这岂不是盗贼吗?”三成浑身颤抖着。

“虽是盗贼,却是有智慧的盗贼。”左近神色黯淡。他觉得照实说来,论智慧,主公三成相当有自信,若论奸智,他不及家康。三成在大阪越呐喊、越活动,伏见的家康就越巧妙抓住时机,不断钻空子利用之。三成声称“不惜诉诸武力,惩罚家康”,家康则以此为口实,雷厉风行,江户调兵。大军一到,必有声威。

家康仗势,开始盖私印,不断将丰臣家的领地送给他人。

“如此无法无天,岂可饶恕!”三成说道。左近保持缄默。三成若愤慨地出了下一招,等待中的家康必立即还手,会使出更加可怕的手段。

(已经是动辄对我方不利了。)

左近这样暗思。他呻吟似的说道,“主公,已无良策了。”

“不,良策俯拾皆是。”

“停止较劲吧。大人越开动脑筋出高招,家康越从大口袋里取出险恶计谋钻空子。自太阁归天以来,围绕家康频繁活动的,总是主公。时下家康端好了架势,只是转动眼珠运筹帷幄,日益肥壮起来。”

“左近,你怕了?”

“不怕!我想开了,以这个蒸不熟煮不烂老奸巨猾的大毒虫为对手,只有一个办法。”

“何种办法?”

“暗杀!”

言讫,左近垂下了双肩。当时,左近与信州的真田昌幸,上杉家的老臣、山城太守直江兼续,名声相埒,被称为“天下三部兵法”。

指挥大军进退驰突无人可及,这叫战略家。放刺客搞暗杀,这不是战略。

“我不愿这样干。这等于坦白我方没有军事力量和才智。我不想动用暗杀手段,但若不结果了那老贼性命,让他活下去,秀赖公的天下自然全成为他的了。”

“不愿这样干。”

“指暗杀吗?”

“正是。”

三成简洁回答:“这不是大丈夫干的事,更不是一个将军应采取的手段。左近,你读书不多,我读了不少,知道书是可怕的东西。它流传百世,搞暗杀遭百世笑话呀。”

“那么,如何是好?”

“野战!”三成说道,“堂堂正正决一雌雄。击鼓,军旗前进,活用最良计谋,与那老贼交战,战胜他。于是,现在与后世必然会知道正义必胜的道理。”

左近一言不发。他爱三成,愿为此人而死。但三成那无可救药的“观念主义”,左近无论如何也喜欢不起来。

(凡事只用脑袋考虑。)

左近叹气,看着三成那外貌特征显著的“南北头”,心中这样想着。三成总使用“正义”“义”等人们听不惯的儒学陈腐的汉语概念,被那种汉语概念操纵着,据此思考事物。想出的方案全都飘在空中,脱离现实。

(人因利害而动,非因正义而动,必须看到这一步。)

左近这样认定。左近没有学识,仁义礼智之事全然不知。他认为那些道德是治世哲学。如果天下秩序井然,那种观念论对旨在维护秩序的政道,大有必要。

(然而,在乱世,是靠别的东西来控制一切。)

左近认为,人、世间和时势,全都由利害与恐怖驱动着。跟随幼君秀赖于己有利?还是跟随关东八州之主家康于己有利,大名心中仅为考虑此事而闪动着眼光。保存自家,这种欲望与恐怖相连。如果尽忠幼君,自家恐会灭亡,欲望与这种恐怖相连。

(这时,正义是天真的。)

左近这样断定。三成向家康派去了问罪使。对此事,当时左近持反对态度。仅靠正义来谴责家康的非正义,无论怎样谴责,家康也不会震怖,世间也不会发生什么大骚乱。

(本来,乱世因强弱而变动,不因善恶而变动。无论你如何高呼家康是个坏人,人家也不会跟你来的。)

“左近。”三成说道,“派刺客之类的做法,作为战略家,可谓是自杀。”

“也许是吧。”左近不得不这样承认。面对以关东二百五十余万石实力为后盾的家康,担任十九万石的大名之家老的左近,除了搞暗杀,别无他法呀。

“不着急,迟早要伸张正义,召集兵马。”

“首谋是主公尚可,首领也是主公,那可就没人聚来了。”

“推举利家老人为首领。”三成说道。借用前田利家的人望和威信,招集人马。前田利家年禄八十二万石。不仅如此。三成还推测上杉和毛利也会站到己方来。丰臣家的大名,年禄百万石以上者有德川、毛利、上杉三家。

中纳言毛利辉元,一百二十余万石。

中纳言上杉景胜,一百二十余万石。

再加上前田家的八十二万石,超过三百万石,足可以与二百五十余万石的家康交战。

“胸有成竹。”三成说道。左近依然表情不悦。

“那都是别人的俸禄,将其集中起来才能交战。将其集中起来要有人望,这般人望,主公没有呀。因此,必须搞暗杀!”左近这样强调。

大阪与伏见的对峙依然持续着。

三成每日去可谓大阪方面首领的利家老人家,到病床边问候。他想,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倘若过世了,一切都鸡飞蛋打了。

然而,还有一个人每日前来探望利家老人,他就是细川忠兴。他和加藤清正、浅野幸长是同伙,属于“反三成派”。加藤、浅野、细川这三人都既是“家康党”,又是“利家党”。

某日,三人聚首议事,得出了如下结论:“家康大人与利家大人如果不和,一旦开战,我们靠向哪一方为宜?做出选择极其痛苦,莫不如让他俩和解。”

细川忠兴任代表,去做前田家的工作。前田家有长子,名曰前田利长,是个久经沙场的人物,官至从三位中纳言,与细川忠兴年龄相仿,二人关系不错。忠兴向利长说了此事,利长表示赞同。利长是儿子,与秀吉的缘分偏薄,对待丰臣家不像父亲那样感伤。

(不消说,如果老父总是开口不离故太阁,会误家的。)

当然,利长这样判断。

他对老人说:“人们说,同任丰臣家的大老,父亲与家康总是互斗,于秀赖公不利。我也有同感。”

“那么,如何是好?”

“二人会晤一次,若何?”

“已派人送信了。”利家回答道。确实,利家已向家康多次派出使者,送去口信:“恳望莅临大阪,秀赖公也想见家康大人,见面后,话说开了,误解会立刻消除。”

“啊,我去。”家康每次都这样表态,话是这么说,但没有来大阪的迹象。

“现在是家康不来。”利家好像唾弃似的说道。

“那么,父亲去伏见,若何?”

“傻瓜!罪在对方,对方应该来。”

“若是那样,此事永远得不到了结。”利长苦劝父亲,数日里从多方面说服老人,利家终于答应拖着病体,前往伏见。

利家老人为了和解,要去伏见。

对三成来说,没有比这个消息引发的事态更具冲击力了。苦苦指望利家出任首领,这个希望由此倏然消失了。三成不能制止利家的行动,他是大老,三成不过是一个奉行。加之,二人的关系原本就没达到无所顾忌、畅所欲言的程度。

庆长四年(1599年)一月末的这一天,三成相当茫然地熬过去了。

向岛

“那么,我去伏见。”前田利家下定决心后,他的衰老引起的病症,戏剧性地更加严重了。食物只能喝稀粥,形销骨立,皮肤明显变黑了。侍医苦苦劝阻:“不可外出。”

“反正我这个身体也熬不到开花季节了。既然如此,我给已居冥土的太阁献上的礼物,就是要亲眼仔细看看身居伏见的盗贼(家康)在以何种嘴脸琢磨着奸智恶谋。”

利家自从担任织田信长的小姓以来,一直是个勇敢的舞刀弄枪之人,而非谋略家。他坚信,将这样的自己提拔为大纳言、大老和加贺国主,年禄八十二万石,全靠故秀吉的友情。

确实,秀吉喜爱利家身上这当代罕见的忠义规矩、笃实和直率。丰臣家的未来,唯有指望这位老人了。

秀吉生前一直这样思索。因此,每次提拔家康官阶,利家老人也随之高升。可以说,他获得今日的地位,靠的不是才气,而是他那恪守规矩的忠义。衰老卧病床榻之后,利家的忠义好似带有一股鬼气。

“我从武一生,讨厌治部少辅那样才华横溢的家伙。”他时常这样说,却也欢迎三成登门拜访。

(我有点讨厌这小子,但我死后,丰臣家也只有靠他了。)

利家这样思量。利家拜访家康,也是其“鬼气”的表现之一。他一直咒骂家康是“盗贼”,却因这个盗贼不来大阪拜谒秀赖说明事理,决定自己折腰前往。

“一切都为了秀赖公。”他对左右这样说,对自己也这样说,强行控制着自己的真实感情。

(我亲往伏见,家康为了答礼,也不得不来大阪。来了大阪,见了秀赖公的面,家康倘还是一个人,情感会变化,一定能抛弃篡夺天下的野心。)

这是利家的预想。守规矩的忠义者利家,以己度人。

“利家大人去伏见,作为答礼,家康必来大阪。到那时就动手。”左近在思考暗杀计划。三成若继续反对,自己就一人潜入家康宿地,断了这老贼谋略的总根源——生命。

因此,唯有祈盼利家大人前往伏见。

左近就是左近,他以这种意义来期待老人的伏见之行。同时,既是“家康党”又是“利家党”的武将加藤清正、细川忠兴、浅野长政和浅野幸长父子等,对两巨头的不和也感到极度困窘。如果家康和利家开战,他们当然跟随家康,但也不忍心舍弃利家老人。

于是,他们也期待老人访问伏见。偶闻利家病情加重,便惊慌起来。他们分别派使者去大阪探望,确认利家的病体状况,到底是能去,还是不能去。

现在,利家明确表态:“我去。”

他有了精神准备,一言既出,纵然变成鬼魂也要去的,利家就是这样的一个老人。日期定在一月二十九日,此事已经通知了伏见的家康。

不觉到了出发的前夜。为了这次伏见之行煞费苦心的长子、中纳言利长,很担心老父的病情,又挂虑不知家康在伏见会对父亲干些什么,于是进病房说道:“父亲,明天的事,我也随行。”

“笨蛋!”利家苦笑着说,“你不懂我的心吗?”老人令近习拿来了冈崎正宗打造的短刀,嗖地拔了出来。

“明天我带着这把刀去。家康百分之九十九会杀我,我准备赴死。虽说我的色身(肉体)衰弱了,但也不是能被轻易杀死的。我要不断钻过敌方人群,至少让家康吃我一刀!”

“父亲大人。”

“我有精神准备,是去砍杀送死的。你也跟去了,前田家父子俩就全被杀了。你若得知我在伏见被杀,就在大阪召集兵马,去进行凭吊会战。为此,才把你留下来的。”

“但是,家康大人他……”

“哎呀,现在还不知道家康会做出何种事来。你从忠兴嘴里听的都是些好话吧?那个人从太阁薨逝之夜起,就变了。”利家又说,“我被杀了更不错。我若在伏见被杀,丰臣家的诸将不会保持缄默,必会擂起战鼓,攻打家康,将他蹂躏于马蹄之下,再扬长而去。我倒是期待如此事态。为死而去伏见,我这把老骨头,要想聊报故太阁的遗托,唯在此时。家康老贼也许不会杀我?……”最后,利家呻吟似的说道。

翌日,太阳还没出来,利家就开始溯淀川而上。利家坐在贵族宝船上,船上围着印有梅花家徽的幔帐。船舷拴着几十根纤绳,两岸纤夫群拽着绳头。遵从利家的意见,行进在河两岸的前田家人数极少。途中,在桥本住了一夜。驻在伏见的诸将,前来驿馆迎接,络绎不绝。加藤清正和细川忠兴也在其中。

“哈——哈——”利家高兴地高声喊着,接受每一个人的问候,说道,“我琢磨各位何故还待在伏见,以为忘了我这个大阪老头了呢。欢迎,欢迎。”

听起来,这是讽刺色彩很浓的话,但出自利家这个武夫之口,听不出那种感觉,众人像有发自肺腑的喜悦。

翌晨,离别桥本。前来迎接的诸将带领的仪仗队壮观地行进在河堤上,利家的贵族宝船行进在河面上。利家从大阪带来的二十个弓箭手留在桥本。他命令道:“万一有事,你们与中纳言(利长)汇合,攻击伏见!”

陪同武装队伍中,长枪兵仅十人,安着长柄的十杆枪,高高地直刺长天,行进在堤坝上。伏见渐近了。这时,发生了一件奇妙的事。上游一叶轻舟,顺水而下。

那是怎么回事?

贵族宝船上的人们站立起来,嘈杂之间,发现小船上只坐了两人。再靠近一看,明白了,竟然是德川家康!利家下令:“停船!”

利家在等待着轻舟的到来。他打开了船上的拉门。俄顷,轻舟荡荡悠悠靠近了,家康只带着秃头和尚有马法印一人。

家康的装束很郑重,一身葱心绿武士礼服。仅仅看一眼他这副形象,利家心中就“啊”地不胜感叹。家康按照利家的大纳言级别,正式接待之,作为接待方的主人,专程河上行船四公里许,前来迎接,这是一个何等有品位的主人!

不仅如此。家康不带随从,只领法印一人,是一副毫不警惕的姿态。他巧妙表演给人看,表明没有加害利家之意。

(对方是对方,或许是计策,企图让我方松懈戒心。)

利家这样想。

家康的小船紧靠着利家的贵族宝船舷,二人分别在大船与小舟上,相互致礼。家康弓腰致谢:“贵恙未愈,却专程自远方来,千恩万谢!今日旅途劳顿,先到伏见的贵邸歇息。明天贵轿再莅临寒舍吧。”

利家从拉门里伸出头来答谢,说道:“不必了。今日船到伏见后,由码头直奔贵府。”

“那么,我先行一步了。”家康让纤夫拉纤,快速返回了伏见。作为主人,他须安排一应接待事宜。

未久,利家在伏见上了岸。他吩咐道:“随从有卫兵五个、刑部一人,六人即可。”

家臣们个个紧张得脸色煞白。家老土井丰后和奥村伊贺偷偷钻入熟识的百姓家,化装成百姓模样,怀揣短刀,以决死的心志,溜达警备在德川公馆周围。利家进了德川公馆大门。家康出迎。

“哎哟,这边请。”说着,他简直要拉着利家的手。家康前头带路通过走廊,将利家请进了上房客厅。德川方面的接待官员有“四大天王”中的榊原康政、井伊直政、本多忠盛,都是驰突沙场的武夫。家康深藏起谋臣本多正信,没让他抛头露面。令这几个武夫到齐,是因为他们都认识利家,讲起战争,共同话题颇多。连这些事,家康都想到了。

家康还有一个挂虑,就是酒食的安全性。

(利家恐担心会遭毒杀。)

他这样揣想。恰好利家带来了厨师头目,家康将他唤来,内大臣家康亲自领他来到厨房,说道,“就在这里烹调。”

他让厨师头目挨个儿看一下饭菜的材料,并说,“别客气,检查一下是否有毒。”

仅此,利家也感惊诧。接下来,端来了一道又一道尽善尽美的饭菜。

(哎哟,这可真太……)

利家天真地惊讶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听说家康是个吝啬鬼,利家也不甘后人,是个蓄财家,这一点二人构成当代双璧,名声很大。家康摆下这般豪华宴席,令具有相同性格倾向的利家感到震惊。

(令人惊愕呀!)

利家望着接连不断端来的盛馔,不由得渐渐控制不住满心的朗畅。

(这是表示情意吧?)

此刻,利家觉得自己这么大年龄却很轻佻,又无法掩饰。对家康的疑念,对丰臣家的忧虑,不知何故,一看见面前摆着的烤鱼、羹汤、炖菜、醋拌细鱼肉、海贝、肥鸡、山药等,就统统烟消云散了,心空一片晴朗。

“我在病中,食欲不佳,但一看到如此丰盛的饭菜,不由得口水都涌上来了。”

“过奖了,都是些粗菜淡饭。只是听说酒还是摄津伊丹的好,特意令其送来,我已品尝了一下,请多喝点儿。”家康说道。对利家的六个随从,家康也令人在邻室周到款待之。

“内府,”利家开言了,“此前的事,绝无宿怨。请多多理解。”

“哎呀,诚惶诚恐。总之,世间的事,中间一有他人掺和,则易产生纠纷。像这样与大人面对面交流,根本无何异常的分歧呀。”言讫,家康笑了。

未能露面的本多正信老人,待在上房一室里,暗窥桌上的气氛与交谈,令担当接待的和尚及时向他报告。和尚多次跑来汇报:“大纳言大人开初严肃地坐着,上菜过程中,逐渐放松下来,现在十分畅快。”

正信舒展眉头,说道:“是吗?”

他的嘴唇松弛下来,暗想,这个老人恐猜度自己会被杀掉,他一定认为,自己被杀,则可以抓住举兵良机,所以才来的。我等焉能那样干。

这次德川家破天荒的豪华接待,也是家康与正信反复推敲出来的作战方案。利家彻底中计了,出招的正信十分欣慰。在正信看来,这场宴会的效果巨大。心服利家的加藤清正、细川忠兴和浅野父子之辈,从此可以无后顾之忧地出入德川家了。

其间,另一个和尚跑来报告,“真是意外,大纳言大人劝上样迁至向岛。”

正信不由得手拍膝盖,面浮喜色,问道:“他真那么说了?”事情越来越合他的心愿。正信觉得,老人是个傻瓜,无疑是自掘坟墓。

所谓向岛,在伏见是除了伏见城之外最重要的地方。时下,德川公馆确实不安全,而且面向官道。利家老人对家康说的,也是此事。他建议道:“说来,如此这般,围绕内府发生的事端,原因之一,就是贵公馆面对官道,人来人往。离开这里,迁至向岛若何?”

向岛位于伏见城南,从大名公馆街走过丰后桥,河对面的一角即是。这是秀吉于庆长元年修筑的外城。秀吉喜欢此城远超过伏见城,并以此为别墅,享受春秋。虽谓外城,周围环绕着宇治川和巨椋池,城中心部分有天守阁,配以“二丸”(外郭),是一座壮观的城池。不言而喻,向岛城与伏见城都归大阪的秀赖所有,家康本来无权入住。秀赖的保护者利家,却劝说秀赖的代理官家康入住。当然,此举不违背法律。

“总之,现在只有听从大纳言的命令。为了秀赖公,我住在何处皆可。”家康压住满怀喜悦,故作忧郁地点头。他得到了城池。

二人的会见平安无事地落幕了,黄昏时分,利家告辞。他虽精疲力竭,却又担心遭到夜袭,在伏见一夜没住,当夜下淀川,黎明时分抵达大阪。对于病中老人来说,这是一次相当消耗体力的旅程。利家被直接送进了大阪公馆的病房。

事过一个月左右,为德川与前田两家的和解而奔走的细川忠兴,来到大阪送信:“为了答谢大纳言的拜访,德川内府将于三月十一日来大阪。”

翌日,这条消息传入三成耳中,同时,他的家老岛左近也知道了。

“果真来么?”左近感到身体在颤抖。是袭击仪仗队,还是夜间潜入客舍?总之,机会仅有这一次。

黑装

事件前夜,左近冥思苦索,凝视油灯,呼吸纤细如线。

(听说家康明天早晨进入大阪。)

暗杀的良机只在明天。放过了明天,家康会继续活下去。

(单独干吧。)

左近心想。化装后,杀进仪仗队,砍死家康,但这也须得到主公三成的理解与协作。

这的确需要主公的理解。杀死家康后,必须立即以秀赖公的名义,公布家康的罪状,镇抚诸将。这是五奉行之一的主公的职责。

“和尚——”左近拍手,呼喊着秃头朋友,问道,“主公在前屋,还是在上房?”

“噢,在上房。”朋友隔着拉扇低声回答。夜已经很深了。

三成躺在被窝里,没有熄灯。

事隔很久,初芽又被三成叫去了,命令陪他聊天。初芽默不作声,悄悄陪卧在三成的身旁。

“哎,把灯熄了吧?”初芽说。三成的脸冲着桧木格子天棚,绞尽脑汁思索着。在初芽眼里,三成一贯如此,他总是在冥思苦索,身上肌肉总是硬邦邦的,脸总是紧绷着,好似没有表情,从没有过松弛的时候。

“刚才说什么来着?”三成睁开了眼睛。初芽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啊,灯啊。”三成嘟囔道。

(那盏灯,熄不熄了它?)

三成将家康的生命比作灯盏。他暗自梦想自己将来以家康为敌手,展开壮阔的野外交兵。三成感到,这确实如左近所云——恐不过是美梦一场。

以一个奉行的身份,如此空想,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对此,左近兴许会说,主公真是个嫩小子。)

三成这样揣度。左近大概想说的是,“要干可以实现的事,出招要现实,不可做缥缈的虚梦。这才是个大人。”

不错,左近是个大人。但家康是个比他更脚踏实地的大人,家康合理认真地做着可以实现的事。

(然而,嫩小子有嫩小子的特长。)

三成如此认定。

“初芽。”三成抱住初芽的小蛮腰,搂了过来。

初芽谨慎地顺从着,微微仰起了下巴,展露的表情似在询问:“有何事呀?”

(好可爱哟。)

三成心想。

“初芽,人好像有与生俱来的东西。有大人派头的家伙,从娘胎出来时,就长着一张偏好分辨事物的脸。”

(说些什么话呀?)

初芽眨巴着眼睛。睫毛一动,眼波上好似遮着一层薄雾。

“真奇怪,嫩小子式的人,快四十岁了,却越来越像个嫩小子,真叫人无可奈何。我就是这样的人。”言讫,三成对初芽笑了。三成有智慧,有才气,然而,越是机敏地活用之,在别人眼里越像个“小大人”。人们怎么观看,也不能觉得三成是个智将和谋将的材料。

“我被人憎恨着。”三成说道。是的,他的一举手一投足,干任何事都招人恨,人们恨他,是因为他给人的印象是一个可恨的孺子。三成被搞得无地自容。

左近说过,调动天下大名,仅靠高俸禄是不行的,还要靠人望。三成不具备这两点。干起事来可真够呛呀。

“初芽,你喜欢我吗?”

初芽诧异。她张开睫毛,看着三成,一直凝视着,频频点头,说了声“喜欢”。初芽觉得浑身热血沸腾。

“在这广大人世间,只有你和左近喜欢我,真是个奇妙的事。”

“不,人们觉得老爷的家臣与别人家的不同,都殊死侍奉老爷。这不是奴家初芽说的,是世间的评价。”

“看来唯有石田家的人是如此风格吧?”

这一点,三成也认识到了。在丰臣家的大名里,石田家的家臣团队独具特色,统制力很强,都崇拜三成,却又惧怕他的严厉,一丝不苟地服从三成的统制。如果上战场,三成的家臣会比任何家的都殊死奋战。

“是么?”三成说起别的事来,“我有些明白了。讨厌我的那些家伙,都是些有孩子气的男人。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细川忠兴、黑田长政,看哪一个都是与生俱来的恶童,就会驱驰野外,满身泥土挥枪舞棒。他们全都长不成擅长分辨事物的大人。”

三成想以初芽为谈话对象,分析自己的性格。

“老爷说的真有意思。”初芽以哀伤的表情,小声说了一句圆滑的话。陷入沉思的三成,好像没听见。他努力要用饶舌这柄铁锹掘出自己的缺点,将其置于光天化日之下重新观瞧。

初芽漠然觉得,三成的这种作业实属虚茫。掘出了自己的缺点,目不转睛地瞧,又有何用?初芽模糊地察觉三成与左近之间存在意见对立。

左近说过:“治理天下和医生看病一样。天下正患大病,要想一举治愈这场重病,迫不得已,只能用一剂剧毒猛药。”所谓剧毒,即指暗杀。

三成对这一方案摇头迟疑。杀还是不杀?就这么点事,三成却在卧室里分析起自己的性格来。

(真是脑袋聪明过了头。)

初芽这样暗思。她觉得三成动脑筋动过了头。光是脑袋在动,却下不了决心。总是脑袋发热。

不幸的是,三成发觉自己有这个缺点。左思右想,犹豫不决,脑袋发热之时,肯定将初芽叫进自己的被窝里。

(老爷想做出决断吧?)

初芽猜测。三成大概想暂且逃脱目前的心理混乱,在销魂状态中享受身心的解放。

“奴家熄灯啊?”初芽又问了一遍。只要有灯光,三成就凝神思索。初芽揣度,为他制造黑暗,他也许可以通过我的肉体,进入销魂状态。

“不,我来熄灯。”三成身下压着初芽的玉体,机敏地探出被窝,吹灭了灯。返回被窝里的三成,活像变了一个人,粗蛮野性地紧搂着初芽。俄顷,被窝里热乎乎的,初芽体液的气味,充满了三成的鼻腔。

“真是个好女人哟!”三成说着私房话。他以搔挠似的动作爱抚着初芽的一头乌云。“我是个好女人吗?”初芽要努力回应三成的愉悦。

此刻,左近正徘徊在走廊里。他几次走到三成房间前又折了回来。最后站在值班室前,拉开了隔扇。值班的三个女子抬起了头。

“主公已经睡了吗?”左近问道。女子们露出了微妙的神情。左近竖起一根小拇指,一本正经地问道,“正在羞答答地亲热吗?”

“是的,正在羞答答亲热呢。”一个来自左近老家村子的小眼睛姑娘点着头,脸上泛起了红云。

“你真是个可爱的女子。”左近用手指捅了一下她的红脸蛋,返回走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翌晨,天色未明。旭日尚未东升,家康就乘船下淀川,抵达大阪天满八轩家的岸边。街道一片黑暗。为防刺客,日出之前家康不上陆,待于船内。

未久,太阳出来了,河被染得彤红。家康站在船头,以和他那肥胖身体不相称的轻捷动作,脚踩跳板,倏地跳上了河岸。

街里还没躁动起来,不见行人。岸边麇集的全都是家康的人。少顷,一顶打着灯笼的女式轿子飞奔而来。

谁家的女子?

家康的手下正在紧张之时,女式轿子呼呼地靠近跟前,在距家康约三十米处,忽然停了下来。从里面滚动似的出来的,是藤堂高虎。

(哎哟,本以为是个风姿迷人的女子,却原来是泉州大人啊。)

家康的近臣们的心情,略带轻蔑感。这个在伊豫年禄八万石、秀吉一手提拔起来的大名,身为大名却干着宛似步兵干的密探勾当。家康方面没求过高虎,高虎却在大阪积极地为家康搜集谍报。

高虎跑了起来,毕竟年纪不小,气喘吁吁来到家康面前,叩拜,抬起头来,一张脸酷肖貉子。高虎禀道:“一切无异常。昨夜我探听了大阪城下的各家公馆,毫无怪异现象。只是去利家公馆的途中,应当提高警惕。为安全起见,每条路两旁,我都埋伏了人,请放心。”

“甚好!”本多正信在家康身边点头说道。家康面带笑容。少顷,家康坐进了轿子。几百个身穿便装的人,簇拥警备在轿子旁边,向前行进。那顶女式轿子不见了。轿夫抬轿气喘吁吁,飞跑在家康仪仗队的前头。

(我方如果底气十足,就会有那种人出现,世间真有意思。)

家康坐在轿子里,思考着高虎的言行。反之,如果己方稍偏于弱势,高虎就会即刻消失。

前田家的公馆位于玉造,距大阪城玉造口城门很近,周围的细川、蜂须贺、锅岛、浅野、片桐等大名的公馆,屋脊相邻,鳞次栉比。

家康进入前田公馆,赶紧借用一间内部客厅,换穿上了上下一色的武士礼服。其间,公馆周边骤然嘈杂起来。家康令正信一问方知,竟然是偏袒家康的大名们相继赶来了,公馆内外,安排了很多人防备刺客。

“都是谁?”家康低声问正信。

正信也低声回答:“有细川幽斋、细川忠兴、浅野长政、浅野幸长、黑田长政、加藤嘉明,还有加藤清正的老臣,正在络绎不绝地赶来,现在难以一一报上名来。”

“事后调查一下为宜。这些人一旦到了关键时刻,大概可以驰向我方。”

“遵命。”正信颔首,眼神严峻。

前田家的接待,尽善尽美。重臣总动员,参与接待。厨房里堆着山珍海味,经厨师烹调之后,不断端上桌来。

公馆内的白色大客厅里摆上了酒席。公馆主人利家原本是个美食家,自己有时还亲自下厨房掌刀显身手。

利长代替父亲担当主人,预先来到家康的休息室解释道:“遗憾的是,老父大约十天前,终于连如厕都不能自理了,卧病不起。大人专程惠临,却……”

家康没让他把话说完,就表态了,“我是来看望病人的。”话语里包含着“不必起床”的温情。

家康走过长长的走廊,被请进了中间的房间,这是利家的病室。利家躺着,因为不能换装,叠得板板正正的礼服,放在被褥旁边。

家康一进来,利家就说:“哎哟……”

他要抬起头来。家康以伤感的表情连忙劝止,然后坐在枕头边致意,说些安慰的话。利家抬起沉重的头,以眼神致谢,然后嘴唇微动:“我都这样了。”

家康没听出来,声音太小,他已无力发出声音了。

“看来,我就要不行了。今后,秀赖公的事,就拜托了。”

“当然,我心里有数。但更要紧的是别悲观,望提起精气神,安心疗养。”

“唉,很奇妙,人的死期好像可以预感的。再三拜托内府大人,犬子利长不才,还望如同对待老夫那般提携犬子。”

“知道了。”说完,家康双眼溢出了泪水,脸颊被泪水洗得很不雅观了。

其后,家康告别利家,被请进了宴会厅,酒宴开始。家康坐上座,请求陪伴的列位大名,坐了一长排。将分隔邻室的拉门卸去后,侍奉家康的重臣一个挨一个挤满了一屋,盛馔也已经端上来了。众人开始杂谈唠嗑。交战、武艺、茶道、“能剧”演员的隐私等,接连不断变换话题,酒宴喧哗热闹。

宴会接近尾声时,前田家负责接待的重臣跑来了,来到列位大名中年纪最长者有马则赖法印身边,耳语了一阵。有马法印张口诧异:“什么?石田治部少辅要来这里?”

“来这里。”

此人不正是要暗杀家康这一传言里的中心人物吗?众人诧愕,全场鸦雀无声。无奈,前田家的接待官又腾出一个席位,新摆上饭菜。俄顷,三成在司茶僧的引领下,走了进来。

人人屏住了气息。三成穿了一身打破穿着常识的异样黑色装束——黑礼服、黑坎肩、黑裙。他压着怒气,绷紧嘴唇入座,一言不发。

(打的什么主意呢?)

人们猜不透。

满座冷了场。上座的家康,也不知示以何种表情为好,他错开了眼神。全场人都压抑不已,其中不堪忍受的一人,向家康和在场人说道:“我想起了一件事,就此告辞。”

那人偷偷摸摸溜掉了。其他人也想随之溜走,都站了起来。最后,家康也站起来了。

三成面对饭菜,缄默不语。前田家的家臣一副要哭泣的表情,举酒壶给三成斟酒。三成一饮而尽,假装糊涂,开口问道:“今天是何聚会呀?”

一身黑装,意外出现,这是三成特色的对大名们非正义的谴责。家康来看望利家,此事他分明是知道的。但是,遵照太阁遗言,秀赖公十五岁之前,诸位大名聚合,结为党徒,私设宴席,皆须慎行。明明有遗令,出现如此现象为哪般?三成以这种形式弹劾的,就是这种现象。

此举可谓异常。三成的形象俨然是一个画在画上的可恨之人。

藤堂公馆

当夜,家康住在藤堂高虎的公馆里。高虎请家康到自家,客套说道:“请将寒舍当自家,自由宽松起居吧。”

高虎像高丽鼠一样,在公馆里东跑西颠,安排接待事宜。此人与众不同,他将公馆的所有房间悉数腾给了家康及其家臣。

对此,本多正信都感到惊诧,问道:“大人今夜住在何处?”

高虎用扇子指着自己鼻尖,像狂言剧里的太郎冠者,诙谐说道:“说在下吗?在下今夜不眠,巡逻公馆内外,不需要被窝。我的家臣也是如此。”

“真是过意不去。”正信宽怀大笑,显示出极自然的上司态度。正信从家康那里得到了相模国的甘绳,受赐俸禄二万二千石。总之,从丰臣家看,正信是间接的家臣,不过是一个陪臣。如此说来,高虎是丰臣家的直属大名,按理说正信老人是下一级身份,不能与高虎同席的。但如今颠倒过来了。

正信靠近高虎,说道:

“泉州大人,对大人的一片心意,上样一直感到欣喜。”

高虎回答:“拜听贵言,不胜感谢。只要对上样有益,我和泉太守高虎什么一宿两宿路旁通宵熬夜,都无所谓。”

高虎极自然地尊称家康为“上样”。所谓“上样”,过去称织田信长为“上样”,接着,秀吉得此称呼,现在,唯有丰臣秀赖可享有这一称呼。然而,秀吉死后,家康的家臣们开始称家康为“上样”。

高虎模仿家康家臣们对家康的私称,殷勤地称家康上样。如此称呼,意在表示:我是准家臣,请随意调用我吧。

此处为冗笔。家康打下江山之后,在非世袭大名中,第一个恩准高虎可以用“松平”姓,他的待遇也相当于准世袭大名。对主动上门愿当家臣的高虎,此可谓德川家示出的一片好意。

高虎时年四十四岁。他多年无亲生儿子,招了养子。养子是织田信长的幕将丹羽长秀的遗子。建立养子亲缘,靠的是高虎当初的主公丰臣秀长(秀吉之弟)从中撮合。养子名曰高吉,秀吉喜欢他,格外加封高吉年禄二万石,叙任宫内少辅。赐羽柴姓。

高吉是个武勇之人,与父亲高虎同赴朝鲜战场。加藤清正被困蔚山城,高吉驰援,建下殊勋,在大名中间的人气超过其父。然而,高虎晚年得子,以此为名目,废除了与高吉的养子关系,高吉成为家臣。高虎大概觉得若有个养子姓羽柴,德川家会多有顾虑。

高虎是个逸事颇多之人。他住在伏见公馆的时代,出现了五个放诞的家臣。武士监督官向高虎报告罪状,并请示:“如何处理?”

五人中有二人总去京都的胭脂巷寻花问柳,最后荡尽家产;其余三人嗜赌成性,家产和武器全都卖光了。

“知道了。”高虎当场判决,迷恋女色的二人放逐,由公馆后门推出去,处罚的名目是“驱逐浑蛋”(刑罚之一,没收武士的双刀,赶出家门)。

然而,同是放诞,高虎对三个赌棍的处罚却是:

“家禄削减至三分之二,令其悔过自新!”

左右问其缘由,高虎解释道:“好色者,易受女人欺骗。特别是为女人荡尽家产的男人一无所长,无勇无智。收养这等人,徒劳无益。但赌博属于另一码事。当然,赌博亦非好事,但和嗜嫖的色鬼相比,赌棍有朝气、有活力,总之,有战胜对方的求利之心。一句话,是知利之人,有可用之处。”

这件逸事显示了高虎的人品。他统治家臣,以“利”和贪图侥幸的心理诱惑之;他自己的处世哲学也是依据“利”和贪图侥幸的心理来决定取舍变动。

“丰臣家的大名中,最擅长待人接物的人,就是高虎。”人们如此评价。谈判、喜庆事的使者、调停纠纷、宴会接待等,皆是高虎的长项。高虎深通如何掩盖自己露骨的功利主义,从外貌看,他谨慎直率,言行不伤人,性格笃实,凡事都替别人着想。

高虎是这方面的高人。说他是高人,顺便再讲一个高虎后来的逸事。家康晚年,人们纷纷议论家康要逐渐消灭非世袭大名,改换国主。此时,高虎来到骏府的家康身边,见到家康的侍臣土井利胜,提出如下要求:“我已到老朽之年,但犬子‘大学头’(亲生儿子高次。‘大学头’是江户时代大学寮的长官,主管幕府的学问机关)怎么看也是个不肖之子,靠他不能保国,我死后,请火速命令吾国易主。”

利胜闻之,大惊。正当非世袭大名害怕改换国主之际,哪有这等傻瓜,却自己主动申请改换国主。偏巧家康隔着纸拉门听见了。高虎大概充分推测到家康正在邻室听着,才故意这样说的。

利胜将房间隔扇稍微拉开,双膝蹭着榻榻米而入,向家康报告:“想必主公已经听见了,泉州大人如此申请。”家康微笑说道:“听见了,让他进来!”

家康对高虎说:“纵然爱卿辞世了,还有爱卿多年笼络的多位家老。大学头不肖,也不至于不能保住领国。伊势伊贺三十二万三千九百五十石,永世归藤堂家!”

为求得家康如此一言,高虎故弄玄虚,提出了申请。这就是德川三百年间流传的“权现神的一句话”(权现神即佛教的菩萨化身,为日本神道教里的日本神。权现神是家康的尊称)的故事。因此,藤堂家没出现过丢官、领国易主、减封等事件,持续安泰。这可谓都多亏了藩祖高虎那近似于艺人耍戏法的保身术。

却说高虎,当夜戴盔披甲,坐在门口木凳上,邸内到处燃起篝火,加强警戒。

日落后,按惯例,丰臣家的“家康党”诸将,带领许多人赶来,担任藤堂公馆的警戒任务。每来一将,高虎就起立致意:“火速赶来,辛苦了!”

他完全以德川家的家臣之态度致意,甚至还安排人为家康的家臣准备了夜餐。

加藤清正最后赶来时,高虎不小心说了一句:“哎呀,主计头来迟了!”

对高虎而言,这是一句欠妥的话。如是说来,清正觉得高虎这种溜须拍马的做派很不好。他好像从骨子里讨厌高虎。不仅清正,其好友福岛正则等,也讨厌高虎,甚至这样说道:“阿虎是吧?我一见他那一张得意扬扬的脸,就来火了,直想吐。”

这也自有其道理。清正和正则是由秀吉一手恩养成长的大名。过度憎恨三成,才尊“五大老”首领德川家康为“通情达理的长者”。他们是这种意义的“家康党”,并没忘记报恩丰臣家。高虎不然,他从根本上就唯利是图。早自秀吉在世之时,见秀吉无子,他便认定今后是家康的天下,开始接近家康,那种露骨的举动,令清正和正则无法忍受。

清正岔开双腿站在高虎面前,反问道:“泉州,你刚才说啥呢?”

一看这意外阵势,高虎略显畏缩,即刻又做出笑脸。

“我说来迟了。”

“泉州,那是蠢话!”

“哎?”

“那是蠢话呀!‘来迟’是对武士用的语言吗?‘来迟’是指上阵晚了,是武士的禁忌语言。为人处世圆滑的泉州,好像不懂武士语言的规矩。”

“主计头,意思没有那般复杂,因为是亲密朋友,打招呼才略带戏谑意思的哟。”

“亲密朋友?在下与足下并不亲密。”清正不快地说道。

“这是客套话呀。”高虎穷于应对了。他以抚摸清正身体的手势说,“哎,用不着那么横眉竖眼的,咱俩可都是同蒙内府垂青的同仁啊!”

清正越发不悦了。

“都是同蒙内府垂青?确实,内府垂青于我,但那仅是内府与我清正的缘分,不是你从中撮合的结果啊。”

清正大概想怒斥:“休要混为一谈!”他一定想大吼:“屎与大酱只是色形相似,本质截然不同!”

恰在此时,黑田长政和细川忠兴等插嘴调解:“哎呀,行了。”这才息事宁人。

家康被请进了藤堂家的浴室。浴室南向,面对庭院,入口处坐着五个近习担任警卫。一进浴室,设有榻榻米客厅,三个侍女恭候此处。家康摘下短刀,令侍女帮他脱衣服,然后换上浴衣,一级一级下了三级台阶,下面铺着地板。接着,是对关的两扇门。家康推门而入,搓澡女子正跪在浴池边。

热气蒸腾,眼瞅着浴衣被汗水溻了。家康耐着热气,坐了下来。油脂伴着汗水,滴滴答答下落。俄顷,女子剥下了家康的浴衣,开始搓澡。搓了十分钟后,女子从大锅里舀出了温水冲洗,再搓,再冲水。如此这般,沐浴结束了。

家康出来,恭候于榻榻米客厅的侍女,跪在家康面前,献上崭新的兜裆布。最近家康越来越胖,自己不能系兜裆布了。自己的手够不着自己的小腹。

“真不舒服。”他一边让女子给系上,一边俯视大腹发笑。

进了寝室,家康让另一个女人给他解开了刚才系上的兜裆布。这个女人是阿茶局,她总是如影随形跟着家康不离分。

“阿茶,今夜谁陪我说话?”家康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地靠近被窝,浑圆的身体躺了下来。

“那个女子哪儿好啊?”近臣在背后交头接耳议论。阿茶是个不美的女人,她双颊瘦削,吊眼梢,一笑牙齿就龇露出来。年纪也很大,恐已近五十岁,可称之为老太婆了。家康将她列为侧室已逾十七载。

阿茶局名曰素环,生于甲斐,初嫁给骏府今川家的家臣神尾孙兵卫,这是旧话。天正十年(1582年)“本能寺事变”发生后,家康率军进入甲州,看见路边跪着一个领着孩子的女人。家康停马,收留了她,在军营中陪家康聊天。进而,家康让她管理身边生活杂事,使用起来一看,却是个非同寻常的才女,遂送她名称“阿茶局”,令她管理后宫。最后,政治和人事领域,家康也让阿茶局参与。因此,德川家的诸将都非常惧怕这个女人。

“陪说话今夜就算了吧。”阿茶说。

“何故?”

“我看老爷的脸色,显得很累了。这时候老爷再搂个小女子,那可有碍于贵体哟。”阿茶局操一口土气的甲州方言说道。确实,家康今天拜会前田家,搞得精疲力竭。

“是吗?我脸色不好啊?”

“在大纳言(利家)公馆,老爷多有心理顾虑吧?”

“没什么顾虑。”

“可是,都表现在脸上了。我阿茶给您按摩按摩腰吧,叫来小女子可不行。”

“兜裆布都解开了呀。”

“我阿茶一会儿给您再系上。”话语回得利索。接下来,她挨近家康身边,开始给他按摩后腰。

“听说治部少辅大人一身黑装出席了宴会。”

阿茶局对外政方面的事情也了如指掌。而且这些“表面”的事,她可以与家康自由交谈。这一点,秀吉身边的淀姬与阿茶局没法比。淀姬仅有姿色,却无才气,有关政事,恐怕一次也没向秀吉说过什么。

“是说治部少辅那厮吧?他身穿黑装来了,想来找碴儿的。”家康神情不快。

“说招人恨的话,是治部少辅的本性吧。”

“像是本性。世上像他那样讨厌的人,真是少有。”

“我听小道消息说,今夜要夜袭公馆。”

“此事,公馆主人泉州已派出密探,正在探听各种动向。”

事实上,三成离开前田家后,立刻就去了小西行长家,紧急召集了除浅野长政之外的三个奉行,聚来的是前田玄以、长束正家和增田长盛。

“夜袭藤堂公馆吧!”三成提议。其他人惊骇,异口同声表态:“此举不妥。”

藤堂公馆挤挤擦擦拥来了家康党的许多大名,五百多米以内的路旁都有警戒。普通行人百姓都被勒令“绕行”,全被赶回去了。

“一两万人是根本攻不下来的。”

“不至于攻不下来。”

三成坚持己见。其他人的脸色渐渐阴沉起来,一味强调巷战的不利之处,到底没有同意。

“是么?”三成站起来,神情不悦。

三成走在路上,打算径归备前岛公馆。他头戴斗笠,随从是一个仆人。三成的装束简单,俨如年禄五十石的武士,谁看也不像是个大名。

三成知道,这副装束走动在街上反而安全,若带领队伍到处活动,会即刻引人注目,恐会招致清正的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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