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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上卷(三)

利家之死

三成向北走去。

(这是何处?)

大雾弥漫,三成不由得呆立不动了。最近,大阪城下每三日就有一日是这样的天气。

“吉平!”三成的脸深深遮在斗笠里喊着。随从只有仆人吉平。

“这是谁家公馆?”

但见左右两道土墙,延伸而去。“哎。”吉平弯腰回答,“左边是桑园甚左卫门大人,右边是桑园将八郎大人。”

两家都是丰臣家的旗本,是“三成党”。

“对了。”三成好不容易才弄清了自己所在的位置。“如此说来,左边的应当能望见从事市场交易的外郭。”

吉平指着左边说道:“就在这个十字路口对面,应该能看见石墙。现在有雾霭看不见,但听说这雾霭到了晚上会更浓。”

(真糟糕。)

三成这样思量,是因为在这天佑的雾霭之夜,为何不下决心袭击家康夜泊的藤堂公馆?夜里大雾笼罩,敌人的照明就不管用了。大军将公馆戒备得再森严,也绝对有利于夜袭的一方。然而,刚才却遭到了同僚奉行长束正家、增田长盛、前田玄以三人的强烈反对,他们断言此举必定失败。

(他们毕竟都是文官。)

三成将自己的因素置于一旁,这样思忖着。

(是败是胜,干起来之后才能见分晓。只是在榻榻米上冥思苦索,无济于事。刚才若是决定干,这场大雾必定有助于袭击。于是,就在今夜,家康的脑袋就搬家了。)

年轻的三成得到了一个教训。雾霭就是一个好例子,如果干,会涌出意想不到的条件,有利于行动。只要兼备了勇气、决断和行动能力,其后就完全听凭天意为宜。

三成是个聪明人,但缺乏机敏。他回到备前岛公馆,向左近述说了此事,左近眉头一皱说道:“为何有了点子不立即发兵?这叫战机。若是上个时代的武将织田右府(信长)大人和上杉谦信公,定会那样干。诚然,主公是足智多谋之人,这种场合能想到雾霭的作用,就不是常人。丰臣家的人虽众多,有这等才干的人,却除了主公再无他人。然而,既然想到了,为何不当场顿足付诸行动?可惜呀!主公不能称为名将。”

“左近!”三成听得不耐烦了,“我只带领吉平一人呀,一个人攻不进去呀。”

“当时在谁家的公馆前?”

“在桑园甚左卫门的公馆前。”

“那个,那个,当即跑进甚左卫门公馆,命令甚左卫门出马派兵。主公借得这一彪人马,登城求得秀赖公的手令,动员好秀赖公直辖的七支队伍。再派吉平跑到备前岛,命令我带领所有人马奔向藤堂公馆。也许我能最先冲到敌人公馆。第二阵是小西行长,第三阵是秀赖直辖的七支队伍。如此这般,像冲击海岸礁石的波浪一样,卷荡堆叠,敌方人数再多,我们也不会失败。”

“不妥,左近。”三成这个人不可思议,无论你对他说什么,他也不动怒。

“一个奉行的个人想法,想求得手令,谈何容易。即便求得了,出征命令下到直属的七支队伍,也要很长时间。另外,小西摄州(行长)的大阪公馆里顶多有三百人,我的备前岛公馆的人数仅有二百,就这点人构不成冲击海岸礁石的那般波涛。”

左近嘲笑道:“主公真是个擅长计算的名人,但单靠计算是不能打仗的。”

“为何?”

“这不是有雾吗?雾是不听计算的。还有计算不准的东西,即敌人的马虎大意。也就是说,藤堂公馆已经探知,主公断念不发动夜袭,并离开了小西公馆。敌人的马虎与天佑,二者重叠,这个战机如果计算在内,相当十万人马。”

“得啦,行了。”三成不耐烦了。

“不是‘行了’,还请听下去。”

“你是为发牢骚才来侍奉我的吗?”

“为了使主公能成为杰出的武将,才领受了贵府的高额俸禄。”

“今夜太累了。牢骚我明天听个够。”三成支起腿,要站起来。

“机不可失。大人想进上房吗?”左近抬起了头。

“睡觉去!”三成倏然想起了初芽的玉体。

“主公不是个爷们!”今夜,左近亢奋得像另一个人。家康在大阪,这是个失不再来的夜晚。

“此话怎讲?”

“恕左近冒昧,说了如上一番粗暴之言。主公若是个爷们,尽管勃然大怒好了。主公可以这样下令:左近,你能喊出这般豪言壮语,那么你立即跑到藤堂公馆,去把家康给我宰了!”

“这不像左近。一两百人势单力薄,冲不进门的。”

“我心里有数。我左近一人去,做一个决死之士,想法进门,以百分之一的成功念头冲进去,闯入家康的寝室。”

三成笑了,说道:“这样,左近死了,家康跑了,仅此而已。左近,我累了。我可以进房间吗?”

“又想搂着初芽姬睡觉吧?”

“那是我的自由。”三成出来,走进了走廊。左近也退出来了,走到庭院里。雾霭已经淡了,漆黑天幕上,这一片那一片,闪烁着星光。

(现在,家康大概非常害怕遭到石田治部少辅的夜袭。)

左近想象着,感到有些奇妙,又气呼呼的。这个石田治部少辅,面对良机,却无所作为,早早就寝了。此刻,正要把初芽拽入锦衾里。

“蠢货!”左近这样思考,并非因为怒火满怀,“世间唯有如此,才有趣。”左近走在庭院小径上,努力这样思忖着。刚才的亢奋消失了。不仅如此,他还涌上了怪异的念头:真想向藤堂公馆射去一封箭书。上面写着:治部少辅这小子睡了,家康尽可以高枕无忧了。

翌晨,家康离别了大阪。

由此开始第二十日,即庆长四年(1599年)闰三月三日,三成早有精神准备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前田利家作古,终年六十二岁。其间有逸事。利家去世的前十几天,他要写遗言,但已无力执笔了。

“阿松……”利家从病床上喊夫人。夫人后来称“芳春院”。这位妇女和利家一样,在加贺前田家历代受到尊崇。夫人生于尾张织田家的一个家臣家里,自幼丧父,四岁开始,由父亲的同僚前田利昌(利春,利家之父)抚养成人。后来,她嫁给了利昌之子利家,可谓是带有兄妹气息的一对夫妻。

利家夫人在织田家的身份还很低的时候,就和秀吉夫妇有交往。织田信长的安土城(位于今滋贺县蒲生郡安土町,1576年为织田信长所筑)时代,两家的公馆相邻,中间没筑院墙,只隔着一道木槿篱笆。利家夫人和如今的北政所常隔着木槿篱笆唠嗑。利家夫人是个聪明人,人说利家的军功有夫人的一半。

“阿松,我拿不住笔了,我口述,你来写。”利家说道。

声音太小,妇人的耳朵贴近利家的嘴边,纪录口述,遗言共有十一条。

第一条,遗体运回金泽。

第二条也非同小可。“我死后,次子利政立即返回金泽,令他住在金泽。利长(长子)住在大阪。利长和利政的人,合起来有一万六千人左右。”利家说道,“其一半长期置于金泽,另一半长期置于大阪。”利家命令道。置于大阪的兵力有八千人,此可谓出人意料的大军。

“今后三年之内,世间会发生动乱。若出现背叛秀赖公者,利政即刻亲率领地的八千兵,来与大阪的利长会师,与敌交战。大阪的利长从现在开始,三年内不可回领地。”

如此这般,可谓利家已预料到家康的叛乱,留下了战略遗言书。

利家又说道:“交战之际,切勿在领国内作战,哪怕仅差一步也要在领国外作战。要记住,信长公从率领小股兵马之时开始,直到最后,都不在领国内作战,总是冲杀在敌国地盘里。”

利家作完这份遗言书的第十二天就去世了。临终前,夫人将早做好的白寿衣献于枕头边,对着丈夫耳朵说:“您年轻时就上战场,要了许多人的命。原罪报应十分可怕。请穿上这套白寿衣到极乐世界去吧。”

利家发出苦笑,说道:“那样的衣服我不穿。确实,从年轻时开始,我杀的人数不胜数,但一次也没作过不义之战,所以不会下地狱的。”

“但是……”阿松还想劝说。

“阿松,别怕。纵然落进地狱,我也会招集先亡的诸将,建起一支队伍,打败牛头马面,让阎王当俘虏。比此事更令我挂虑的,是丰臣家的未来。”

说着,他用手探摸一下枕头,那下面有新藤五国光打造的短刀。阿松默默将其拿起,让丈夫拿着。利家将其连刀带鞘放在胸口上,大声呻吟了两三声,以愤怒的形象咽了气。

白寿衣终于没穿。

此事传到了家康耳朵里。前田家的重臣德山五兵卫去伏见报丧,拜见了家康。家康故作惊骇,好像猛然想起来似的,自然地问道:“大纳言的遗言是何内容?”

不消说,德山五兵卫并未语涉前田家的战略遗言书,他如实报告了白寿衣的事和短刀的事,说利家将短刀贴在胸口上,高声呻吟了两三声“挂虑丰臣家的未来”,便瞑目了。

家康洒泪说道:“不出所料。不愧是大纳言,心事重重。”

家康将五兵卫招到身边,诚恳吊慰后,进了上房,唤来谋臣本多正信,说道:“利家死了。”

正信老人已得到了来自大阪的谍报。

“是的。”

“你已经知道了?”

“藤堂高虎派来了急使,刚刚跑进贵府大门,传达了此事。”

家康沉默,像在思索。正信静静地说道:“上样下定决心了吗?”

“何事?”

“前田利家死后,如何对待前田家?”

“如何对待?何谓如何对待?对大纳言前田家,我没有发表意见的资格,也没有要说的事。”家康流露出了意外的神情。

正信的脸眼看着变红了,他跪下说道:“哎哟,刚才大人的思索,我以为是在想利家的事。这是臣弥八郎说了过分的话,请宽恕。”

“弥八郎,行了。”家康发出苦笑,“人死是个悲伤的事。大纳言年长我四岁。我是在想些与此相关的事。我思考时的神情,被你误解了。”

“哎呀,上样的脸色,看上去可是非同寻常啊。”

“你那样猜疑了?”

“正是。”正信垂首,家康惊异。

“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谋士,想把人之死当做施展机谋的开头。”

“难道上样要舍弃这个机会?”正信趁势要双膝向前凑去。家康劝止道:“且慢。今天这一日,不要说!”

听到利家的噩耗,正信想到的谋略是,首先在大阪的殿上散布流言。十有八九前田家的主公利长会随着亡父遗骸返回金泽。乘此机会,譬如说令高虎在殿上散布这样的流言:“利长回领地从事战备,准备谋反。”

于是,家康讨伐之。不仅讨伐,家康还要以丰臣家大老的资格,率领丰臣家诸将,远征加贺,让大阪成为空城。石田三成瞅准这个时机,必会举兵。此时,立刻在北陆(今富山、石川、福井、新澙四县的总称)与利长讲和,回兵近江平原,与三成展开决战,一举取得天下。就是这样一个方案,也可谓家康与正信的基本方针。

归根结底,不发生骚乱,家康就无机会取得天下。须散布流言挑起骚乱。而用于挑衅的最佳工具,就是前田家。家康很早以前就和这个谋臣谈过此事,因此,刚才正信想说何事,家康不难推测出来。

不愧是家康,仅限今日,他不想与正信谈论这个话题。利家是家康来到丰臣家之后十几年的同僚,如今他过世了。

“弥八郎,最早也要到明天再说吧。”家康对正信老人说。老人略感不满,退了下去。

暮春

前田利家刚刚死去,“战争要开始了”的流言,便搅扰得大阪城里人心惶惶。带着家产不断逃往河内与大和方向的人,每天都不下数百人。

樱花已经凋谢了,嫩叶绿韵,日益增辉。

“听说今天街上还在闹腾。”三成对左近说道。左近也挂虑此事。街上流言竟说什么那“七将”要袭击三成公馆。所谓七将,即加藤清正、福岛正则、黑田长政、浅野幸长、池田辉政、细川忠兴、加藤嘉明。除了正则,其他人都曾在朝鲜战争中担任第一线的部队长,他们驰骋沙场,野战之后归国。

(也都是主公憎恨的人。)

这也令左近感到非常惊讶。

“流言内容是真的吗?”

“唉,现在还说不准,是否为间谍散布的。”

真假难辨。按流言的说法,清正等人到前田家吊唁之后,归途到近处的细川忠兴公馆休息,商量道:“挺烦人的老头子没了,咱们尽情地收拾三成罢!”

利家辞世之前,担忧七将与三成对立交兵大乱,他叫来清正,狠狠训诫,如此开导:“休得挑起骚乱!挑起骚乱必会出现乘机起事者,对秀赖公不利。”这个利家,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

利家在世期间,左近经常思考这样的事。秀吉死后,随之发生动乱并非不可思议,尽管如此,却保持了表面安宁,“是因为有那位利家老人在”。左近对利家的存在给予了很高评价。事实上,可以说,是利家这个人物用他那老朽的手腕,将天下支撑到现在。

想来,利家是个怪异的老人。他严密监视伏见的家康,备前岛的三成在这位老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住在玉造一带的清正等人,也拥戴和尊敬这位絮烦的老大人。

(这回可糟了!)

左近这样认为。公馆里几乎处于临战状态。本来七将攻打三成这个流言早已存在,连病中的利家老人也对三成说过:“治部少辅,那帮小子闹闹腾腾的,要当心了!”

然而,利家也有令人啼笑皆非的地方。他还说过这样的话:“我不是要关注你。一两个像石田治部少辅这样的人,无论被投毒后挣扎而死,还是在殿上遇刺身亡,我才不去管呢。毋宁说但愿如此。但令我伤脑筋的是,双方都在网罗同伙,蓄势待发,要在秀赖公膝下发起交战骚乱。”

如今,这位利家老人没有了。

世人是敏感的。围绕“利家一死,七将便袭击治部少辅大人”这句话,人们在观望着。流言首先恐怕来自那种预测。

当夜,备前岛的三成公馆里来了一个武士。左近出来一看,是丰臣家食禄三千石的旗本中沼觉兵卫。他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双膝颤抖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缘何如此?”

“我进贵公馆时,没被谁发觉吧?左近大人,能否劳驾派人查看一下贵公馆周围是否有人。”

“这好办。”岛左近唤来几个自己的亲信,让他们仔细检查了一番公馆周边,幸而没有觉兵卫说的那种可疑的人。

“我放心了。最近街上的流言,左近大人可知道?”觉兵卫说道。

“知道了。”

“流言是真的。如大人所知,寒舍毗邻右卫门大夫(福岛正则)公馆,隔墙能听见福岛家的家臣们高声说话。刚才随便听了一下,他们说:‘夜袭石田公馆,时间规定在十三日拂晓寅刻(凌晨四点),枪药必须充分准备好!’”

“这是一个纰漏。”左近笑了起来。关键时刻失笑,是此人的癖习。听了中沼觉兵卫的一番话,与事态的严峻性相比,左近更觉得福岛家的家臣们真是粗枝大叶,不可思议。正则是个粗豪的大将,家风也是粗粝粝的。

“这可不是付之一笑的事啊!”

“对,不是付之一笑的事。”左近恢复了严肃认真的面容。

“中沼君,吃了夜餐再回去吧。”

“大人说什么呢,时下已到了如在下刚才所述的形势了。再过四天就是十三日,贵公馆也须尽快部署啊!”觉兵卫草草应答,告辞而去。此人是故关白秀次的家臣。秀次家崩溃后,他沦为浪人。三成可怜他,将他推荐给了秀吉。为此,他一直感恩,今夜才跑来报信。

左近正要站起来去报告给三成,这时,第二家老舞兵库来了。

“左近,就要动真格的了。”他高兴地笑了。

“何事?”

“街上流言是真的。有仗打了,在十三日寅刻。”

舞兵库说出了与觉兵卫所报相同的事。一问得知,舞兵库亲戚的女儿到浅野幸长公馆当佣工,她派自己的女童仆来报过信。

“啊,是吗?看来十三日寅刻准确无误了。”左近并不在意地说道。这时,第三家老、蒲生藏人乡舍进来了。于是,石田家的三个家老都到齐了。此三人都是名震世间的名士,人云:世间畏惧三成,因为他有这三个人。与左近一样,他俩亦非元老式的家老,都换了两三个主公家,是冲破了战国风云的人物。三成根据其身份,给予极优厚的待遇,分别赐禄一万五千石,与左近相同。

“主计头如果攻来,我让他看看我的枪法!”

舞兵库微微一笑,神情马上又严肃起来。“话虽如此,公馆里仅有二百人呀。”

“非也。我方也正在联系大名。”

言讫,蒲生藏人数了起来,有上杉景胜、毛利辉元、佐竹义宣、增田长盛、长束正家。

三人来到了三成面前。三成听罢,看懂了左近的神色,问道:“左近好像心存异议吧?”

“是的。”左近不再开口,开合着扇子苦笑着。按照左近的方案,他要劝三成远远逃离大阪。毕竟清正打来的是同盟军,如果三成也檄告同道,组成同盟军,那么,大阪城下从该夜开始将成为战场,拥戴幼主的丰臣政权将在炮烟弹雨中崩溃。与其这样,不如三成巧妙躲开对方,逃走为宜。

“我方只有主公逃走。”

“啊?是说叫我逃走吗?”

“主公腿脚还很利索,逃起来想必会很顺利。为了丰臣家,巧妙逃走是聪明的选择。若是想当混蛋的对手,以摧毁丰臣家,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主公的对手不是家康。若是家康,奋勇突进掉脑袋也可以。以加藤或细川为敌手,纵然发起战争,担当最倒霉角色的,唯有秀赖公啊。”左近这样说道。

“明白了。”三成不快地点头。他觉得这是唯一选择。“不过现在距离清正等人的预定攻击日,还有四天。我再想一想。”

“非也。如果决定逃走,就应立刻行动。时间一推迟,通往江州佐和山的道路,将被敌兵警戒起来。”

“不,我再想一想。”三成这么犹豫,理所当然。离别大阪,返回佐和山的居城,五奉行中的位置就丢了。三成辞去奉行一职,家康觉得妨碍自己的人没了,真是件大好事,必将丰臣家的行政权揽于一身。

清正和正则最近十来天滞留在大阪。但是,伏见的公馆才是他们的老家。于是,闰三月十日,他们向伏见公馆派去急使,把那里的人调遣到宇治和枚方附近,以防备三成逃走。这些人都全身披挂,肩扛长柄枪,火药枪安上了火捻。伏见一带流言乱飞,俨如大战一触即发。

这一消息于该日黄昏传入三成耳朵里。他火速叫来了左近。

“有点难以逃脱了。”三成苦笑着。左近也收到了详细情报。不仅枚方,大阪城东北郊的守口,也有细川忠兴的兵马出没。然而,正在活动的并不仅限于敌方。拥护三成的诸将也频繁遣使者前来报信。

“非也。我左近有智慧让主公一人逃离大阪。”

“嗯。”三成随意点了点头,奇妙地泰然自若。左近凑上前去,问道:“主公如何定夺?”

三成破颜一笑。“总之,我会逃走的。但想求人给支个招儿。最近一两天,我还留在大阪。”

(确实,主公好像下了决心。)

左近这样判断。这种情况下,左近觉得还是任凭三成自己思索为宜,便退了出来。其实,对于清正那宛似赏樱花时的醉汉般的狂躁形象,三成与其说感到憎恶,不如说感到厌恶。若与他们一起闹腾,无论谁看了都会明白:丰臣家的天下必然崩溃。那七个人究竟是明知故闹,还是连这一点也不知道?

(面对狂人和醉汉,还是躲开为好。)

三成觉得仅有自己是正常人。他准备接纳左近提出的逃脱方案。但三成觉得,自己焉能白白逃走?同样是逃走,他希望把逃往佐和山一事作为将来大规模作战的基础。

(关键是打倒家康,那些傻瓜们不是我的对手。)

三成下了决心之后,昨夜,他对上杉家来的使者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和构想,并表明:“直江山城太守到了以后,我要和他推心置腹谈一谈。”

山城太守直江兼续今夜将微服到来。

(兼续听了这个方案,会说:“终于痛下决心了!”然后拉着我的手,满心欢喜吧?)

三成焦急地等候黄昏的到来。

山城太守直江兼续是会津一百二十万石的上杉景胜家的家老,虽任家老,俸禄额却比大名三成还高,年禄三十万石,拥有米泽城。兼续少年时代就侍奉上杉家的先辈谦信。人们说,兼续不仅继承了谦信的兵法,就连谦信那异常喜好正义这一特点,以及谦信的气质和性格等,也都被他继承下来了。兼续可谓当代奇男。

这是发生在上杉家当年以越后(今新澙县的大部分)春日山城为居城时的故事。上杉家有个人名曰三宝寺胜藏,是个急性子。某日,事情进展不如意,他竟然将男仆杀了。

男仆的家属大怒,有三人跑到家老兼续的公馆,提出毫无道理的强硬要求:“要让死人再活过来!”

兼续听完事情原委,觉得确实错在三宝寺胜藏。然而,死者不能复生,兼续劝道:“此事特别令人同情,但是,靠这个忍耐点吧。”言讫,给了他们二十片白银,打发回去了。翌日,他们又来了,“要让死人再活过来!再活过来!”大喊大叫闹腾,没完没了。每次来,兼续都出来对他们讲事理开导说:“死去的人,我也束手无策啊。”但是,他们根本听不进去,每天跑来大喊大叫闹腾。终于有一天,兼续忍无可忍了。“我现在就给阴曹地府的阎王爷修书一封,若能叫回来的人,会回来的。”言讫,兼续进了里屋。俄顷,他出来了,将信递给了无理要求者:

阎王老爷:

虽未得尊意,容谨述一笔。家臣三宝寺胜藏,过失伤人致死。死者亲属悲叹,反复要求唤回死者。故遣三人前往接人,谨请返还死者。

惶恐谨言

山城太守兼续

庆长二年二月七日

“你们拿着这封信,前去交涉吧!”说完,他令家臣砍下了三人的脑袋。

兼续是陪臣,秀吉却偏爱他。秀吉曾说过:“能驾驭天下政治的人,当数直江兼续与小早川隆景吧。”

太阁健在时,兼续随主公景胜登上了伏见城,出现在殿上的家老休息室里。当时其他大名在走廊里碰见陪臣兼续,就下意识地点一下头。过后大多都感到懊悔:什么东西,他就是山城太守直江啊?

一次,大名聚集在伏见城的休息室里,奥州老英雄伊达政宗从怀里掏出一块椭圆形大金币,炫耀道:“各位从未见过吧?”

政宗让众人轮流观瞧,拿在手里谁都感到稀奇。最后轮到了兼续,仅有此人不将大金币拿在手中。他打开白扇,撮起了大金币,啪啪地在扇面上颠来倒去观瞧着。

政宗以为兼续因身为陪臣而自卑,不敢用手去拿,便说道:“山城,用手拿吧,没事儿!”

兼续立即回答:“开玩笑也须因事而异呀。在下不肖,自我家先公谦信以来,受命任上杉家的指挥。我怎能用持麾令旗的手,去碰这么无聊的东西!”

说完,他“嘭”的一声,将金币弹起,扔回政宗的膝盖旁。认为金钱肮脏,这种思想在那时的武士当中还不曾有过。兼续受谦信影响,很早就亲近中国典籍,所以才有这般奇特言行。

据说这位兼续在等待日暮,好去造访三成。

密约

这里,有关山城太守直江兼续,想略挥冗笔。

江户时代,德川政权确立伊始,派人拆除了京都阿弥陀峰的祭灵庙。之后,这里成了盗贼和流浪者的巢穴。未久,祭灵庙便朽败消失了。与此同时,朝廷取消了赐予秀吉的“丰国大明神”的神号,秀吉不再是神了。

家康取代了秀吉,成为日本神,死后谥神号“东照大权现”,在日光(位于枥木县西北部)建祭灵庙,以殿舍豪华壮丽而称豪世间,如今亦然。秀吉作为“神”的复活,却在他逝世三百年后。关原会战中的惨败者岛津氏和毛利氏等,打倒了德川氏,维新政府诞生了。维新政权恢复了“丰国大明神”的神号,在阿弥陀峰山麓重建了祭灵庙,名曰“丰国神社”。所谓权力,就是这样奇妙的东西。

德川氏治世的两个多世纪里,一直将石田三成定为奸人,企图以此使篡夺丰臣家政权的德川氏的立场正当化。幕府的御用学者、诸藩的学者,也惧怕对三成加以“奸人”这一评价以外的新论,不敢破旧立新。唯有一人,即以“水户黄门”这一异称而广为人知的德川光圀,在其言行录《桃源遗事》中有如下评语:“治部少辅石田三成并非可憎之人。人各为其主,理所当然。虽系德川之敌,亦不可恨。君臣皆应晓之。”

这可谓是唯一的例外。德川氏权力持续的二百几十年里,仅仅一直憎恨一个人,坚韧地将三成高摆在恶神的祭坛上。这种例子在日本实属罕见。

至于三成的知己家臣,参加了三成的这一行动,协助三成的策划与运行的三个副主人公,不在德川幕府的禁忌之内。这三人即刑部少辅大谷吉继、岛左近胜猛、山城太守直江兼续。三人被作为好汉的典型,受到江户时代武士们的爱戴,他们的逸事被不断写成各种随笔。为了不把三成说成“恶神”,重点突出三成的三个副主人公,以至最后竟达到了过度褒扬的程度,此乃事实。

却说直江兼续。秀吉正在征服天下的时期,在琵琶湖北部贱岳打败了北陆的柴田胜家;随后长驱直入,打下了越前北庄城;再前进,入越中,攻打佐佐成政,逼其投降。下一个目标就是越后了。

这时,虽然越后的上杉谦信已经病故,到了上杉景胜这一代,然而攻打战国时代最强的军团——上杉家,纵然是秀吉也不可能轻易攻克。

于是,秀吉采取的方针是,通过外交手段,兵不血刃,将上杉氏揽为自己的大名。秀吉没有预先致函告知,他将自己的军团驻扎越中,然后轻装偷偷来到了越后的上杉领地越水,只带三十八个随从,年轻的三成便身处其中。

越水住着上杉家拥有城池的大名须田修理,建有须田的豪华大公馆。秀吉来到城下,向须田修理派去使者,口头说明来意:“在下是来自上方的秀吉的使者,一行三十几人,请给安排一下旅馆。”

秀吉亲自到来之事,出于戒备意识,没有透露。须田修理对突然到来的使节团感到惊诧,暂且将城下的寺院当做旅馆,以地主身份,出面应酬。

然而,须田修理一进旅馆,一行使节中个子最矮的一个人,便拽着他的袖子说道:“我是秀吉。”

顿时,须田修理吓得魂飞天外。大将微服,深入准敌方领地,乱世里如此举动前所未有。

“哎,我是秀吉,千真万确。说实话,我想直接拜会你家主公上杉景胜,有事相商,才微服而来。能否劳步带我前往春日山城(上杉氏的主城)?”

须田修理越发惊骇了,对自己家臣详述了缘由,派其飞奔景胜之处。修理的使者拜谒景胜,说明来意后,问道:“我家主公修理说,秀吉本人现已在手中。若大人下令杀掉,则立即抓起杀之。不知如何处置为好?”

事出意外,景胜愕然,唤来家老兼续,让他发表高见。兼续即刻建议:“见之为宜。”接着,他又说道,“秀吉以畿内和北陆为中心,领有五百万石,已经率领十余万大军,平定到邻国越中了。尽管如此,他却便装来到越后,足见其胆量之大不可估量。”

确实,这绝对是超出常理的惊险技艺。但说实话,这只是秀吉权衡之后所进行的外交表演。此前,刚刚征服越前,来到前田家的领地府中时,秀吉也是一人叩响了利家(当时利家的向背不明)居城的城门,说道:“又左(利家)在吗?我筑前来了!”

他笑着跨过了门槛。利家吓破了胆,却又感谢秀吉对自己的诚笃信赖,终于结下了主从关系。“推赤心置人腹中”这个古代中国人讲究的人心收揽术,秀吉不读古书已知之,且应用自如。家康屈从秀吉,也是由于家康首次到上方时,秀吉仍是这样做的。黄昏时分,秀吉没预先联系,也不做防备,就趋访家康下榻的旅馆。当时,家康的左右劝道:“现在是良机,宰了他算了!”但是,有这般胆量来访的对手,杀不得。或者说,就连家康这样冷静的人,都因秀吉对自己的诚笃信赖而心怀淡淡的感激。可以说,家康已有精神准备,自己屈就秀吉的大名一事,他也想开了。

对直江兼续而言,先君上杉谦信是他的偶像。谦信是一位异常的好战家,但作为战国武将又是个罕见的有豪侠之气的人物,好义重信。那飒爽的谦信形象一直存在于直江兼续的头脑中。因此,兼续判断一个人时,要先看他是否有正义感,再定其善恶。若是受过儒学教育的江户时代人,这倒也平常;而在战国时代,像兼续那样类型的人,可谓凤毛麟角。

如此兼续,不可能不喜欢这种场合中的秀吉。秀吉毕竟是秀吉,他认真调查了兼续的性格与上杉家的家风,充分计算到“我这般出手,对方非但不能杀我,反倒能令对方感动”。故此,后世称秀吉是“骗人的高手”。

“归根结底,秀吉信任上杉家讲究信义的家风,才带了极少随从,执一根马鞭而来。若杀了他,我方信义扫地,被天下人笑话。主公也当率少数随从,前往越水。面晤后若感觉所见不合,可以再摆下野战阵地,决一死战。”

“此言有理!”景胜说道。景胜也以先父谦信为楷模,任何时候都是一个豪侠英勇的男子汉。

景胜把军团驻屯在丝鱼川,自己与兼续率十二骑,前来越水的旅馆,拜访秀吉。

时当春季。

“呀,是弹正少弼(景胜)吧?越后的樱花开得如何?我这个筑前,兴冲冲地前来赏花了。”秀吉来到门口说道。

“禀报甚迟,我是景胜。”这个越后的主公一本正经地回答。于是,秀吉与景胜斥退左右,密谈了四小时,达成了盟约。这次密谈在场者,秀吉一侧是三成;景胜一侧是兼续。

三成与兼续的交往,始于此时,二人都是二十六岁。同岁之偶然,也加深了二人的友情。加之,容貌相似。其他领国传说直江兼续是猛将的典型,三成见面一看,皮肤白皙,小巧玲珑,一副眉清目秀美童子的面容。

兼续与三成谈话投机,二人皆系当时武士中少见的读书家。兼续不甚爱好文学,对儒家的治国平天下之道,却颇感兴趣。这一点二人不谋而合。二人还有一个共同点,即分别侍奉于英雄谦信和秀吉的身旁,对主公敬慕至极,几近神魂颠倒。兼续谈论谦信,三成谈论秀吉,话题当然无穷无尽。

初次见面是天正十三年(1586年)的春季,二人风华正茂,一谈就谈到了夤夜,最后发觉东方已经发白,皆愕然。三成说:“真想和您就这样谈上三天。”兼续颔首,答道:“我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六岁,才得到了知音。”

秀吉辞世八个月前,上杉氏由越后被转封至会津。旧领地年禄五十五万石,新领地年禄一百二十余万石。

会津是蒲生氏的旧领地。进行领地调换时,三成担任秀吉的代理官赴会津,卓越地裁判了复杂的事务。出差来到会津的三成,某夜与兼续在若松城内闲聊。三成说道:“太阁殿下最近身体欠佳。嗣子中将(秀赖)年幼,殿下若出现万一,窥伺天下者必会发动叛乱。”

“必是家康。”兼续说道。此人比三成更讨厌家康。他接下来说得更狠:“如果老贼胆敢觊觎丰臣的天下,治部少辅可不能默不做声啊。”

“到时候必然做声。”

“这才是个男子汉。尽管能力有限,我兼续协助中纳言大人(景胜),拿出上杉家的一百二十万石,支援你的义举。发生大事之际,千万别忘了我山城太守直江。”兼续说道。

兼续与三成是这样的交情。秀吉死后,景胜和兼续一直住在大阪公馆。

兼续身穿黑色便服,带领两个家臣站到石田公馆门口的时候,开始下起了阵雨。前院的一棵棵树木,迎风发出了声响。

“啊,山城太守大人!”石田家的门卫武士不由得跪迎在地上。兼续这个瘦削白皙的男人,有着奇妙的威严。石田家的武士为兼续举着长柄雨伞,将其迎进了院子。进了萱门就是茶室的庭院,为了照亮脚下,小径旁边放着一个一个小灯笼,全都点亮了。小径中途俗称的“主人石”旁,三成自己举伞,手执蜡烛伫候着。

“哟,偏偏赶上个雨天。”三成保持姿势不变,笑着说道。

“哎呀,治部少辅大人或许不知道吧?人家说,若邀请山城,天肯定下雨,山城是个‘雨男’哟。”

片刻后,二人成了茶室里的主人与贵客。室外雨声繁密起来,三成烹茶,兼续喝了两巡,放下茶碗,问道:“下决心了吗?”

听兼续的语调,好像他看透了三成心中的一切。但是,他的眼睛却一直凝视着茶室炉中的灰烬。

“下了。”三成也漫不经心似的简短回答。接着,他对兼续缕述了此前经过。

兼续惋惜似的说道:“清正等人要闹事吗?那些人和我不同,是故太阁殿下从小恩养大的大名。可惜呀。自己的眼睛看不见自己的表现,他们这是在悬崖上疯癫跳舞啊。”

“清正和正则或许看不见,细川忠兴和黑田长政等又是如何?他们鼓动清正和正则跳舞,企图最终令丰臣家陷入危急境地,政权移至家康手中。”

兼续笑了,说道:“非也。即便黑田和细川别有用心,他们有足够的智慧吗?细川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有人在操纵黑田长政这个木偶跳舞。”

“该是德川家的本多佐渡(正信)吧?”

“就是他。”言讫,兼续掰开了点心。“佐渡这个老人,于伏见的殿上我见过他两面,给人的印象很阴,不啻混入人世的幽灵。这个阴间鬼魂,附在黑田长政这个鲁莽的、不知世间劳苦的年轻大名身上,唆使黑田说治部少辅的坏话,随心所欲地操纵黑田跳舞。清正、正则等人跳舞,不过是受黑田操纵。但七人于十三日寅刻夜袭贵公馆一事,这次就要变成事实了。他们肯定会干的。”

“是的。”说着,三成回到了炉边。兼续颔首说道:“这种情况下可以逃走,逃往有城池的江州佐和山。”

“所见相合。”

“嗨,治部少辅大人也这么想的吗?这样一来,话就好说了。其后的对策,还会意见相同吧?”

“请城州大人先发表高见。”三成说道,他的笑容里充满了对兼续的一片好意。这时,酒和菜全端上来了。

兼续喝完了五六杯,说道:“那么,我说。”其内容如下。上杉家被转封至会津的时日尚浅,领地内的整顿尚未稳妥。兼续奉上杉景胜之命,须离别大阪回领国。他将约上与上杉家关系良好的长陆水户五十四万五千余石的国主佐竹义宣,一路同行而归。

回到会津,要在国内构筑许多新城,广招四方豪杰,军备充分,以举兵对抗家康。会津距家康的大本营江户较近,如果自己的领国受到来自东边的威胁,家康就无暇在伏见接受女人的戏弄了。于是,他会急忙向秀赖领得军令状,引列位大名东下讨伐上杉。届时,三成由佐和山驰回大阪,招集蒙受过丰臣恩泽的大名们,两人从日本的东西两侧夹击家康,他走投无路,最终必亡。

“所见相合。”三成大喊似的说道。兼续的构想与三成的腹内机谋,达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致。

“治部少辅大人。”兼续的脸上慢慢露出了微笑,最后尽情开颜,说道,“这场交战规模之大,在日本前所未有。男子汉的痛快事,莫过于此呀。”

兼续还想说下去,能够琢磨出这样的构想,故太阁和谦信如何,不得而知,当今之世,除了治部少辅与自己,此外再无他人。

然而,兼续最终没有说出来。这个寡言少语的人,沉默地端起了酒杯,将凉酒一饮而尽。

遁逃

闰三月十三日晚上,家康早早就钻进了被窝。陪他说话的女人,名叫阿胜。

夜半,阿胜发觉走廊里有人步履轻快地走来。她张开了长长的睫毛,灵敏得像个小动物般侧耳细听。当这个老人的侧室,必须服侍周到,五官聪敏。阿胜的这一点很中家康之意。

阿胜通称阿万方,生下了家康的第十一个儿子鹤千代。鹤千代后改称鹤房,是所谓“御三家”(即江户时代的尾张德川家、纪伊德川家、常陆德川家。“御三家”拥有特权,位居其他大名之上)之一的水户德川家(常陆德川家)之祖。这正是因为其母阿胜甚得家康宠爱。

后来,阿胜还有逸事。大阪冬季之战(1614年)结束后,秀赖方面的武将木村重成任讲和使,赴茶臼山家康的大营中,接受家康的《誓言书》。上面的血指印的血痕颜色浅,木村重成蹙眉说道:“血指印偏浅。”将《誓言书》退给了家康。家康苦笑道:“确实,年老血少。”他把手指伸向身边的阿胜,命令道:“扎我手指!”阿胜抓着家康手指,假装针刺,实际上哧地扎了自己的手指,重按下血指印。未久,这份《誓言书》化做一纸空文,夏季之战爆发,秀赖被逼走投无路,最后殒命。

阿胜趴在被窝里,竖起耳朵,细数脚步声。俄顷,脚步声的主人咳嗽了一声。阿胜绽开了笑颜,贴着家康耳朵私语:“那人是佐渡太守。”

“还是你聪明。”

家康窃笑着。阿胜的手放在家康的肚皮上,慢慢地朝着肠子方向抚摸而下。这是预防便秘的“按腹”。

脚步声传入了临室。接着,隔着房间隔扇,传来了老人的声音:“我是弥八郎(佐渡太守本多正信)。上样已经躺下了吗?”

“躺下了,有事就这样说吧!”家康像对着阿胜细长脖颈呼气似的回答。

“石田治部少辅那厮,今晨从大阪逃之夭夭了。”

家康吃惊地翻了一个身,嘟囔道:“意外之事!”

“哎,上样在说什么呀?”

“说这是‘意外之事’。”阿胜的声音传了出来。阿胜的手一如既往,在家康的肚子上缓缓滑动着。在阿胜看来,和三成遁逃相比,倒是家康的便秘是一件大事。

正信老人说道:“给了加藤清正的那剂妙药,过于立竿见影了!讨厌三成的那‘七人帮’,利家死后大闹了一番,终于决定于十三日攻打备前岛的治部少辅公馆。结果,治部少辅那厮闻风惊慌失措,逃之夭夭了。”

“弥八郎,干得不错呀,俨然是个名医。”家康望着天棚说道。

“但没把上样的便秘治好。”正信不愧在僧院里长大,总爱开个玩笑,虽然并不高雅。家康不愿听这种谐戏之言,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治便秘,用其他方法。”

一听这话,阿胜的手突然加大了力度,肚子被按摩得开始此起彼伏了。

“治部少辅那厮若从大阪逃走了,就等于他已失去了奉行这把交椅。大阪的形势巨变,会大大有利于上样。”

“风向变了啊。”

“是的。可以这样认为,此前碍于总是狂吠的看家犬(三成)的那些大名,现在会突然来向上样献殷勤。”

“形势大好呀。”家康用肚子说话,心里美滋滋的。

“形势大好。”隔扇的对面,传来了正信老人欣喜的声音。

“三成那厮还真能逃出去了。清正等人为何不枪缨汇聚,一齐尾追呢?”

“有意外的护卫。”正信抬头说道。眼前的隔扇上,有狩野永德画的牡丹花。狩野永德是秀吉喜爱的画家,以画风豪放而广为人知。最近家康住进的临时居馆伏见向岛城,是秀吉去世前几年修建的,与伏见主城相比,向岛城是秀吉的别墅。

“何谓‘意外的护卫’?”

“就是佐竹义宣。”义宣是三成的铁哥们,年长三成十岁,筑城于水户,年禄五十四万五千八百石。佐竹氏是自平安时代末期始居常陆的名门望族。义宣不仅是名门之后,还在他这一代镇服了附近的小豪族,势力壮大,身份进一步提高。

义宣不愧是一个大大名,其伏见的公馆里常驻许多人。据说为救出三成,他从伏见调出不少人帮助三成逃出了大阪。

“右京大夫(义宣)是个欲壑颇深的人。他年轻时候曾经将当地豪族三十三人招集城里,大摆宴席,悉数杀之,夺其领地。三成利用其烈欲来操纵他,大概二人之间有密约:若加入我方,将给你大片领地。否则,左京大夫不会对别人那般亲切。”

“上样言之有理。”正信说着,面对永德之牡丹花行礼。

“不过,治部少辅那厮也挺能活动。他搬动佐竹义宣来帮助自己逃走,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想出的高招。”

“恐怕是左近出的计策。听说他经常扮作商人或浪人,出现在这伏见城下。应该这样看,他早就和佐竹联系上了。但是,”家康想起了还未询问的一件要事,问道,“三成今在何处?”

“不知道。很可能回到了近江的佐和山城。”

“弥八郎,”家康且思且语,“你粗心大意了。近江路各处关卡都没上报三成已经通过了的消息。还有,三成确实从大阪逃脱了,但至今尚未收到发现了三成身影的报告。故此,三成人在居城佐和山城,尚无这样的证据。”

“因此,公馆在伏见的清正等七个大名,正拼命搜寻三成的行踪。清正等人说,毫无疑问,若在路上发现了他的身影,会猛地一枪将他狠挑到半空里!”

“总而言之,给我搜!”家康命令道。正信客套一下,退到走廊里,咳嗽一声,走了。

“真玄妙了。”说完,家康一边接受腹部按摩,一边思考。事情真奇妙,一个十九万余石的大名,竟忽然消失了。

(佐竹义宣那一帮人自伏见下大阪,进入三成公馆。然后出大阪,返回伏见。三成或恐扮成佐竹手下一个普通武士,混在人群里进了伏见。故此,眼下三成正在伏见。)

家康想到这里,为之愕然。三成岂不正在自己的膝下吗?

“阿胜,三成即便潜入伏见,也不敢外出抛头露面。条条道路都有清正的人监视着。三成可以想方设法从大阪来到伏见,却不能从伏见回到佐和山。”家康把身旁的阿胜选为归纳自己思路的人。

“是的。”阿胜一边按摩着家康的肚子,一边静静地回答,“治部少辅大人只要不使用变戏法的招数,这伏见就像老爷的城下一样,主计头(清正)大人等人不会让他逃出去,他已经和袋中之鼠一个样。”

“治部少辅那厮如何遁逃,又能逃向何方呢?无处可逃。”家康心潮起伏,笑了起来。

“这回可有热闹看了。”言讫,阿胜发出了青春蓬勃的笑声。

得知治部少辅石田单身逃出了大阪,清正等七个大名带领人马撤出大阪,朝伏见聚拢而来。

“人在佐竹义宣公馆。”这个判断基本准确。七个大名齐集伏见的加藤公馆。这里的气氛相当于追击三成的军事会议会场,结论是:“咱们赶到佐竹义宣公馆,右京大夫如果拒绝,咱们就毫不留情地冲进去,强行把三成拽出来!”

清正的家臣雷厉风行地当使者,奔向城西佐竹义宣公馆。

“我打先锋!”福岛正则自告奋勇。福岛公馆恰巧和佐竹义宣公馆只隔一条路。按他的说法,可由福岛公馆向佐竹公馆射进火箭,捣毁院墙,攻打进去。这样干,恐将成为一场惊心动魄的巷战。

“街市里的作战事件,应当预先禀报内府。内府不至于转变成劝架人。”年轻的黑田长政说道。他虽然年轻,在这伙人中却最长于政治谈判,而且与家康的谋臣本多正信的接触最为频繁。与这些事相比,毋宁说更重要的是,黑田长政已成为被正信老人操纵的傀儡。众人决定:“那么,上报内府一事,交给甲州(长政)去办。”

长政来到了向岛的德川公馆,见到了本多正信。这个老人一看见长政,就小声问道:“甲州,你们的力量如何?”

“占上风。清正和正则等人甚至声称,抓到三成,不生啖其肉誓不罢休。”

“少壮派大名们,虎虎有生气!”老人默默地笑了。黑田长政凑上前去,说道:“佐渡太守大人,这件事上样已经知道了吧?”

“哎呀,这我可不晓得。”老人回答。他撒谎说:“这几天我没拜谒上样,不晓得上样是否知道此事。”正信担心家康对事件的看法与个人意见轻率地传播开去,被人们认为“家康煽动七将”,那可就糟了。家康要像一直镇坐神殿里的神那样,其意见与感情,从凡人耳目中难以窥知。正信这样塑造家康,是聪明的做法,有利于增强家康震慑众人的威力。

“能否烦请大人转告上样?”

“是啊,找机会转告。”

“找机会?”

老人满不在乎,慢慢悠悠的。黑田长政感到惊诧。

“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了。或许今夜就要开战呀!”

“上样不会因交战而骇异。”老人转换了话题。事实上,秀吉和利家辞世后,家康成为资格最老的武将,他在野战方面的巧妙智慧,几乎被神话化了。

长政返回加藤公馆时,已是夜里了。去佐竹义宣公馆的使者很快回来报告说:“遭到了拒绝。”

关于“治部少辅是否在贵府”一事,回应是:“这不应该由我们回答。”

“于是决定发兵了吗?”长政问道。加藤嘉明回答:“人家既然没明确回答石田治部少辅在此,就不能围攻公馆。因此,只能再派人前去落实情况。”

少顷,使者归来。佐竹家的回答依然坚持一点:“这不应该由我们回答。”

“那就比耐性吧。”黑田长政说道。当夜七人商议好,出战准备完毕的将士分别在自家公馆里严阵以待,加强对佐竹公馆的严密监视。达成共识后,七人分手了。

当夜,福岛正则派出的两个伊贺派监视人山田兵助和妙助,大胆地翻越佐竹公馆的院墙,潜入院内。二人蹑手蹑脚奔走院里,终于发现东隅茶室里有一个人,酷肖三成,正在喝茶。“瞧他那面相,没错!”

兵助和妙助二人点头,兵助退到东墙,妙助退到西墙,二人要跳墙逃脱。最终兵助逃走了,妙助却被斩于墙根。斩人者,岛左近也。左近命令家臣:“将尸体抛入邻居福岛公馆!”

左近的家臣抬着尸体来到路上,扔到了邻居公馆门前。福岛家跑出人来确认尸体,从左肩到胸口窝,被一刀砍开致死。福岛家收拾了尸体,事件就此告一段落,众人沉默不提。但是兵助的报告内容,却由福岛家的传令兵送达其他六家。

“三成好像在佐竹公馆。”

总之,情况落实到这种程度。七人的公馆更加严阵以待,枕戈达旦。

清晨,向岛的德川公馆里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本多正信狼狈周章。引人注目的右京大夫佐竹义宣,未预先联系,便来到了门前。他立刻被请到客殿,正信出面接待。义宣晃动着魁梧的身体,旁若无人地说道:“呀,是佐渡太守啊,我有话想对内府说。”

正信不由得赶忙跪拜。这位佐竹义宣出生于正统名门清和源氏之家,其先人出自新罗三郎义光。甲州武田家现已灭亡,在现存大名中,佐竹家与萨摩岛津家的家世同样最为悠久。

此处为冗笔。家康本来喜欢名门,对足利、畠山、吉良等源氏的各名门保护有加。甲斐源氏的宗家武田氏灭亡后,家康收揽了其大量遗臣,以满足自己的癖好。当然,不仅仅是出自兴趣。德川家虽然家世暧昧,却公开自称源氏苗裔。如此公开自称,并非仅出自虚荣心。因为非源氏苗裔,便不能担任征夷大将军。就连秀吉,因非名门之后(开始公开自称平氏苗裔),他所憧憬的征夷大将军便终未能获得宣旨,所以,他任公卿,就关白之位。

家康渴望压住丰臣氏,然后任征夷大将军。故而对源氏名门的大名,他在社交上尤其需要郑重诚恳,对这位佐竹氏,也不敢疏略慢待。

也许是家康的癖好最终影响了正信老人,正信在佐竹义宣面前,下意识地示以卑恭的态度。

“主人感冒卧床。有何贵干,请吩咐。”

“治部少辅就在寒舍。”义宣直言不讳。本多正信为掩饰忐忑不安的神情,垂首脸朝下,小声问道:“于是?”

“不知谁在背后唆使,主计头等人正在闹腾,伤人脑筋。”义宣那长着雀斑的大脸,开始有点笑模样了。

“于是?”正信老人的脸朝下,又问道。

“于是,治部少辅求我向贵府传信。我这就来了。”

“治部少辅大人传信,是何内容?”

“想寄居贵府。”

“啊?”老人抬头,凝视义宣。三成走出佐竹公馆,竟然要进入德川公馆。这是为何?

“此话当……当真?”

“当真。不苟言笑的治部少辅,一本正经地对我说的。此事想请求内府给出个主意。”

变幻

三成走投无路,在京都和大阪无处藏身了。然而,他以打破常规的思维来安排自己的角色。三成像后世的惊险小说主人公一样,赤裸裸地出现于敌方的中心据点。自古以来,基本上没有一个大名的态度转变竟然这般出人意表。

三成走进伏见向岛德川公馆大门之际,已是日暮时分。南山城特有的烟濛雨气,无声地润湿了昏暗的暮色。家康的谋臣本多正信老人压抑和隐藏着复杂的感慨,到大门口迎接三成。

“是佐州啊?”三成直呼正信老人的官名。佐渡太守正信,在德川家是拥有相模甘绳、食禄二万二千石的大名,三成却以俯视奴婢一样的傲慢,一直俯视着跪在迎宾台上的正信老人。

“我是治部少辅三成。初次见面,可好?”

“承蒙问候,诚惶诚恐。大人初次见敝人,但敝人却久仰大名。跟随上样登殿之时,敝人屡屡拜见过尊容,但大人没俯视过敝人。”

“佐州,你要注意语言的使用!”三成将磨砺得极度锐利、锥子一样的视线,刺向了老人的脸庞。

“所谓‘上样’,是何人?”

“是我家主公、德川内大臣源家康公。此称有何不当?”

“语言使用错误,会导致世间的混乱。我来告诉你,所谓‘上样’,是指织田信长以来统治天下的伟人。太阁健在时,可称‘上样’者,唯太阁殿下一人。殿下归天后的今日,住在大阪城本丸的幼君秀赖公,是‘上样’。你是个三河的乡野之人,不了解含义,才使用这个词吧?”

“在关东,称家康为‘上样’。”

“听此言真有意思。所以关东称狐为‘狸’(狸在日语中有老奸巨猾的意思),还称‘狸’为人吗?”

“如何这般讲话?”正信的脸色变得红里带黑。三成苦笑着,即刻回言:“失言了。老毛病犯了。加藤主计头等七个浑蛋大名,追得我在天下无存身之处,最终逃来,指靠贵府。本应跪拜俯首恳求,我却说了些无用且讨厌的话。”

“是的,是无用且讨厌的话。正因为大人说这样的话,才得罪了人。”

“得罪的是主计头等人吧?”三成“啪”地合上了扇子,“他们叫嚣猖狂,并非仅因为我的性格狂傲。操纵他们奔走的,是藏在黑幕中耍手腕的人。那个耍手腕的人,佐渡太守,不正是你吗?”

“何出此言?”如实说来,正信已经穷于应付了。德川家对跑上门的三成,正在密议是杀掉他,是交给清正等人,还是让他活下去?这一尾已经被置于菜板上的活鱼,却还在大放厥词,喋喋不休。

“先请到休息室休息。”老人唤来了司茶僧,将三成领走了。三成缓步随之,记住了建筑的内部结构,走廊走到何处如何拐弯,之后有何物件等。这处公馆是秀吉作为别墅修建的,还经历过地震。

请三成入住的房间叫“鸿之间”,白日里可以看见点缀着天然巨岩的美丽庭园。

“能来一碗开水泡饭吗?”三成问司茶僧。司茶僧默默低着头,退了出去。他大概是去请示正信如何安排。司茶僧离去后,烛台上的灯光好像突然增辉了。房间四面那些秀吉喜欢的金泥隔扇画和金箔隔扇画,沉闷地包围着三成。

感觉有点闷热。三成站起来,“嘎”地拉开了面朝庭园的纸拉门,来到了走廊里。“嗖”的一声,右边一个人影慌忙消失了。

“是谁啊?”三成故意含笑问道,“用不着逃走藏起来呀!我只是想来看一眼雨夜的闲庭。太阁殿下健在的时候,庭院水池旁的织部风格石灯笼(石灯笼风格之一,织部派茶道鼻祖古田织部喜好的石灯笼。此石灯笼装饰于茶室庭园,以示风雅)总是点着灯。德川大人做事谨慎,大概担心费灯油,这般暗夜也不掌灯。喂,谁能来为我将这石灯笼里的灯点亮?”

暗夜静悄悄的。看这气氛,三成明白了,那走廊拐角、屋檐下、点缀的天然巨岩背阴处等地方,都隐藏着正信布控的武士们,屏息监视着自己。所以,三成是在对他们讲话。令三成惊异的是,这些人也有风雅之心。俄顷,漆黑庭园里,“啪”地点亮了灯。

“好极了!”三成道谢一声,返回了室内。

家康在上房的一室里。他的身旁,小妾阿胜身穿点缀着红梅的礼服,手撩起衣襟坐着。此外,还有本多正信和井伊直政。满屋就这几个人,大家说话声音很低。或者说,彼此主要是靠观察神色进行交流,几乎是缄默不语。

“三成的举动老实吗?”家康问道。

“他让把庭园中织部石灯笼里的灯点亮了。”正信老人不快地回答,“上样如何处理?”他的眼睛朝上一翻,声音压得很低。家康颔首,却漠视了老人的问话,回头问阿胜:“你有何想法?”

阿胜致一礼,回答:“杀了他,如何?”

这话说得比男人们还果断。确实,这么一说,看来此刻或许应该做如此决断。前田利家过世后,丰臣家胆敢反抗家康的,唯有治部少辅石田。幸好他赤手空拳跑来了,倘在自家公馆里结果了他的性命,今后事情的运作就轻松多了。

“说得好!”正信老人夸赞阿胜。受到智多星老人褒扬,阿胜的朱唇启开了,朝正信轻轻致以注目礼。

“如此说来,您老高见是于此处杀掉治部少辅为佳吧?”年富的井伊直政询问正信。正信摇头说:“非也。适才之言,仅为夸奖阿胜。我另有打算。”

“如何打算?”

“逆向说来,于此处杀掉治部少辅,后果如何?三成死了,上样当然会轻松无忧。不过仅此而已。”

“何谓‘仅此而已’?”

“我说的是,上样作为丰臣家五大老首领和秀赖公的代理官,其官位稳如泰山。不过仅此而已。”

正信所言极是。如果仅此而已,家康只是晋升为丰臣政权中的最高官僚,可以作威作福,仅此终其一生。

“社稷不会落入德川家手中的。”正信说道。家康颔首,赞同正信的观点,小声说道:“正是。”

正信接着说道:“所幸的是,清正、正则、忠兴、长政、幸长、嘉明、辉政等人,都成了德川家的猎犬。他们闹腾得越激烈,丰臣家的裂痕就越大。不久,一方是加藤清正,一方是石田三成,分裂为两大块,发生争战动乱。若如此,德川家可以当即成为清正等人的栋梁,灭掉三成,一举布武于天下,获取政权。”

“此事在下明白。”井伊直政说道。这个秘密方针,只要是德川家的谋臣,都了如指掌。因此,他们才遵循方针,一直在做清正等人的工作。事到如今,没必要听正信说教。

“还需要‘果如所料’。”正信又说道,“火势尚小。为了让丰臣家的火势越烧越大,必须表面上放任傲慢三成的自由,暗中监视他。”

“这很危险啊!”井伊直政说道。接着,他问正信老人:“越表面放任暗中监视,三成越会不以清正等人为敌手,转而盯住家康。若举义兵要打倒家康,您老如何应对?”

“此乃求之不得呀,倒是盼望如此。呀,积极追逼三成照此而来。”

“在下明白。然而在下担忧的并非此事。对三成表面放任,暗中监视,让他举义旗这都可以。如果那杆大旗下意外地麇集许多大名,又该如何?”

家康开口说道:“确有那种危险。但是,万千代(井伊直政),到那时就是赌博了。不赌博便取得天下者,可曾有过?”

“啊!”直政和正信老人同时低头。家康的主意已经拿定了。

总之,德川家当夜保护了石田三成,明天或后天,满足三成的要求,护送他顺利返回江州佐和山城。

“这岂不是放虎归山吗?”其后,阿胜在寝室里说道。

“正是。”家康没有戗着她说,这是老人特有的温柔。他把汗津津的手放在年龄好似孙女的这个侧室兼女秘书的膝盖上。

“那么,为何特意派护卫护送他回到佐和山城?”

“因为想放虎归山。”

“特意的?”阿胜摇头,不可思议。自己的智慧简单而遗憾地败给了弥八郎老人那脏兮兮牙齿间伸出的巧舌,回到寝室后,她还感到非常窝囊。看到阿胜这副模样,家康不出声地笑了。“阿胜,别生气。”他摇晃着阿胜的膝盖。

“你的意见也是对的。但这事必须赌博,必须放虎归山。归山之后,清正等猎犬群会盯着这头老虎,勇敢地追去。我巧妙地唆使猎犬。等到咬死了老虎之后,我就成了众猎犬的主人。原犬主遗孤秀赖,则被猎犬们弃之不顾了。”

“能这样顺畅进展吗?”

“层层递进,促使其如愿进展。赌博时,是为当赢家才下赌注的。为赢,必须殚精竭虑,琢磨如何搞鬼玩猫腻,耍遍小聪明,最后掷色子时,色子面上一定会出现理想的点数。有这样把握的时候,我才掷出色子。这就是我的赌博观。”

“那么,也不是赌博啊。”阿胜似乎在反驳老人的老谋深算。

“非也。这才是真正的赌博。所谓地道的赌博,不能光靠运气,还要靠自己的智慧。阿胜,想想看,赌的不是成百上千的金钱,而是我的生涯、我的地位、领国和我自身。如果输了,一切都没了。不可马马虎虎对待这一场赌博。”

“那么,赌博的对手,选的是治部少辅吧?”

“正是。玩赌博,一个人不成,需要对手。我选的就是治部少辅。那人原本不过是丰臣家的一个奉行,不是我的对手。但丰臣家只有他。因此,我煞费苦心刺激他起事。看来他已下定决心要起事了。”

“关东二百五十万石的上样与佐和山不足二十万石的治部少辅,赌注相差太大。”阿胜有点可怜三成了。

“阿胜,切忌同情!”家康轻轻掐了一下阿胜膝盖的嫩肉。

“确实,以那人的身价没资格和我赌博。故而放他回佐和山,让他筹集资金,以达到和我对等再赌博。三成回到佐和山,必然向四面八方派出密使,召集施主们。为此,我才放虎归山。阿胜,明白没?”家康缓缓舒展身体,慢悠悠躺下了,脑袋贴在阿胜的膝盖上。阿胜像母亲一样,两手拢着家康的老脸,说道:“老爷辛苦啦。”

“是的,挺辛苦的。”家康自己都觉得这场辛苦太滑稽。为了玩赌博,竟然拼命培养对手。

三成心中有数,他深知在这广阔的天底下,最关心自己的就是德川家康。三成看透了,家康必定会借给他住处,保护他,叱责清正,不仅如此,还能派卫兵护送他返回佐和山城。所以,他投身德川公馆。

(家康的手腕我知道。)

三成这样思忖。家康若不像三成读解的那样聪明,此夜,大概会杀掉三成。于是,夜幕下肯定会有刺客来袭。为防不测,三成怀抱大刀而卧。这并非为了厮杀而死,而是想纵然不能如愿杀死家康,也要冲进上房,哪怕只是照家康身体砍上一刀。

(我是个奇妙的男子汉。)

黑夜中,三成闭目,这样思考着。如果想平凡度日,作为堂堂十九万石的大名,本可以舒舒服服过好此生,有城池,有家臣,有领国。到底希图何物,今夜活像个流浪刀客,怀抱一口快刀,只身睡在天下最危险人物的公馆里?

走廊里好像有人窥伺。家康的家臣们大概将这个“鸿之间”围了十层或二十层,通宵监视吧。三成爬出被窝,“噗”地吹灭了烛台上的灯。他打了个冷战,似乎感受到了户外的气氛。黑暗中的三成,苦笑着对户外说道:“放心吧。现在我开始睡觉。再怎么说,我这个治部少辅也不至于深夜里蹑手蹑脚通过走廊,竟然去窥视家康的寝室的。”

(家康他……)

三成心想。他再次觉得,家康终于不想见他这个不速之客了。

三成睡了;在同一个屋脊下,家康也睡了。接着,就到了翌晨。

当阳光开始扫走南山城的原野和街上的黑暗时,加藤清正的使者来到了德川公馆的大门口。本多正信出面接待。使者强硬要求:“请把治部少辅交给我们!”

谋才·谋智·谋略·谋划

态势已发展到家康与三成展开智斗的阶段。昨夜,三成溜进了向岛德川公馆。德川面对三成这个对手,脑筋里想着各种高招。

(能否取得天下,取决于现在出的每一个高招。)

家康高度看重这个事件,直到深夜才理清了思路,诞生了构想。

(清正等人会发怒吧?)

家康自己觉得事情挺滑稽。

果然不出所料,清正以其党派代表的资格,来访向岛的家康公馆。他一进大门就嚷嚷:“治部少辅那厮围在里边吧?把他交出来!”

大嗓门快要把公馆震塌了。据说嗓门大的人多是善人,照此说来,清正是典型的善人。世事全靠智谋和策略来运作,这种感觉清正却一点也没有。

正信老人来到了门口,他是个嗓门极低的人。他那动作好像抱着身高六尺有余的清正那粗腰一般,拼命哄着说道:“哎呀,您可别那么扯着粗粝粝的大嗓门嚎了。”

“你不明白。我想和内府大人直接面谈。给传达一下!”

“马上转告。请先在这里用茶。”正信请清正坐在休息室里,自己飞跑过走廊,进了家康的居室。

“上样,上样不在吗?那个莽汉跑来了!”

“是清正吗?”家康在喝着煎茶。

“正是。简直就像德川家和三成相互勾结似的,他正面红耳赤地怒吼着。”

“是个心直口快的人。”

“从内穴烟熏,他就跑进外穴;从外穴烟熏,他就跑进内穴,就是这么个名副其实的直肠子男人。对这种心直口快的人,是否制定了一策?”

“制定了。”

“那太好了。清正提出要拜谒上样,如何处理?”

正信老人用了“拜谒”一词。这个用语已经把家康拟定为掌管天下之人,把清正拟定为家臣。家康立即颦眉。

“弥八郎,‘拜谒’一词,用得过分。”

“哎,开个玩笑。那么,到底如何处理?”

“将他请进小客厅。”

“咔嚓”,家康放下了茶碗。他来到走廊,左侧是点缀着天然岩石的蓬勃庭园。昨夜里开始下雨,雨水正无声地冲洗着园中的群岩。

雨快要停了。家康的眼睛望着房檐外,天空已经放亮了。家康来到了小客厅。清正坐在下座,等待家康就坐,已经等得焦急了。他凑上前来,把刚才对正信老人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家康颔首。

“言之有理。”家康红润的脸上,慢慢浮起颇能展示长者宽容的微笑。

“你们怒气冲冲,我家康心知肚明。若我家康如今能再年轻点儿,并且站在你们立场上,我岂能迟于他人?也会手执长枪冲进三成公馆,一枪刺死他。”

“到底是内府大人。”清正的眼里噙着泪花,“大人理解武士本性,所以请将逃入贵府的那厮,交给我们七人吧。”

“就此事,我家康也心存一念,想告诉你们,我要将其他六人也唤来此处。已派人通知各家公馆了,你再稍候片刻。”说完,家康就回上房去了,留下清正一人等待。到其他六人齐集小客厅,清正等了两小时许。六人即福岛正则、池田辉政、浅野幸长、加藤嘉明、黑田长政、细川忠兴——后来,此七人中的半数,其家都被德川政权摧毁了。

家康到来之前,清正把刚才家康说的话传达给了六人。

“内府说,‘就连我也想执枪刺死三成!’”

众人热血沸腾,因家康的这种气概而感动。

“和我们是一路人。”福岛正则拍着膝盖说道。从气质相同的家康身上,生性单纯的正则感受到了一种同伙意识。

“唯有内府,才是我们的栋梁。”黑田长政颔首而言。此人在本多正信的叮嘱下,总是细心考虑将六个鲁莽大名的心拴到家康身上。这时,家康进来了,肥胖的身体沉重地坐在上座。

“各位,太劳步了。”家康郑重低头致意。七人慌忙回礼,抬头一看,见家康的头垂得很低。福岛正则等发现后,连忙再度赶快低头。大家都感动了,内府待人郑重,礼意深厚,名不虚传。

家康抬起头来,兴高采烈非同往常,嘴角的微笑不断。

“诸位聚会此处,有何公干?”他的上身向前探出。众人惊讶,清正尤甚,他复述了刚才家康说的话。

“是内府传唤我们来的呀。”

于是,家康摇动着身体,笑了。

“啊哈哈,是吗是吗?年龄不饶人呀。幸好雨停了,我拉了一会儿弓,出了点汗,竟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再对我说一遍。”

这一次,黑田长政当代言人说了一番,目的是要求交出三成。

“关于此事,刚听主计头讲,适才内府大人如此这般说过。此话当真?”

“此话当真。敝人若是甲州大人(长政),也会持枪挑出三成的肠子。”

“实在多谢!”嗜好粗暴的福岛正则,感极而发出奇声。

“那么,请将三成交给我们吧。”

“那可不行。”

“啊?”众人抬头。

“如诸位所知,我家康的念头,就是祈望对大阪的秀赖公好,此外绝无杂念。刚才主计头提出了强硬要求,应该如何回答,我左思右想。将治部少辅交出来对诸位好呢,还是不交出人才对诸位好呢?我搜肠刮肚思考着。诸位可深思过此事?如果深思过了,还会到处追赶治部少辅吗?”

“……哎呀。”福岛正则张口结舌,无话可说,众人噤声,面面相觑。他们并非经过深思之后,才闹哄哄地到处奔跑的。

清正蹙眉回答道:“我说,内府说得那般严重,我们无法回答。当然,内府心怀忠义,令我们诚惶诚恐。但如果连筷子颠倒了、犬吠之类的事,都要去深思对秀赖公如何,好不好,那可任何事也干不成了。”

“什么?”家康的微笑消失了,脸色陡变,叱喝道,“主计头,目光短浅!你由太阁殿下一手恩养成人。长大后,又送给你若干武士,接着又不断升官,被提拔到肥后半国的极高身份。太阁殿下对你有大恩,你也在感恩。仅此,我觉得你应该明白事理。你何故这般不懂事啊。”

“可、可是……”

家康的语气激烈,清正的脸色变得刷白。

“哎,你听我说!治部少辅再奸恶,也是个拥有广大领地的大名。和实力派大名交往近密。若追逼治部少辅,他必走投无路,走投无路至极,他恐会召集大名发动叛乱。那时就是丰臣家土崩瓦解之时!”

家康的声音颤抖着。他又说道:“想想看,现在丰臣家危如累卵。我们受故殿下委托,日常即便吹毛小事,也须扪心自问此事对秀赖公好不好,熟虑之后再吹。要有这种觉悟。”

此可谓忠烈。家康对丰臣家如何忠烈,清正等人经常可从黑田长政嘴里听到。正因为如此,要想一直拥戴家康,就必须一直思考是否有利于丰臣家。然而,清正有他的理由。家康关心秀赖,纵然此事我等可以理解,那他岂不也是过于神经质吗?

清正开口道:“我有话要说。我们压根不给治部少辅那厮发动叛乱的余地。如果将他交给我等,当场就杀死他,不留后患。”

“非也。治部少辅在佐和山有一万家丁。若知道他被杀死了,家丁和岛左近恐怕会拥戴治部少辅之子,于佐和山举兵,于是乎天下大乱。或许有人心怀叵测,对形势虎视眈眈,等待骚乱发生之后,乘风云而起事。”

此人就是家康。然而,家康竟能眼含泪水,说出此言。

“倘如诸位所云,治部少辅是个奸人,我任丰臣家的大老之职,等时辰一到,会以大老的身份讨伐他。到那时我再拜托诸位协助,可否?”

言讫,家康环顾一下七人的脸。他这是为了窥察自己话语的效果。家康觉得七人在以一种亢奋的表情凝视着他。

(这就好。)

家康这样思量。他觉得等到讨伐三成之际,这七员猛将必会信任自己,天真无邪地跟随自己。

“不过,当前不可。一切为了秀赖公,切不可播下发动叛乱的种子。倘若尽管如此诸位还声称要杀掉治部少辅,那么,我家康将首先成为诸位的敌手。你们七人可在国内召集兵马,一起来攻打我,若何?”

“不,此乃从未想过的事。”坐在对面边上的加藤嘉明,以失势的小声回答。此人后来被德川家封以非常广阔的领地,任会津城城主,年禄四十万石,其后又吃到了自家崩溃的苦头。加藤嘉明此时并非因为特别憎恨三成而到处奔走,他和加藤清正、福岛正则是青梅竹马之交。秀吉任长滨城城主时,三人以“小姓”的身份侍奉秀吉,从此,以“三友”关系度世。清正和正则称嘉明为孙六,嘉明称他俩分别为虎之助和市松,以旧名相呼至今。面对三成事件,因为三友的头领清正对三成感到愤慨,正则与嘉明不过是出于党徒意识,随波逐流而已。

总之,清正等七将遭到家康一声大喝,蔫头耷脑,告别了德川公馆。

这个事件为家康带来了不可估量的收获,刷新了世间对家康的认识:第一,家康对秀赖的异常关怀,天下无与伦比;第二,这个老人宽宏大量,竟能庇护对自己怀有敌意的三成;第三,就连以鲁莽大名著称的七员猛将,被家康一声大喝,都老实得像小猫一样。这三件事即刻成为小道消息,不胫而走,进一步提升了家康在世间的形象。

三成失败了,但他自己并没有察觉。当他知道家康撵走了清正等人,内心感到:“与我的想象一样,此乃以毒龙的毒来攻毒蛇们的毒。”三成对自己的智力感到满足。

翌日,三成在本多正信老人五十个家丁的护卫下,回到了伏见城内自家公馆。三成对岛左近说:“这是我的智慧。”

三成高兴地笑了。这种时候,三成的表情非常天真。

“干得漂亮。”嘴碎的左近也只好随着三成一起高兴。三成归邸后,坐进了久违的伏见公馆的茶室里。锅里烧的水还没沸腾之时,来了两个人拜访三成。

这两个人和三成的交情不厚。一个是中村一氏,官职为式部少辅,任骏河府中城城主,年禄十七万五千石。中村青年时代开始侍奉秀吉,建立了功勋。根据秀吉的遗令,中村任丰臣家的“中老”,即所谓顾问官。

另一个是家康家的世袭武将酒井忠世。他在武州河越,年禄五千石,后至十二万五千石。家康死后,他和土井利胜一道为确立德川体制立下了殊勋。

二人是家康派来的,作为“丰臣家大老德川家康”的公使,前来拜访三成。二人身穿礼服,仪表堂堂。三成无奈,也穿上无袖礼服,即适合在客厅里接待公使的得体装束,然后出头晤面。

中村一氏未到五十岁,却好似患病在身,皮肤黝黑,无精打采,看上去酷肖一个老人。

“受江户内大臣委托,任使者前来拜访,这一位,”他朝着酒井忠世打开了扇子,“大人认识吧?是德川大人的家臣、人称‘好汉’的雅乐头酒井。”

“是吗?”三成旁若无人地回答。在他眼里,家康的家臣全是坏蛋。他的视线并未投向酒井。

“那么,带来何种口信?”

“内府对大人的忠告是,尽早隐退至佐和山,才对大人有利。”

三成沉默了。他心想,佐和山是要回去的,因此才来到伏见。但所谓“隐退”是何道理?岂不是逼我辞去奉行之职吗?

中村一氏且咳嗽且说道:“内府说了,天下骚动,全都因大人的存在而发生。今后是否会发生比时下更大的骚动,难以预测。如此态势对秀赖公不利。”

这是恫吓的语言。家康的意思是,倘若发生骚乱,对秀赖公不利,故此,三成应当退出中央政界。

“一切都是为了秀赖公。”其后举骏河府十七万余石的实力,一心跟随家康的这个老顾问官,如此说道。

三成欠着家康的人情。若在往常,他必会傲慢地、极冷淡地拒绝:“岂能这样说话。”

然而,此时的三成只是温顺地点头说道:“内府所言,不胜感激。”

客套一句,作为回答,是否隐退,概不言及,只对忠告表示感谢。二人返回家康处,如实传达了三成说的话。

“他没表示应诺吗?”家康的神情不悦。他觉得,对三成这么够意思,他竟然如此,是个多么不可爱的人呀。家康并没就此罢休。他当即执笔修书一封,放进信匣,派人火速送给三成。三成展信,见家康写道:“我所言之语,皆为大人好。”

信的内容如此简洁。三成已经在思考着与家康的忠告相同的事。他回答信使:“近日作复。”将信使两手空空地打发回去了。

三成下定决心:从中央政界“隐退”,钻进佐和山。两天后,三成将此意以书信形式答复了家康。在三成,这是预定作战;在家康,这是每一步棋都遂心的如意棋谱。

濑田惜别

还是闰三月时令,此夜,日暮时分开始,就闷热得俨如夏夜。

“听说石田治部少辅大人,要归隐佐和山了。”

这个小道消息,在伏见城下扩散开来。从早晨开始,三成公馆门前就拥满了常来常往的商人,前来问安。夜色渐浓,来访的人也随之寥落了下来。

初芽在房间里。

三成仅带少数随从从大阪消失之后,数日里,初芽和其他家臣仍留在大阪公馆内。此时,家老舞兵库开始处理大阪公馆,让会计清算了包括与厨房相关的许多后付款项,再发钱给当地雇佣的仆人,将他们全都解雇了。

然后,轮到了初芽。石田家的佐和山主城另当别论,其伏见公馆与大阪公馆都没有管理上房(大名私生活场所)的老女仆,舞兵库就派男人管理。

“初芽姬如何打算?”舞兵库问道。这一问,初芽一惊。

“所谓‘如何打算’,是何意思?”

“意思即回娘家吗?”

“我现在没有娘家。尽管如此,关于我的事,舞大人还从三成老爷那里得到了何种指示?”

“没有。”舞兵库支吾着。实际上他得到了三成的指示。按照三成所想,自己撤出大阪后,将来或者在佐和山被围困,或者出城与家康决战。无论选择哪一项,都不可能有安稳的未来,但初芽还有遥远的未来,不想让她摊上万一的悲惨命运。这件事三成和初芽面对面说不出口,他决定自己离开大阪后,让舞兵库代为转达。

舞兵库辜负了三成的期待,懦弱地支吾着。初芽看着舞兵库的神色,敏感地察觉到实情。

(简直像个才干了三两个月的家仆。)

初芽这样思忖,心情阴郁起来。

“我初芽跟去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

“所以,三成老爷无论到何处,我都愿意陪着他。”

其后,初芽走出大阪公馆追寻三成,一个人来到了伏见公馆。其间,三成忽而在佐竹公馆,时而在德川公馆,初芽看不见他的影子。初芽根据公馆里人的活动,察觉出最近两三天三成能从德川公馆归来。他太忙碌吧,夜里还没回上房休息。

(老爷现在是何种心情呢?)

初芽很伤心。但她不认为三成已不再爱自己了。初芽正在心里犯嘀咕之际,这晚,三成的儿小姓来了,报告说:“老爷唤您。”

初芽令小女仆帮忙重新化妆后,来到了三成的居室,只有他一人在。三成的膝前摆着小食案,上面乏味地放着一盘大酱,一个银制酒壶。三成不太嗜酒,不知何故,今夜却似乎想一醉方休。

“是初芽吗?”三成问道。然后,他对跪在临室的初芽招手,“到这边来!”三成让她坐在自己身旁,说道:“哎呀,小酌挺好。”

三成的酒量不大,不消说,自斟自饮较为惬怀。三成自己拿起酒壶,向涂着朱漆的酒盅里斟满了酒。看他那个形象、动作、神色,与其说是年禄十九万余石的大名,毋宁说像个普通的独身武士。三成说道:“明天,我去佐和山。我收到了大阪舞兵库的来信,你说过无论我到何方,都愿意陪着我。”

“老爷。”初芽一反常态,声音变得尖锐起来。

三成一愣,瞪大眼睛说:“何事?”

“老爷正遭到那帮人的厌恶,我初芽心里清清楚楚。”她长叹了一口气。

“哼,何故?”三成抬眼问道。

“老爷一点也不理解人家的心情,我初芽感到老爷太可恨了。”

“不知所云。”

初芽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三成却仍没有察觉。事实上,三成不知道自己叮嘱舞兵库的那件事会这般伤害了初芽的心。他的秉性似乎如此。

初芽说出了心事。

“啊?”三成瞠目结舌。一会儿,他的嘴唇松弛下来,说道:“这事儿,怪我的想法错了。我思来想去,最后对舞兵库叮嘱了这件事,我只想到了你一生的命运和将来,才做出了那般决定。”

(是的。)

初芽这样暗思。她不怀疑三成的这种想法。三成肯定是高度理智地挂虑着初芽的命运。三成又说道:“初芽啊,通俗说来,你是我的女人。我以全部心意,一直认为你是绝无仅有的心上人。可能的话,我希望到何处彼此都形影不离。我有这般懦夫式的心肠。我压抑着这样的自己,只挂记着你将来怎样存活于世,才委托舞兵库那样处理的。”

“此事,我听舞大人说过了,非常感谢。”

“若是这样,你不再恨我了吧?”

“恨的是大人的做法。”

“做法?”

“为何不亲口诉衷肠?不,既然老爷这般同情我,为何不一开始就向我提出:‘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初芽。”

“哎,老爷听我说。宛如解雇当地雇佣的家仆一样,相当随意地处理我,这种做法虽说是出自很深的爱情,却是逆抚人心的做法,在世间……”

“在世间如何?”

“我不说。”

“说!不说我可要生气了。”三成说道。

初芽的眼睛里溢出了泪珠,说道:“老爷杀了我也无所谓的,就请大动肝火吧!我初芽全说出来。”

初芽开始说了起来。她讲到在世间流传的三成形象之丑陋,三成的无人气,清正等秀吉一手恩养成人的诸将对三成怀有的极端憎恶。如果澄清了这些现象发生的原因,其实并没什么。三成的本心另当别论,他的语言表达方式和态度举动,都不合乎人之常情,甚至说,都违反了人之常情。

初芽说,自己从接触三成的那种满怀好意的态度举动中,搞清楚了三成缘何无人气的根由。

“那是你想多了。”三成心平气和地说,“我现在知道,我伤害了初芽的心。但是,清正等人恨我是另一回事。那帮人出身于太阁的小姓,由丰臣家自幼恩养成人。他们是在时而跟北政所撒娇,时而遭到秀吉不分青红皂白的训斥的环境中长大的,平步青云,当上了大名。那时的丰臣家作为天下政权,且组建且变动。然而,他们看不到这一点,只认为在政权的这种发展过程中,事情好像幼时在长滨城厨房里玩耍那样,可以随便糊弄过去。他们做的每一件荒唐事,到我这里都过不去,所以,我在每件事上的做法都伤了他们的感情。仅此而已。”

事实上,三成作为丰臣政权的运营负责人,严格管束他们在战场上的非法活动,以及他们对统制体制的批判意识,这是三成正义感的体现。而这种正义感,导致了时下完全相反的结果。

(和老爷这次对我初芽的态度一样。)

初芽这样认为。三成关爱初芽的这种“正义感”一旦启动了,在三成身上,便以无视他人情感的形式表现出来。

“唉,行了,何必计较。”三成伸出了酒杯,劝初芽也喝。

“我给你斟酒。”三成忽然拿起了酒壶。这种自然的动作,与其说是此人的直率,毋宁说怎么看他,都不像个大名。好像还没长大,带着少年气。当夜,初芽在锦衾里服侍三成。被窝里只有一男一女。初芽的粉腮紧贴着三成的前胸。

“真是个孩子!”面对从四位下的佐和山城城主的这位男子汉,初芽产生了要这样大喊的冲动。

“说什么呢。”三成一边爱抚着初芽的后背,一边察觉到她的变化。三成的脸紧贴着初芽的前胸,感觉到初芽那雪白的肚皮起伏不停,却是在咯咯地笑着。

(还是个孩子。)

三成觉得初芽有些怪异。刚才哭成那个样子,现在又无端地笑得正起劲儿哩。

“初芽,男人和女人在这种场合,别笑为好。”

“男人和女人?”

这个词初芽听起来非常新鲜。她扬起了下巴,不由得提高了嗓门问话,“老爷,我和老爷的此刻,可以认为是痴男怨女的关系吗?”

三成笑了。“我一开始就是这么认为的。”

“太高兴了!”初芽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慢慢滑向三成大腿上肉多的地方。初芽奇妙地平静下来,令三成感到奇怪。

“怎么了?”这一问,被窝里的初芽,立刻用手指狠掐了一下三成的大腿。三成低声喊叫着。在这叫声中,初芽打着滚儿畅笑着。

“啊,真高兴!托老爷的福,心口不憋闷了,心情舒畅了。”

“犯不着的事。”三成发出了像个大人似的苦笑。他觉得初芽是个孩子。她就算用这种形式,“报”了大阪公馆的情感之“仇”。

翌晨,天还没亮,石田公馆周围的大街小巷都已经戒备森严了。这并非石田家的军队,而是堀尾吉晴和结城秀康两个大名的官兵。这是家康的“善意”关照。

三成逃出伏见之际,清正等人也许会袭击。家康选出丰臣家的老将之一堀尾,命令他负责警卫,又对结城秀康下达了同样命令。

秀康是家康的次子,曾做过秀吉的养子,开始是名字取自秀吉的“秀”与家康的“康”,故称“秀康”,因继承了下总(位于今千叶县北部与茨城县局部)的名门结城家,改姓结城,现任下总结城的城主,二十六虚岁,食禄十万一千石。

三成喜欢结城秀康笃实的性格,以前常说:“不像是家康的种。”

按照通知,此二将分别带领警卫队,将三成护送到膳所。对此,三成表示接受。从膳所再往前走的一路,由佐和山城的石田家来两千人迎接。

堀尾和结城进入石田公馆。三成到门口迎接,感谢道:“承蒙二位好意,无言以表谢忱!”

三成郑重地点头致意。中纳言结城秀康脸上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哎呀,这样说,在下反倒诚惶诚恐了。在下时常骑马远去濑田游玩。”言讫,秀康又补充道:“今日骑马远行,能和治部少辅大人一路同行,非常愉快。”三成轻装骑马。路线是从六地藏进入山科大道。秀康与三成并辔前行,无忧无虑地和三成说着话。忽然,他说道:“最近常梦见太阁殿下,先日连续三夜梦见过。”

“梦境如何?”

“是这样,太阁殿下靠近我身旁,要讲故事,但总是刚要开口就突然神情悲伤起来,最后什么也没讲。”

“……”三成看着秀康的脸。三成知道,秀吉很喜欢秀康这个年轻人。秀康也喜欢秀吉。秀康身为次子,没有从生父家康那里得到充分的父爱,二者相比,秀康似乎觉得秀吉更亲近些。

“那是因为故殿下喜欢中纳言(秀康)。”三成说着,更加细心地看着秀康的脸,接着问道:“神情悲伤,却为哪般?”

“是呀,我也不太明白。”秀康天真地回答。三成颔首。

“没有谁能像故殿下这样,带着对今世的挂虑,撒手人寰。”

“何谓‘挂虑’?”

“有秀赖公的心事。”言讫,三成又故作无意地说道,“殿下恐怕是关于秀赖公的命运,有事要拜托中纳言。”

于是,家康这个次子以异常直率的表情说:“治部少辅也这般揣度吗?我就是一直这般揣度的。”

说完,秀康的眉头阴暗起来。这位年轻的贵族也对目前以家康为中心操纵的政治形势,感到某种不安吧?

来到濑田,看见大桥对面石田家的众人正在轻装恭候,三成说道:“看来咱俩得分别了。”

感谢罢,三成下马,秀康也下马了。

三成与这个年轻人惜别,恋恋不舍,想赠送他饱含谢意的礼品,一路上也没想好馈赠何物最恰当。倏然,他想起自己的佩刀在大名中是众人垂涎的目标,便手托佩刀馈赠之。

“我已成为隐退之人。请收下此刀,留个念想。”

秀康一愣,接着大喜。这是世间广为人知的五郎正宗打造的宝刀,长二尺二寸二分,堪称绝品。

“感激不尽!”秀康反复致谢。俄顷,来到了桥头,他目送三成从桥上走了过去。

此为后话。三成辞世后,这口宝刀以“石田正宗”之称代代相传,传到了秀康后裔、作州津山(位于今冈山县东北部的津山盆地中央,现称津山市)的松平家,现在理应还保存在其家中。

威望

三成去了佐和山,与此同时,他失去了丰臣政权中执政官(奉行)的位置,从此,三成对天下政道再无任何发言权了。

前田利家已故,三成已消失,再无何人敢来干扰家康的谋略了。

“上样,非常可喜可贺!”三成下台隐退之夜,为专程向家康如此致贺,正信老人高高兴兴疾步去上房拜谒家康,他脸上浮现的笑容,好像融化流淌了似的。这也是理所当然。

“弥八郎也太辛苦了!”

“实不敢当。”正信叩拜摇头,且摇头且微笑。秀吉去世八个月以来,正信不断支招的辛苦,总算是初见成效了。

“弥八郎,今夜来个睡前饮酒!”

“不能高兴得太早,任重而道远。做大事从现在开始。上样,何为下一个憧憬目标?”

“我想要伏见城。”家康小声说道。

若说大阪城是天下第一城,那么,伏见城可谓是天下第二的大城堡。十里(一日里约等于四公里)淀川连接二城,上游是伏见城,下游是大阪城。纵然有人拥戴下游大阪城的秀赖,家康只要占有了上游的伏见城,也可据此招集天下大名,进行决战。但是,伏见城是丰臣的家。

“若何?能否巧妙骗取?”

“当然能。”正信老人颔首。利家和三成皆已辞世、隐退,设障者已不存在了。正信越发满脸堆笑。

“请恩准缓限我弥八郎三天。”

“啊?三天能骗到手吗?”

“当然能。”正信老人将此事一口承揽下来,退了出去。

翌晨,太阳还没升起,正信便乘淀川上的船下了大阪。随从数人,一行皆着便装。德川家谋臣进大阪若被人发觉了,会说什么的都有。一行径直访问黑田长政公馆。意外来客,长政诧异,先将一行迎进了茶室,然后低声问道:“发生了如何离奇大事?”

“为了天下,登门想恳切拜借力量。”

“有求必应。就像我长政已经把一生献给了德川大人一样,水火不辞。”长政说得颇有气势,脸上浮现出浓郁的不安神色。此人原本就长着一张异乎寻常的大脸,眼眉又宽又浓,呈八字形下垂。故而,此人无论睡觉还是清醒的时候,都像是疲惫不堪的样子。秀吉健在时,在背后对殿上的司茶僧说,长政是“面带愁容的甲州”。

“首先,想喝一杯茶。”在人际交往上很老练的正信一直不谈正事,而是欣赏茶点心,咋舌赞叹,说了两三件无关紧要的事,等待着长政焦急起来。长政心想:正信会提出何等难题呢?他焦急万分。

正信喝完了第二杯茶,终于开口了。他以极自然的口吻说道:“上样住在伏见的向岛,诸事不便。倘若请上样移居伏见城,有利于镇抚京都和大阪。甲州所见若何?”

“哟,是这件事啊。”

长政长舒了一口气。这是一个难题,但奔走起来,也并非解决不了。

“我活动一下看看吧。”

“拜托。不过,世间人多嘴杂,切不要说此方案出自德川家。若能说是出自贵府令尊(黑田如水)之口,则不胜感激。如水大人在故太阁随身大名中,身居长老地位,如水大人的建议,世间也会理解的。”

正信怕被人看见,日暮之前一直待在黑田公馆,打算到夜里从天满乘船溯淀川而上。

长政火速赶往丰臣家的中老堀尾吉晴家,说出了此事,拜托他去说服大老、中老和奉行们。堀尾已是家康的亲信大名,遂闻风而动,首先说服了同僚中老生驹和中村,得到赞同后,又去说服四个奉行。

奉行之中,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极力反对,终因中老一致赞同,被迫同意了。堀尾吉晴将其作为“全体意见”,以此去说服大老宇喜多秀家和毛利辉元。既然是“全体意见”,二人被逼无奈,最后也同意了。

“三成若在,就没有这种事了。”奉行增田长盛一声长叹。

堀尾吉晴汇总了这些赞同意见,与其他中老生驹和中村一起前往伏见,来到向岛德川公馆“说服”家康,以完成提出的这一方案。

“有事拜托。”堀尾吉晴说道。

“有人议论说,伏见城总像目前这样空着,不利于天下。故而大老和奉行提出:是否可恭请德川内大臣入住?我们作为使者,前来请示。内大臣能否接受?”堀尾吉晴郑重恳求道。

“是吗?”家康颔首,未做回答。他故意面浮不愿接受的神色,缄默不语。此时,堀尾吉晴再三恳求,到第三次时,家康才回答:“若是诸卿的全体意见,我便迫不得已了。”

家康嘟囔着,总算应承下来了。

应承之后,刚刚破晓,家康就即刻撤出了向岛公馆,坐轿进入伏见城大手门,沿漫长的石阶向上走去,从等待在本丸的城池看守人前田玄以手中,接过了城里的所有钥匙。当天,入城仪式结束。从三成退隐佐和山之日算起,这是仅仅刚到第三天的事情。

家康入住伏见城,给京都的公卿、大阪的大名、京都和堺的百姓们造成了无可估量的政治冲击。家康终于住进了去年秋季之前秀吉一直居住的城池,使人们对家康有了这样的印象:他已成为事实上的天下之主。尤其是不明事理的伏见百姓,都认为政权已经转移到家康手里了,开始用“天下大人”这个敬称来称呼家康。

如此气氛十分浓烈,为了使其更加浓烈,家康及其谋臣们必须拿出新的招数,这就是召开审判会。要将家康的威信昭示于天下,这是最有效的手段。家康入住伏见城伊始,就着手处理以前那件清正鸣不平的问题,即朝鲜战场上奖赏不公平的问题。

不公平的直接原因,是秀吉派出的四个监督官及其总头领三成做出的不公正的报告。清正曾将此事诉诸家康,而三成将这场诉讼压了下来。当时,家康听凭三成的做法,佯装不知,未加干涉。然而,现在一住进了伏见城,他就让清正等人重新起诉,传唤四个监督官来到伏见城,形式上听取了原告与被告的陈诉,然后作出判决。四月十二日,在伏见城宣判如下:

首席监督官领右马助福原长尧年禄十二万石,没收其中六万石。监督官第二把手熊谷直盛,曾是秀吉的近卫队士之一,担任“精悍使番”这一联络官职务。熊谷直盛与太田一吉、垣见一直,都被命令闭门思过,他们皆是三成党。

家康以首席大老的名义,处罚了丰臣家的大名和旗本,此事进一步提高了他的威势。接着,家康又使出一招,即让大阪和伏见成为政治空白地带。将集中在这“两都”的大名全部打发回各自的领国,此可谓一种善政。因为秀吉之死,由朝鲜撤回的诸将,几乎都没返回自己的领国。

“允许他们回到领国。”

家康以这个事由,将浅野长政、增田长盛、长束正家三个奉行唤来伏见城,命令将此事付诸实施。大名们各自领国的各种事务时下都停摆了,恰在此刻允许回国,全体大名都兴高采烈。家康还劝说担任大老、中老、奉行等行政职务的大名回国。让他们提出申请,当即就批准了。

七八月间,大名们相继离别了大阪和伏见,踏上了归国之途。家康未归。到了八月中旬,留在大阪和伏见的大名,只有家康和其他数人。

此间某日,正信老人来到家康居室,说道:“快了。”

这是指入住大阪城的事。事情很清楚,作为家康的常驻地点,向天下发号施令,大阪城会比伏见城更合适。然而,这里存在重大障碍,即家康的法定立场。遵照秀吉的遗令,他应常驻伏见。践踏遗法,随随便便移居大阪是否合适?但不这样做,家康的威势就不可能发展到决定性的高度。家康与正信都认为,须创造基础条件移驻大阪。其手段之一,就是让大名悉数回归领国。必须趁他们不在之时移驻大阪。所以,第一项活动因大名已归领国而告一段落。

接下来是第二招。正信已经制定了精密的计划。

“挺难啊。”正信腹隐方案,为了欣赏家康的反应,他故意摇着头。家康敏感地察觉正信的脸色里隐藏着什么。

“你好像已经想出来了,弥八郎。”家康笑着说道。

“如此这般,尊意如何?”

正信说出了方案,即九月九日是重阳节,此日就以向秀赖致贺的名目造势,然后开赴大阪。

“有道理。有个重阳节。”家康低语。秀吉健在时,此日全体大名登城致贺。

“故此,此日上样入大阪城,并不奇怪。”

“是呀。”家康显出犹豫不决的神情。实际上,秀吉死后,家康有意识地无视秀赖,从未拜谒过秀赖,就连因为和前田利家和解而下大阪,家康也没前去问候秀赖。秀赖身边的老臣片桐且元等人对家康的如此态度感到不快,多次劝告过本多正信,但每次都没被当一回事。

事到如今,出于需要,才想起来前往问候,虽是家康,也多少感到内疚。

“挺微妙的。”家康发出了苦笑。

“怯懦了?”

“非也。不是怯懦,只是这么想一想。下大阪,由此就常驻大阪吗?”家康问道。

“是呀。到了大阪就稳坐下来,不走了。”正信立即点头说道。

“但是,军队如何安排?”家康摇头思索。重阳节前往致贺,只能带领随从的仪仗队登城。若不带军队,就没有入驻大阪城的政治效果。“弥八郎,这一点是缺憾。”

“非也,非也,绝无纰漏。入驻大阪之后的事,就靠弥八郎这个家伙的智慧了。”正信和盘托出了密谋。

首先,造势宣传说去大阪城问候秀赖公。当然,家康须动身下大阪。在此前后,让人预先在大阪城的殿上散布流言。而最恰当的流言散布者,就是藤堂高虎。

“何种流言?”家康问道。

“恕臣冒昧。让人在殿上散布的流言是:秀赖公的侧近想谋杀上样。”

“于是?”

“上样一到大阪,这种流言就开始流传。于是,托词以防万一,从伏见紧急调去人马,上样带领这些人马登城。”

“你去策划吧!”家康简洁命令道。

计划开始付诸实施——下大阪祝贺重阳节。

以此为名,家康从伏见动身,只带了极少的随从。进大阪时,已是九月七日了。

家康夜宿备前岛三成的旧邸。黄昏时分,家康到达旧邸,过了八点才吃上了很晚的晚饭。刚放下筷子,奉行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联袂而至。此二人虽然得到返回领国的许可,但长盛负责总务,正家主管财会,还没处理好事务,仍留在大阪。此事家康是认可的。

“一同到来,有何公干?”家康将二人迎进三成曾经用过的上房一室,听其报告要事。果然,是关于暗杀计划的大事。总体说来,这两个奉行亲近三成,一想到家康便心绪不快。尽管如此,既然听到了殿上散布暗杀家康的流言,出于职责也不希望发生此事。二人协商之后认为:此事预先告诉家康为好。

于是,他们夜访家康。据二人所讲,暗杀计划已经半公开地传讲着,连殿上的司茶僧和女仆都在议论此事。

“事态这可严重了。”家康露出厚重的微笑,略作惊诧之状,“那么,是何人?”

“那是……”二人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怕说出名字造成中伤。

“还没确认是谁。另外,由于事情性质,又不便确认,因而只不过是传言。究竟流言所说的人是真是假,是另一回事……”

絮絮叨叨说完了开头语之后,点出的人名中竟混入了意外的名字:浅野长政、大野治长、土方雄久。

土方雄久是河内太守,在伊势的菰野食禄二万二千石;大野治长是一万石的身份,系秀赖的亲信。浅野长政在甲府食禄二十二万石,是奉行之一。但在奉行中他一开始就是家康党,一直为家康效犬马之劳。

(真蹊跷。)

家康有这种感觉,是因为浅野长政的名字在内。本多正信和藤堂高虎难道会把浅野长政的名字搞到流言里吗?恐怕是殿上多种流言乱飞之间,长政的名字也混了进去。正信和高虎散布的流言“原型”大大膨胀之后,又返回家康耳中。

世间真有意思。

家康表面上极其认真地听着两个奉行的密告,心里却对世间的如此情趣感到兴味盎然。所谓有意思,即眼前这两个告密者,直到先日还属于三成党,甚至还有过这样的经历——在三成的劝诱下,曾经密谋过暗杀家康的计划。

大戏

(哎呀,没想到世间是个这么有趣的地方。)

当夜,告密者归去后,正信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这种情趣令他心里美得受不了,他拍着腰,看手势好似要翩跹起舞了。

端来煎茶的年轻司茶僧宗仁,对老人的狂态,硬是低头憋着不敢笑。

“宗仁,可笑吧?”老人逗乐儿,盯着宗仁。

“不,哪里哪里。”宗仁的皮肤像女人,脖子白嫩。

“啊哈哈,别遮遮掩掩了,你偷着笑了。你还年轻,多大了?”

“二十一。”

“啊,真年轻,但不值得骄傲。我也有过青春年少的时候。那时的心情,可以理解那时的人世情趣。但归根结底,年轻时候的情趣,靠身体来尝试。”

“是的。”宗仁明白这个意思。女人、美酒、熬夜、战场上的武装争战事件,无一不是靠年轻肉体来品尝的情趣。老人又说道:“但是,人上了年纪,靠衰弱的肉体品尝的乐趣就淡薄下来了。”

“是的吧。”

“然而,其他乐趣又竞相迭至。”

“哈哈哈,是吗?”

“我终于明白了,这是至上至大的畅快。你宗仁那样的年龄,没法理解。”

“那乐趣到底是什么?”

“哎呀。”正信逗乐儿似的,捂着自己的嘴说道,“对你宗仁这样的小年轻,不便说,不便说。”

这个乐趣就是玩弄权谋计策。年轻时候,“世间”在头顶上,必须仰望;年老时,地位提高了,不屑一顾地傲视世人,“世间”下降到被俯视的位置上。

正信尤其如此。他成为天下第一的权势家德川家康的谋臣,借家康的权威,创作出各种各样的权谋情节,而活动表演的演员竟是家康。世间按照正信设计的戏剧情节发展,变得妙趣横生。

时下正是如此。正信操纵藤堂高虎等人在大阪殿上散布流言惑众,说大阪城内有暗杀家康的计划。流言乱飞于世间,人们议论得活灵活现。本属于三成一方的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等丰臣家的执政官,事到如今却一脸忠义,夜里偷偷前来告密:“有人设定了如此这般的暗杀计划,请内府千万当心。”

穷原竟委,流言的幕后策划者就是正信。故此,正信觉得世间没有比这种阴谋更有意思的事了。

(哎呀,世间是这般妙趣横生的场所!)

正信这么暗思着,他手舞足蹈,自有道理。

两个奉行泄露的涉及暗杀计划的嫌疑人,是秀赖方面的大野治长、土方雄久和浅野长政三人。其中的浅野长政是家康党,这是正信老人本未散播的名字,但流言飞语越传越多,竟也混了进去。

(这也挺有意思。)

虽然对浅野长政不利,正信老人却不能不欣赏流言那不可思议的机能。

但是,两个位居奉行的告密者,临别之前是说还是不说?他俩以忧虑烦恼的态度又说道:“传言说,现在有个意外的人参与了这个阴谋。不,岂止是参与,他是个后台的大策划者。其他人都听从他的调遣。”

“他是何人?请说出他的名字。”正信说道。

“哎呀,现在还不敢确定。”

“那我知道。这一点我心里十分有数。所以,说出来我心里好有个印象。”

“若说到那种程度……他是前田中纳言。”这两个没有勇气的告密者,吐露了惊人的嫌疑人名字之后,急急忙忙起身告辞了公馆。此事如果属实,事态可谓严重了。

前田利长中纳言作为不久前病殁的前田利家的接班人,继承了加贺与越中八十一万石的俸禄。利长三十八虚岁,其性格不似其父那样热血沸腾,感情用事。利长善于深思熟虑,生性慎重,遇事左思右想,甚至思虑过度。

利长观察时势的眼力,也不及亡父。亡父有着悲壮的精神准备,要以前田家作为丰臣家的柱石。利长则不然,为了保全自家,他认为顺从大势,跟随家康为宜。

不过,若说前田家多少有点“不稳定因素”,那就是利长的胞弟前田利政。利政很像其父年轻时候的性格,颇有浩然正气。

“家康正窥伺丰臣家。他若发动叛乱,我家必须对丰臣家尽孤忠!”利政经常这样对胞兄利长表态,并受到胞兄利长的训斥。利政没分家,依然住在老家里,还分得前田家俸禄中的二十一万五千石,任能登七尾城城主。应当说,利政在前田家的发言权是颇有分量的。

总之,前田家的新主公利长,是个彻头彻尾的无事主义者。父亲卧病在床,与家康不和引起天下人注目时期,利长说服了父亲,让父亲带病专程去伏见面晤家康,促使前田、德川两家达成了和解。从性格倾向上划分,应当说,利长是消极的家康党。这样的人有可能策划暗杀家康吗?

据小道消息,最近,前田利长在即将返回领国金泽城之前,将大野治长、土方雄久和浅野长政叫来家中,叮嘱道:“最近家康将登大阪城。岂能容他带兵进殿?当他单人在休息室或走廊的时候,短刀出鞘,刺死他!”

毋庸置疑,此话唯有利长不可能说出来。

此事纯属子虚乌有,家康与正信比谁都更清楚。此二人偷偷播下的流言种子,如此这般,仅在数日之内,便宛如魔术般,长成了亭亭高耸的疑团大树。

(无论怎么说,事情的发展顺利得惊人。)

正信一边这样前思后想,一边喝着宗仁给煎的茶水。及毕,他站起来要去就寝,忽然,又对宗仁说:“这个房间,据说岛左近曾经用过。”

庆长四年(1599年)九月七日,家康入大阪夜泊的客舍,就是石田三成的备前岛大阪公馆,前不久三成还住在这里。家康在大阪无公馆,三成恰巧退隐佐和山,腾出了公馆,家康便将此处作为临时客舍,他睡在三成的居室里。

正信能在三成的谋将岛左近的房间里住上一夜,靠的是什么因缘呢?

“左近其人,据说是个非凡的人物。”司茶僧宗仁如实道出世间对左近的评价。正信似乎感到厌嫌,唾弃道:“他算啥,仅是个作战匠人。”

正信认为,确实,若论作战,上杉家的山城太守直江兼续和石田家的岛左近胜猛等人,是随机应变制订战术的高手。然而,若以“世间”为对象,若论琢磨神算鬼谋,“还得看我正信”。老人有这种自负。这种机谋最终将于数日后家康登城之际,开出漂亮的花。

“宗仁,赶快收拾收拾吧,时候不早了。”

正信的脸上深深雕出了微笑的皱纹,他很少安慰司茶僧之类的人。

翌日,凌晨开始,家康的临时客舍便忙碌得俨如交战一般。

图书头(图书寮长官)、家臣伊奈急如星火赶回伏见,目的是将全副武装的德川军队三千八百人从伏见调往大阪,理由是——传言有人要暗杀家康。

以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将特别警备队调入大阪。此事通知了丰臣家的官吏们,理由不愧是理由,谁也没办法反对说:“军队调至秀赖公膝下,会导致事态不稳。”

武装部队三千八百人从伏见一路急行军,尘土飞扬,九日凌晨两点,进入大阪备前岛公馆。

九日是家康登城的正日。从伏见急行军赶来的军队,盔甲的系带都不解开,和衣胡乱睡在公馆大厅里,等待黎明。

家康预定辰刻(午前八时)登城。此前一个半小时,将士便密密麻麻站在公馆门前路上,恭候家康出发。少刻,家康出来,坐进了轿子。轿旁有井伊直政、榊原康政等十二员武将,身穿无袖礼服,戒备森严。其规模用其后的戏剧语言来形容,可谓“大剧团”。仅有正信老人留守公馆。剧场专属的剧本作家从不登台亮相,开幕时,他留在后台。正信老人就是这样的人。

登到殿上,家康在更衣室换上礼服长袍,进入阔大厅堂,静静地前行就座。左右列坐着秀赖身边的官员和淀姬身边的女官。

俄顷,满六岁的从二位权中纳言秀赖,由乳母宫内卿局领着到来,就座。接着,淀姬进来了,坐在秀赖身旁,抬头望着家康。

家康额头贴近榻榻米叩拜。须臾,他半抬头,视线数着眼下榻榻米的缝隙,口中祝贺秀赖健康的日常生活,说完,额头又贴近榻榻米叩拜。仅此而已。

通常情况下,这种场合还应该多少有些节目,怎奈秀赖太小,加之淀姬与家康之间从未有过寻找共同话题的亲近感。少时,秀赖站起来,淀姬也站起来,于家康跪拜之时,都从上座消失了身影。家康还留在原处,他抬起头,活动上身,畅吸一口气,都吸入了腹中之后,家康一边显示关东八州之主的威严与沉着,一边缓慢环顾秀赖侧近们的神色。

(这些人是否听到了流言?)

家康用一种带有恫吓之色的眼光,挨个儿确认他们的脸色。

(听说有人要刺杀我。如果当真,我决不能善罢甘休!)

家康以浑厚的表情,尤以细细的双眼,表达出这样的意思。被家康注目的人,悉数垂首,视线朝下。

家康静静退场,来到走廊,唤来恭候于此的十二员武将,在走廊一隅竖起屏风,于背阴处脱下礼服长袍,换上了便装上衣。如果使用殿上设有的更衣室,不晓得那里是否设有何种暗算机关。故此,避开其屋,特意利用走廊。

(对这些我都有防备。)

家康这样做给人看,目的是想让殿上人们觉得:正信散布的流言大概是真的。

这个流言并非仅用于此日,达到目的便结束了。其后,家康与正信又在构思惊天动地的计划。为推动计划的实施,这个流言还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走廊里更衣结束后,家康采取了一个更奇妙的行动。这个宽阔的大厅,与大阪城第一大厨房相连。家康去厨房本无事,但他顺着走廊朝那个方向走去,慢慢地进了大厨房。

光线通过天窗和南北纸拉门照射进来。面积约有一百叠(叠即一张榻榻米的面积,通常是长一百八十厘米,宽九十厘米)的地板,擦得明光锃亮。

这个大厨房的中央,摆放着大阪城的宝物四方“大灯笼”。灯笼边长一丈二尺,大得出奇。西方来的传教士见了这个异样的照明用具,都惊得目瞪口呆。家康驻足大灯笼旁,且仰望且对榊原康政说:“这可是关东人很难看到的东西,令你手下人都来开开眼界!”

这是家康的目的。榊原康政致谢,然后跳到泥土地面的房间,哗啦啦打开了出入口的门,出去打开了厨房门,门外伫候三千八百士兵。榊原康政从中选出五百人,带领他们进了大厨房,命令道:“此乃上样的安排,作为归国时带回的稀奇物事,大家不慌不忙地参观大灯笼吧!”

倏然,这些武人在厨房里挨肩擦背一片聒噪。等到告一段落,众人一环望,家康早已无影无踪了。

毫无疑问,家康利用这种拥挤嘈杂,混入人群,经厨房门离别殿上,带领奉命伫候在厨房门外的军队,来到了京桥口城门。由此过桥,家康回到了备前岛上的石田公馆。

前往大阪城

家康的谋略正在运作着。

翌日,家康仍逗留在备前岛上的公馆里。从此处北望,隔着一条大河,河对岸耸立着大阪城。

(我必须入住那座城。)

家康以憋着小便顿足焦急般迫切的心情,渴望得到大阪城。“我想要大阪城。”

九日夜里,家康多次对正信老人说道。他为何这般眼馋大阪城,正信老人心知肚明。诚然,太阁临终时指定了居住区,家康在伏见,利家在大阪。秀吉希望忠诚的规矩人利家留在秀赖身边,对于危险人物家康,如果不让他住在距秀赖百余里的北方伏见,那可就令人头疼了。家康留在幼君秀赖身旁,有挟幼君以令大名的危险。然而,家康的愿望与太阁的指定正相反。自己不入大阪当秀赖的后盾,就不可能对列位大名自由地发号施令。

九日夜晚,正信老人像哄劝家康似的说:“上样的焦虑,迥异于以往啊。”

“想不焦虑,可能不焦虑吗?今日登城,于殿上拜谒秀赖公母子。哎呀,弥八郎。”

“哎。”

“目睹了‘盛馔’。一看见从感觉上就开始垂涎。那般宏大的城里,仅仅住着话还说不清楚的幼童与嫠妇。我若入城担任幼童的摄政王,可以随心所欲操纵丰臣家。不觉产生了如此欲望,也在情理之中吧?”

“正是。故此,臣弥八郎不是正在动用一生的智慧创作剧本,推动情节步步发展吗?”

故此,前田利长等四人被划定为嫌疑人,并散布荒谬绝伦的阴谋流言,说有人计划暗杀家康。

“臣弥八郎可是在殚精竭虑呀。”

“这我知道。”正信伸出两根手指,说道,“要冲决两道障壁,需要非凡的气概。”

所谓“两道障壁”,一道是“家康住在伏见”这个太阁遗令,它等于现政权的宪法。另一道是入住大阪城之后,家康居住何处。本丸住着秀赖与淀姬,家康即使入住,也只能以住进仅次于本丸的巨郭“西丸”(二丸)为宜。但此处住着最近由京都阿弥陀峰山麓归来的秀吉的元配北政所。正信冥思苦索的是,如何让北政所稳妥地搬出去。

“北政所对我有好感。”

“是的。恕我冒昧,她与上样的关系近密得曾经艳闻流传。”正信开起了玩笑。这个艳闻当然不是真的。秀吉过世后,北政所于阿弥陀峰山麓服丧时期,家康频繁前往慰问,引出了风言风语。

“那个艳闻挺滑稽。”想起那时的往事,家康笑了起来。他肥胖得自己都系不上兜裆布了。所谓风流的对象北政所,也是肥粗老胖的。

“两人都胖成这般模样,温柔乡里如何云雨交欢为好?愿向那散布艳闻者请教高招。”家康说出了略近猥亵的言词,付之一笑。“哎,弥八郎,你又在琢磨何等妙招?”

“明天,那个吉左右应该有回音,通过那个有乐大人。”

“啊,是有乐大人吗?可算发现恰当目标了。”

织田有乐斋俗名长益,是织田信长的末弟,今年五十九岁。信长故去,下及秀吉之世,织田有乐斋成为大名级别的“御伽众”,侍奉秀吉。他还是当时顶级的茶人(精通茶道的人)千利休门下的“七哲”之一,在大名中间交际颇广。他那通过社交磨亮的观察时势的眼睛,看透了下一个时代政权必然移交家康手中,故而时常出入家康公馆。

有乐斋是茶人,哪家公馆都可以进去。无论拜访何人,都不会被怀疑从事政治活动。加之,有乐斋深得北政所信任。北政所时常对有乐斋说:“您相当于旧主系统的人,不把你当家臣看。故上样生前说过:有乐和右府(信长)是我的亲兄弟,可谓贵宾。所以,你不必举止拘谨,可以再放松些。”

正信说道:“我们这件事,茶人最适合从中周旋。因为他和北政所交谈的场所并非大厅,而是仅有二人的茶室。”

“是呀,若是有乐,必会带来喜讯。让他明天来。”

“遵命。让他明日前来。”

翌晨,织田有乐斋虽以从四位下侍从的身份,却头戴利休喜好的头巾,一副茶人形象,领一个随从,信步来到家康客舍。他站立门前,门卫欲阻其入内。

“可知道?我是有乐。”说完,他便进了大门。有乐斋的身材细高匀称,继承了织田家血统的独特品位,门卫再不便阻止了。德川家官员发觉有人来访,疾步赶到门口。有乐斋站在迎宾台下,眯缝着眼睛说道:“口渴了,来一碗茶。”

此人是哪一位呢?接待的官员摇头困惑。虽然困惑,却看出了神秘来客严厉的态度。

“哎哟,三河人都是些土包子。在下是有乐。再三自报家门,该明白了吧。江户内大臣在家否?你传话去吧,内大臣若在,在下想来讨碗茶喝。”

这个茶人形象的人,牛气哄哄的。

“哎哟,诚惶诚恐,大人若不明确报上大名,小人实不敢转告。”

“三河人真是有名的顽固汉。如此自报家门,还说我没报家门!我回去了!你传达一声说:‘有乐已归去!’”

织田有乐真的怒从心头起了,转身大步流星走出了大门。本多正信在上房里接到这个报告。

“嗨,真是个死脑筋笨货!自报有乐之名,岂不正是故右大臣织田信长的胞弟,侍奉丰臣家,官居侍从,职务为御伽众,俸禄额一万五千石的织田有乐大人吗?”

正信疾步来到走廊。此时惹怒了有乐,那还了得!正信苦心制定的谋略,会像积木一样,一溃而不可收拾。他来到屋门口,呼喊着:“草鞋!草鞋!”

正信一看等不及了,“行了,算了。”他穿着袜子跳下了地,跑到大门口,跑出门外,一口气跑了二百余米才追上了织田有乐斋。

“有乐大人!有乐大人!”

正信像缠住不放似的喊着。他气喘吁吁地劝说:“请回来,茶有的是。别生气了,请回来。”

织田有乐笑了。

“看家老大人的表情,好像开战了似的。”

“哎哟,冒犯,冒犯。”

行商女从身边走过去了;园艺师模样的人,带领几个徒弟从对面走过来,这里是市街中心。南来北往的行人们压根不会想到:被喊住的茶人模样的老人,是年禄一万五千石的贵人;而拽住人家衣袖,穿袜子上街气喘吁吁的老者,竟是大名级别的陪臣,年禄二万二千石。

众行人停住了脚步,围观看热闹。

“哎,有乐大人,行人们都在看咱俩呢。尚未习惯京城风格的下僚们太无知失礼,老夫这里再三赔礼道歉。是这么回事……”

正信频频点头哈腰。这时,虽然正信是当代第一的大权谋家,但他毕竟出身卑下的驯鹰匠,这是不争的事实。

有乐斋返回了家康客舍,被请进了茶室。令他惊讶的是,担当茶道主人角色的家康,已恭候在茶室里,茶炉上茶釜里,水已经烧得滚沸。家康得知发生了小闹腾,为恭候有乐,他令人急三火四准备茶水。

家康对有乐斋表现出超出必要的郑重态度。

“听说发生了失礼的事,土包子不懂事,请一笑置之吧。”家康深深低头。有乐惶恐起来。

有乐出身贵族,即刻就调整好了情绪,回答道:“哎呀,江户内大臣这般客气,倒令我诚惶诚恐了。”有乐像孩童一般,满脸通红。

(这就是贵族。)

陪伴在旁边的正信不由得这样思忖。说是贵族,但有乐斋在丰臣家处于一种微妙的地位,过着独特的日子。有乐斋是上一时代织田家主公信长的胞弟,从根本上说,连秀吉也是其胞兄的家臣。但秀吉不是普通的家臣,他还以实力继承了织田家的政权,以致他终生都觉得在织田家的人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其中微妙,有乐斋当然了然于胸。所以,他与其他大名不同,可以遂心如意地享受茶道的风流。在丰臣政权中,有乐斋可以悠闲自在地睡午觉。过这样的生活,自然造就了有乐斋任性的性格。

“平素,我总对家臣们讲,要将属于织田家血统的各位都视为织田家的正统,切不可怠慢。”家康有些不好意思了。现实中他并没有这样教育过家臣,但他知道这种场合这样说,会令有乐斋高兴。果然,有乐斋美滋滋的。他一高兴,薄薄的皮肤就充血红晕。家康与正信都清楚他的这个特色。

这里要阐明,有信长血统的人,靠秀吉的关系支撑起一家并当上了大名和小名的,除了有乐斋,还有如下人物:

织田常真(信雄)………信长次子

织田老犬斋(信包)……信长胞弟

织田民部少辅信重………老犬斋之子

织田雅乐助信贞…………信长九子

织田左卫门佐信高………信长七子

织田左京亮信好…………信长十子

织田中纳言秀信…………信长嫡孙

从资质上看,他们虽然继承了英杰血统,却多属凡庸之辈。其中,织田有乐斋总算是个出类拔萃之人,他虽无胞兄信长的武将热血,却继承了信长的艺术欣赏力,在茶道界是当代有数的博识之人。

总之,家康要篡夺丰臣家的权力,却并不想伤害上一时代当权派织田家子孙们的感情。家康对社交家有乐斋尤其如此。必须笼络他,让他推波助澜,进一步提高家康的人气,否则,事情就难办了。

“北政所也再三叮嘱我,代问内府安好。”有乐斋说道。

“啊,感激不尽。”

“北政所在西丸居所聆听大人讲故事,也是对内府深深的信任。”

“诚惶诚恐。”家康诚恳低头。北政所的信任,应该是“深深的”。丰臣家的奉行以石田三成为首,都活动在秀赖与淀姬周围。在高官中,唯有家康亲切访问北政所,问候“贵体可好”,时常献上包含细腻心意的礼物等。夫亡,身为精神寂寞的寡妇,北政所觉得没有比家康更可信赖的人了。而且家康一有机会就对北政所坚决表示:“在秀赖公成人之前,我家康无论如何辛苦也要活下去,甘当贵府安泰的基石。”

作为北政所,比照集中在淀姬周围的三成等官僚,她当然更信任人格厚重的家康。对不时前来问安的加藤清正和福岛正则等由秀吉家自幼养大的大名们,北政所这样劝导:“要信任内府,当事态分为左右之际,要毫不踌躇地站到内府一边!”

北政所信任家康信任到了可爱的程度,为了丰臣家的未来,她要以家康为后盾。因此,家康对天真诚实的北政所也有所回报。后来,消灭了丰臣一族之后,家康为北政所修建了高台院。德川家第三代将军家光时代的宽永元年(1624年),北政所过世,终年七十七岁。其间,德川家共为她支出了相当于一万六千石俸禄额的化妆费。

织田有乐斋说道:“可是,北政所说,她不太喜欢大阪的风物,留恋京都。故此,据说本月过后,她将立刻撤出西丸,移居京都。”

“啊?”家康把举到唇边的茶碗慢慢地放在膝前,显出意外的表情,说道,“那可真是……”

言讫,家康恭恭敬敬向有乐斋致礼。有乐斋赶忙回礼。

不消说,有乐斋虽未明言,却相当于是对家康这么说:“我按照您的愿望,尽情尽理地劝说北政所,谈到搬出西丸有利于丰臣家。此言奏效了。”家康到底是家康,有乐斋无声的话语,他听得点滴不漏。家康也未明言,却在言外包含着对有乐斋这样的谢意:“不胜感激!”

“何日移住京都?”家康问道。

“不晓得。”有乐斋平静地回答。北政所迁居京都,那里也有栖身的公馆。为了供秀赖参拜天皇之际使用,秀吉晚年在御所(皇宫)附近建好了一座更衣公馆,连木材的茬口还是崭新的。北政所大概就住在该处吧。

“或迟或早,一定会给北政所建一座称心如意的尼姑庵。”

家康如此表态。于是,有乐斋问道:“内府所言,北政所听到一定会高兴的。转告之,可好?”

“好。可否劳烦,顺便请示一下北政所喜欢何方土地?”

家康在大阪住到十一日,在大阪城下逗留了五天。十二日,家康暂回伏见城。当然,此举又是一计。家康将丰臣家的奉行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唤来伏见,以丰臣家大老德川家康这一上司资格,明确表示:“我要移居大阪城。理由是遵照故殿下遗令,我负责辅佐秀赖公。怎奈大阪远离伏见,诸事不便。有事找你们奉行,又须一一唤来此地。故此,意欲索性移居大阪城西丸。对此有何见教?”

家康脸上的微笑消失了,眼神可怕,语声不高,带有膛音。两位奉行不由得叩头回答:“所言极是!”

“故此,十月一日移居西丸。二位命令大阪诸位官员做好准备。”

家康以这种高压态度下达完命令,话题一转,低语道:“迁至大阪后,你们的事将会繁多起来。”

两个奉行追问原由,家康回答:“哎呀,因为加贺的事。传言前田中纳言(利长)在加贺金泽策划谋反。哎呀,我想,快到冬季了,难道还须准备北伐征战吗?”

家康说出了令两个奉行都怀疑自己耳朵的奇事来。然后,他一言不发了,保持沉默。两位奉行不再追问了,目瞪口呆。

少刻,二人从家康面前退下,带着非同小可的消息,返回了大阪政界。

西丸

庆长四年十月一日,家康言出行随,进入了大阪城。

晴空万里。

(哎哟,万事靠实力……)

正信老人夹在仪仗队行列中,慢慢悠悠,一边过西丸的护城河桥,一边静静思忖着。何故进展如此顺畅?就连正信自己也由衷感叹。

(人云计谋呀计谋的,智谋需要资本,实力就是资本。)

无实力的计谋,是雕虫小技,再神机妙算,最终都难以尽如人意。与之相反,势强力大的一方,背靠势力实施机谋时,不言而喻,对方会呼啦啦倒向我方。

譬如,以居住西丸的北政所为例。家康入城日前几天,她就撤离居所,迁往京都去了。理由没有公开。城内的人对于北政所缘何倏然腾出西丸前往京都,百思不解。

今日,家康住了进来。

(此时,倘若石田治部少辅仍担任奉行职务,那麻烦事可就多了。)

“治部少辅是个不听邪的人。”

这是响遍天下的定评。他固执地与家康做对,遵照太阁遗嘱,让家康住在伏见,决不让他入住大阪城。

(治部少辅已不在现职,他正在野草深深的佐和山上仰望浮世的月亮呢。)

唆使狗咬狗,诸事进展顺畅,谋臣正信欣喜得简直想号啕大哭一场。

(嘿,我真厉害。这是因为我背靠关东二百五十万石的实力。有这个实力,不用乞求丰臣家的诸将,他们便会自来献媚。对自来献媚者,计谋易施。看他们的神情,几乎是主动来要求中圈套的。)

老人自言自语。

路两侧延伸的,是太阁引以为自豪的石头城墙,头上是松枝。松枝在十月的秋风中鸣响着。

(下一个轮到前田了。)

下一个如何对付?俸禄额八十一万余石,相当于德川家的三分之一,无论怎么说,他也是太阁遗令规定的第二大老,在丰臣家的诸将里多有姻亲。亡主公前田利家德高望重,现主公利长性格稳重,根本没有石田三成那样招人烦恶而遭到讨伐的恰当理由。摆弄他可挺难的。

然而,伤口已经出现了,即鼓动几个大名和小名要暗杀家康的这个嫌疑。不言而喻,流言制造者家康与正信最清楚,此乃弥天大谎。但是,归根结底世间是靠流言判断人。目前世间正朦朦胧胧开始相信流言——刚回金泽的前田利长要杀死家康。

家康一行进入了西丸。与此同时,当日开始,丰臣家的诸将接二连三前来问候。家康举行了接见仪式。可谓丰臣家“用人”(仅次于家老,掌管总务与财会)的片桐且元到来时,家康命令道:“在这里再建一座天守阁!”

他以此震慑且元。本丸已有天守阁,秀赖住在那里。为对抗秀赖,家康要求在自己的居住区内再筑起一座。理由之一,本丸金库里收藏着大量金银,家康想令且元消耗一点儿。

“建四层的天守阁。加紧设计,尽快动工!”家康以秀赖代理官的身份命令道。年禄仅区区一万石、低身份的片桐且元,只得被迫服从。

家康入城伊始,城内大兴土木。闹腾事还不仅如此。每当丰臣家的诸将前来问候时,家康就问道:“今年北国何时普降不融化的越冬大雪?”然后自言自语:“本月中旬能下吧?那么,得过了年,到明春。”

听者明白了,这是要讨伐加贺金泽城的前田利长,众人战栗。家康却以绰有余裕的态度说道:“真令人焦急。按我的性格,喜欢诸事稳稳当当进展,但此事例外。一想起太阁殿下遗令,我便必须讨伐扰乱丰臣家治安的乱臣。”

家康的这一番自语,给大阪的政局造成了激烈的震动。

“要北伐吗?”世间骚动议论着。

(世间越来越妙趣横生。)

正信老人这样暗思,是因为家康入住西丸的翌日,有一个人前来登门问候,此人就是“小松宰相”。小松宰相二十六七岁,是北国小松城年禄十二万余石的大名。他名曰丹羽长重,其父是大名鼎鼎的丹羽长秀。

丹羽长重前来,第一个自告奋勇:“征伐加贺时,请令我做先锋大将。”

德川家并没拜托他,而且丹羽长重与前田利长之间素无怨恨。总之,他是要尽快取悦已被称为“西丸大人”、即将成为下一个时代主宰者的家康。

丹羽长重原本也并非一心想来请战:“无论如何,请令我做先锋大将。”他在准备归领国之际,恰巧赶上家康入住西丸。他觉得归国前应当去寒暄一下,便登上西丸拜谒家康。到此为止,皆属于极其常识性的行动。然而,在与家康闲聊之间,听到家康那一番自言自语,终于顺势吐出了“请令我做先锋”一语。

丹羽长重的小松城近邻前田家的金泽城,攻打之时占地利,他当先锋可谓稳妥。丹羽长重故作自然地吐出了一言,家康即刻将其政治化了。

“说得好!”在丹羽长重看来,家康以令他感到意外的郑重态度,接受了他的请求。

“不愧是前辈五郎左卫门(丹羽长秀)的公子,此乃武士界可贺之事!”

(我说的话有那么重的分量吗?)

受家康如此激赏,丹羽长重如此寻思,他茫然了。他觉得自己原本是来寒暄的,不料走了嘴,说出这等话来。

家康又说:“加之,宰相大人关心丰臣家的这份真情,我深深感受到了。太阁殿下九泉之下也会感到欣慰的。”

“诚惶诚恐。”丹羽长重心中不安。家康令人从丰臣家的器物中取出了吉光(镰仓末期的著名刀匠)打造的短刀,“我——谨代替太阁殿下。”家康当场将这柄短刀作为礼品,赠给了丹羽长重。

翌日,丹羽长重回归领国——北国的小松。

却说家康自入住西丸之日始,便针对如何处理“暗杀事件”嫌疑犯,开始评议。也就是对“受前田利长唆使”的浅野长政、大野治长和土方雄久三人,究竟如何处理。当然,虽说审判却不公开,只是家康与正信之间高度的私下密议。

“弥八郎,谈谈看法。”家康说道。

“哎。”正信老人吞下了一大口唾沫,焦黄的牙缝里发出了庄重的声音,请求处刑如下:“让修理(大野治长)下野,河州(土方雄久)可以流放到常陆去。”

被秘密审判,两个嫌疑人会觉得自己太丢人了。流言制造者依据流言性质,做总结陈述,请求处刑,又进行宣判。

“确实,判为流放吧,还不该杀头。”

“是的,不该杀头。还望上样垂怜。”

“可以。”

家康按照处刑请求,做了判决。

这里的问题是浅野长政。

“他挺可怜。”

“是挺可怜。哎,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他的名字也混了进去。流言真是变幻微妙!”

“变幻微妙呀。”

早在石田三成尚任奉行现职的时候,五奉行中的浅野长政就作为唯一的家康党,竭力活动。众奉行的决定事项都由他偷偷泄露给家康,极其秘密地为家康效劳。滑稽的是,他竟也成了暗杀家康的策划者之一。

“弥八郎,对弹正少弼(浅野长政)不够意思了,却又不能单独宽恕他。”

“是的。宽恕了他,反倒会引起世间的疑惑。必须和那两个人同样判罪。”

“同样判罪,太狠了吧?”

“找个理由,给他罪减一等吧。对了,有了好理由了。上样拜谒秀赖公那日,弹正少弼浅野长政患病在家,该日没在殿上。就说他虽参加了策划,却无实行的意志,令他回领国闭门反省吧。”

“可以。”家康同意了。

家康始住西丸的十月一日,决定了这些事。当日夜里,家康唤来了增田长盛、长束正家二人,通知了如上的宣判结果。按照丰臣家的官职制度,大老若将单向决定的事项通知奉行,并命令落实执行,事情到此就告一段落了。两个奉行当夜就去了每个“罪人”家,通告了如上宣判。

翌日凌晨,浅野长政慌忙跑到了家康眼前。

(来发牢骚的吧?)

家康立即这样揣想。看着一心要保自家的浅野长政,家康心里感到十分疼爱。

“实在对不起!”长政说道。当然,他充分辩白自身的清白,接着又不断道歉。

“受到无中生有的流言株连。哪怕令内府稍微烦心,在下也罪该万死!”长政言带泪声,呜咽说道。他甚至表示,“我本想以切腹来辩白,但不知死后别人会说些什么。干脆,我奉还领地。”

对此,家康及其身旁的正信都觉得:此人精神不正常吧?

他俩立刻又学到了做人的艺术,一个人一味立志保身,甚至可以这样吧?在手握国内最大权力的家康面前,目前长政必须以小猫磨蹭紧贴主人身体的动作,来展示自己是个多么可爱的活物。故此,尽管蒙冤,他还是提出要奉还领地。

浅野家的领国在甲州,城是甲州城,俸禄额二十二万余石。其中十六万石为其子幸长所有,父亲长政年禄额四万余石。长政说,他决定奉还俸禄之后隐退,由儿子幸长收留赡养。

家康说道:“哎呀,此举令人钦佩。男人的进退,我希望我自己也能如此。我任此职,虽然做了这般处理,但你与其他二人不同。弹正少弼蒙受莫须有的怀疑,我很同情。你不必说那些忠义规矩话,老老实实退隐领国去吧。”

“不,那个……”

“那个奉还领地的事吗?心情我领了,领地不能接受。弹正少弼,虽是这种结果,我决不认为你是坏人。权当回领国暂且小憩,避开大阪吧!”家康说道。

“多、多谢!只要浅野家存在,如此厚恩将世世代代传讲下去,决不背叛德川大人。”

“弹正少弼,上样都说了如此大慈大悲的话了,你再不必这般执拗了。”正信从旁劝道。

“谢谢!佐渡(正信)大人,正是承蒙大人居间说情,在下才有幸蒙受这般仁慈。”浅野长政拜谢正信。

(倘回领国,又要被怀疑弹正少弼在领国准备举兵吧?)

其后,浅野长政欲返回居城甲府,行至途中倏然这样思忖。于是,他于途中派人给正信送去一信,写道:“愿在内府领地内闭门思过。”

长政通过甲府,沿甲州大道进入家康的领地关东,抵达武藏府,投靠府中明神的“社家”(祭司)处,借一室,自愿过起了当人质的生活。

以上是十月二日的事情。

十月三日,家康早早招集了在大阪的列位大名,召开了关于征伐加贺的军事会议。家康与正信不让世间喘息,不断制定新计谋。

在大阪的诸将汇集于西丸。家康声调洪亮地说道:“对于企图在殿上谋杀我,然后在秀赖公身边挑起骚乱的三个图谋不轨者,本应宣判死罪,由于正当为太阁殿下服丧期间,特赦,免于死罪,分别已做了从轻处罚。但最无法无天者,是加贺中纳言(前田利长)。按理说,他应来我处道歉致礼,却处之泰然。如此态度,更显得对我有叛逆之心。”

满堂大名们听得大气不敢出,无一人敢开口反驳。家康的话,是露骨的霸道言论。昨天才宣布的三人处理结果,不可能传至遥远的加贺金泽,前田利长怎可能听到后有充裕时间赶来道歉?家康却以没来道歉致礼为由,大动肝火。

“混账!”家康骂道,“既然如此,为丰臣家安泰计,我只好拜领秀赖公的手令,向各领国下达军令,讨伐加贺!”

言讫,家康观察诸将的反应,没有一个反对者。丹羽长重担当先锋,此事早已决定。不甘落于丹羽之后、要求参战的呼声,充满了大堂。

(人的行动不取决于节操忠义。)

听着聒噪,正信深有感触。他进而认为,利害决定人的行动。

(操纵这群人,只要不偏离这条原理,上样取得天下,不会出一点偏差。)

正信胸有成竹。今后,随着北伐呼声的高涨,恐会得到更加妙趣横生的世间试验结果。

(世间是一个多么有趣的场所啊。)

正信感受着一种潜藏的、通体战栗的亢奋,望着这间血腥的人性实验大厅。

此日,到了正午也没给列位大名端上饭菜来。跟随家康身边的坂本卜斋在其手记《庆长年中卜斋记》中写道:“一律不给列位大名提供美食,提供的只是粗茶。”

芳春院

加贺的前田家,有个女子名曰芳春院。她是前田利家的遗孀阿松。阿松十二岁时,嫁给了当时织田家的下级军官利家,今年闰三月,她五十三岁时,夫君作古死别。阿松落发,号芳春院。

芳春院可谓事实上的主公。

此事不仅在前田家内部,世间也都这么议论着。芳春院绝非一般女流。人们评价说,身为内助的芳春院与丈夫一起度过了乱世,并将利家由一介武夫培养成大大名。芳春院观察时势的眼力,也许超过了儿子中纳言利长。

芳春院住在金泽城内。她将死于大阪的丈夫遗体运回金泽,主持葬礼,之后就住在金泽城内。

此时,大阪的内府闹腾着要讨伐前田家。

读罢细川忠兴派加急信使送来的信,芳春院获悉了这一消息。前田家与细川家是姻亲关系。芳春院的女儿千代姬嫁给了细川家的世子中隆。有这一层关系,忠兴在大阪非常担忧。

信使抵达之日,芳春院派人去了公务室,传语道:“我想拜谒中纳言。”

利长毕竟是利长,他和家老们正在围绕这个事件展开讨论。利长回言:“传语稍等片刻。”

说实话,对大阪发生的这个事件,利长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他多次说道:“我该如何是好?”

按照家康的说法,利长竟然对秀赖公怀有二心,在金泽加强战备,企图颠覆天下。但还不等此方辩白,家康就咆哮着下令:“讨伐!”而且竟然决定让小松城城主丹羽长重担任北伐军先锋。

“我一无所知。”利长的话音里带着哭腔。他只是护送亡父遗体回到了金泽,仅此而已。

“是抗战,还是投降,必须二者选其一。”一个家老这样建议。在利长看来,这个建议也十分荒唐。

“抗战也好,投降也罢,那都是以我方有作战意图为前提。我方根本就没有作战意图,二者哪一项也不能选啊。”

这时,再度传来母亲芳春院的催促。利长宣布商定会结束,将茶室安排好,等待芳春院。须臾,芳春院着一身平素的白装走了进来,坐在客座上,问道:“利长,适才商定了何事?”

利长夹杂牢骚做了说明。芳春院正颜厉色地说道:“那都没用。”

此言意思是,事物有其本质,应当看准了本质再商定。否则,只能是议论不休,却无意义。

“首先,你没有足以将天下一分为二、与家康决战的才干。”

这是事物本质之一。

“按照你的才干,只考虑如何保全前田家不崩溃就可以了。你的才干充其量也只能顾及这些。”

“母亲。”利长的神情不悦。说是“只考虑前田家”,然而,亡父利家的遗训如下:

我死后,上方会发生事变,会有人背叛秀赖公。到那时,利政从金泽率八千人去大阪,与常驻大阪的八千人会师,保护秀赖公。交战之际,切勿在领国内作战,哪怕仅差一步也要到领国外作战。

遗训共有十一条,利长全能背诵下来。总之,遗言的基调是代替父亲成为丰臣家的柱石,而且亡父暗中将家康设为假想敌。若遵从这份遗言的宗旨,利长须率领八千金泽兵,足音震天响一般南下,与常驻大阪的胞弟利政的八千兵会师,置身动乱中。

“别提遗言的事了。”芳春院说道。她岂止知道,还在利家枕头边,口哈毛笔将其仔细记录了下来。

“阿松,你要让大家恪守这份遗言!”言讫,利家就过世了。然而,聪明的芳春院认为,遗言不可行。利家若在,可以另当别论,但儿子利长不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不是“作为丰臣家的柱石,任前田家的主公”那样的材料,他的才干充其量仅能维护前田家。不愧是自己生的孩子,芳春院比谁都更了解利长。

“可知道家康大人的真意?”

“前田家被误解了。”

“哎呀,可别说那种傻话了。家康根本没有误解,俗话说,‘蛮横者不讲理’。他的智谋是将你设定为背叛者,以便驱动大名讨伐金泽。再乘胜威势,依次征讨不顺从他的大名,最后自己坐镇天下。你不过被他选为囮子(原意为用来诱捕同类的鸟儿)。”

这是事物本质之二。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一点也不能有可被人家钻空子寻隙找碴儿的言行。你立即派一个机灵的家老赴大阪,对家康大人做多方面的解释。无论对方怎样刁难纠缠,都必须一味点头哈腰道歉。以此为原则,再做商定。”芳春院说道。

“是的,派山城太守横山长知任专使吧。”利长连使者的人选都决定下来了。

山城太守横山,怀揣利长的辩白书,从大手门一上马就加鞭,疾风一般离别金泽城下,飞驰在北国大道上。马不堪这般飞跑,每到自家驿站就换马。若在其他家的领地,则说明缘由,花钱买马,快马加鞭骑到马累垮了为止。第三天抵达大阪。

横山长知先到家康近臣井伊直政公馆,拜托道:明天我想登城辩白,请代为周旋。当夜,他睡得昏迷不醒了。

翌晨,旭日东升,横山长知一骨碌爬起来,刚要穿衣服,身旁人建议:“至少,洗个澡如何?”

确实,头发蒙旅尘,乱蓬蓬上指着,灰尘与胡须把脸庞弄得一片黑不溜秋的。

“对方是一只有名的狐狸。”横山长知拒绝了忠告。“就这样倒挺好。他会理解我是从金泽日以继夜奔驰而来的。”

横山就以这副形象登城。

家康住在西丸,大名的侍奉活动等,全部模仿秀吉在世时的礼节,家康已成了事实上的天下之主。整个午前,横山都在休息室里焦候着。午后总算传来信儿了,他被领进了大厅里。

(糟糕!)

横山这么暗思,是因为他蓬头垢面。被人领到大厅一看,在那遥远得声音达不到的地方,有个“上段间”,左右列坐着井伊直政、榊原康政、本多正信等德川家的诸将。

横山被安排坐在很远的下座。

(这可真够气派的。)

就连这个以胆略超群广为人知的横山,也目瞪口呆了。这哪里是会晤丰臣家的一将家康,简直是拜谒天下之主的阵势。家康要用宫殿上的礼仪,束缚本来想一对一全力以赴进行辩白的横山。

(不愧是个罕见的多谋之人!)

横山这样思忖着,家康如此气派,令他为之愕然。若从丰臣家的大名这一点看,家康与自家主公利长是同格的呀。俄顷,家康就座了。

横山毫不怯懦,先上前将主人利长的亲笔辩白书交给家康的亲信井伊直政。井伊毕恭毕敬接过辩白书,来到家康面前呈上。

家康不想接,气哼哼地把脸转向一边。

(难以开口哟。)

横山无可奈何。对方的脸不朝向横山,横山很难开口讲话。

(若是这样,我就滔滔不绝大声开讲吧。)

横山于是开始陈述,他那在战场上练就的大嗓门响彻了整个大厅。对此,家康诧异,看着横山。横山努力捉住家康的视线,陈述道:“说我家主公忘却太阁的厚恩,背叛亡父,今度对幼君怀有二心等流言飞语,实属莫大的恶名。全体家老战战兢兢。”

横山目不转睛地盯着家康。

(此人缘何这般模样?)

家康以如此心情,端坐那里。

“但是,绝不存在如此事实。譬如,这只是譬如,纵然主公精神错乱,错乱过度,若有那种企图,我们家老们也不可能让主公去做那等事情呀。”

横山继续陈述,洪亮声音镇住了满堂,连隔扇和纸拉门似乎都被震动得微微发出了回响。横山知道,面对这般荒谬的嫌疑,是讲不出道理的。归根结底,横山的战术是,靠凛然大声讲下去,从生理上压住对方。他继续大声进行空洞的陈述,渐渐地嗓子沙哑了。

“哦——”他只能发出这样的嗓音。家康身旁的正信,俯首哧哧地笑着。当然,他的脸上没表现出来,谁也没察觉。

家康厌倦地问道:“就这些吗?中纳言利长谋反一事,我掌握确凿证据,再陈述也难以变动。”

“然而……”

“没用。这次若是普通使者,我会当即撵他回金泽。听说使者是你,特地来见你一面。空疏的辩解已经够了,你尽快回国为宜。”

横山发出沙哑的声音,说道:“多谢!至少,大人可否披阅我家主公呈上的书信?”

“这个吗?”家康勉勉强强打开了书信,视线投其上面,转瞬抬眼。

“为何不附上《誓言书》?”他说出了这般不合情理的事。大概是没有要说的话了吧。

“这令人觉得不是内府的风格。”横山又精神起来,提高了嗓门,“《誓言书》这东西,已在太阁归天之际,交出了若干份,其宗旨即子子孙孙决不背叛丰臣家。如今即便再写同样的内容交出来,又有何用?我家主公的诚实,神明可鉴。故意再让他写《誓言书》,等于写废纸呀。”

“那倒也是。”家康脸色不悦地颔首,接下来缄默无言了。横山惧怕家康的缄默,刚想高声说话,家康忍无可忍,说道:“闭嘴!”

他立即将正信招到身旁,一阵交头接耳商谈之后,抬头望着横山。

“你说的多少有点道理。倘若前田中纳言确无谋反之心,作为证据,让芳春院和一两个家老来大阪。”

此言意即拿这些人当人质。对此,横山诧愕,赶忙往腹中收力,吞下了一口唾沫,然后回答:“此事,在下实难立即答复。”

芳春院是主公的生母,将她当做人质交出来,此事作为家臣身份的横山,难以当场回复。但他能保证家老可以当人质。家康服其道理,叮嘱道:“那么,你赶快回国,与中纳言商谈!让芳春院来大阪,对解决此事非常重要。”

横山返回了金泽,在利长与全体重臣面前,详细汇报了家康的主张、家康的形象、大阪的形势等。

商定的结果,不得不接受家康的要求。家老当人质尚可,将芳春院本人交给家康,这件事如何处理?芳春院是与先辈利家一起建起了前田家的最大功臣,不仅儿子利长知道,重臣们也都无人不晓。最后,利长要求单独见芳春院,和盘托出了实情。芳春院泰然不惊。

“我早就料到家康大人会这样做的。将来若何,不得而知,目前唯有我去大阪,才能拯救前田家。”

芳春院心怀自负,自己开创了前田家,她想,自己能做到的最后一件事若是当人质,也是可以的。不消说,芳春院精神抖擞地表态:“我去。”

未久,前田家的人质仪仗队来到了大阪,先住进加贺公馆,向家康的侧近井伊直政报上了抵达的消息。

人质以芳春院为首,还有村井丰后和山崎安房两个家老。家康闻讯欣喜,与正信商议,又煞费苦心琢磨出一计,先唤来奉行们。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二人一到,家康就说:“是关于前田家人质的事。那是我的人质,将其放在大阪,好像是丰臣政权的人质,难以区分。我要将他们送到江户去。”

家康言讫。两个奉行毕竟是丰臣家的执政官,即使再老实,此刻也表示了反对意见:“这么做,不合理吧。”

家康以前田利长对丰臣家怀有二心为由,策划北伐。利长为证明自己“无二心”,交出生母与家老当人质。理所当然,从性质上看,人质当归丰臣家所有。家康竟突然说人质是他的私物。长盛和正家极力反对,但终归力所不能及。

这个消息传到了金泽。恰好刚刚回到加贺的利长胞弟利政闻听此事,火气来了。他在胞兄利长和重臣面前论辩道:“这世上已经没有正义了吗?”

利政说,断不该将母亲送到江户。利长哄劝他:“我家已屈身于家康。一度屈身,二度说我家不讲理发兵征讨,我等束手无策。”

“若按这般态势,往后会有第三个第四个要求,我等必须没完没了地屈身呀!”

“迫不得已。母亲也说过,要按照家康的要求去做。”利长回答。

不久,以芳春院为首的人质团队,作为家康的“私物”,被送到了江户。此后,只要芳春院人在关东,天下发生动乱时,前田家就不得不跟随家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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