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毕业了，一年后我也毕业了。他作为先头部队，先在北京打下基础来，一切都是这样说好的。但是距离产生的隔阂很快发生了，我们一直写很长的信，汇报彼此的情况，表达彼此的相思，最后在信里都到了肉麻的程度，但是恋爱中的人是不知道肉麻的。但是由于我忙着考试，一封词意不明的短信让他忧心忡忡，直到忧心如焚。那时候宿舍还没电话，他打过两次长途电话，我都没接着。一星期后，我接到了他来的信，信一开头就是：秋天的阳光照在我的床上，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感觉自己闻到死亡的气息，可能见不到你了。整封信完全没有以前我们的写实风格，完全是没有边际的伤感，我看了信，当场就抱床痛哭，怀疑是上封信因为没有像往常那样温柔，让他怀疑我在疏远他，以致离开他。我赶紧买了当天的火车票赶到北京见他。那是我第一次去他单位的宿舍，北京的筒子楼，一间宿舍的四个墙角摆着四张床。我进宿舍，他果然躺在床上，阳光果然照在他身上，但是他只是患了感冒。我觉得他真是个孩子。
他一见我从天而降，‘哗’就坐起来了，病也没了，拎起开热水壶就要给我倒水，但是热水壶里早就没有水了。他坚持要出去给我打水去，我什么也没有说，心疼地抱着他。他在大学里是多么优秀多么坚强的人啊！现在他独自躺在走道漆黑的筒子楼狭窄的房间里，空气里充满煤油的味道，公共厕所的臊气一直传到房间里来，为了防止石灰墙落白灰到被子上，墙上贴满了杂志的广告彩页。所有的衣服都挂在墙上，用报纸糊的纸筒罩着，床底下是一口已经在托运中撞破皮的皮革箱子，里面装的只有书和我的信，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我大声地哭，他却一直笑，他说别哭，要带我出去吃饭。我们俩很快就喜形于色，他在附近找了一家最豪华的餐厅，请我吃北京烤鸭。他从袖口发黑的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钱，我想他一个月460元的档案工资，加奖金也就一千多元，能省些钱也不容易，但是他的倔强劲又来了，一定要让我吃最想吃的，住干净卫生的宾馆。吃完中饭，我劝他去上班，下午他就屁颠屁颠骑自行车上班去了。”
尹川的眼眶有些湿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所致，他同时感到心中沉甸甸的，像灌了铅一样。他将自己固定在座位上，心里既不愉快也不悲伤。
林鹭用纸巾抹了抹眼睛，向尹川笑了笑，感觉自己有些失态。尹川点上烟，慢慢吸一口，下意识敲了敲烟灰，问道：“你那时候觉得幸福吗？”
“我很少用幸福去思考感情，喜欢用值不值得。尽管他最终属于大海，不属于我，但是我觉得值。”林鹭垂下眼帘，看着桌上的狼藉。
“那……你们为什么会分开了呢？”尹川感到好像他们的爱情已经无坚不摧了。
“比爱情更加无坚不摧的是时间，很快，我也剩下半年就毕业了。在家里过完年，我到他那里去看他，他显得有些忧郁，那种持续的忧郁。在外面餐馆里吃完饭，他问我父母对待我毕业后的去向是什么态度，我说他们还是希望我回到他们身边。他问我的态度，我说再考虑考虑，我没有想到他的反应那么大，当时撂下我就走了，我在后面追也没追上。很冷的冬天，月光照在身上像凉水，我追到他宿舍，宿舍门关着，敲门也没有人应，幸亏我穿了大衣，坐在外面冰凉的石凳上等他回来，很晚他才来找我，见我坐在石凳上也没有任何反应，神色凌然，跟革命烈士一样，一句话也没有，拉起我要送我回宾馆。
我感觉他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但是什么也不敢说，跟着他往宾馆走，那一晚我就预感我们的感情不知会被带到什么地方。当晚他没有表现任何从前熟悉的留恋，将我送到宾馆就走了，我在后边喊，他跟没有听见一样。第二天他早早来送我回学校，我才发现他一只手总是握着，我摊开他的手，发现手心有一个灼伤的圆点，已经红肿。我问他是不是自己用烟头烫的，他什么也不说，我问他为什么这样，他说为了忘却的纪念。我抱着他，腿一下子软了，眼泪像决堤一样，我怕我将失去他。本来上午的火车，改到第二天，我劝他一定要等我，我保证毕业后会和他在一起。一路上，火车穿过华北平原、中原大地，我的眼泪一站一站地流，一想起他一个人在那个黑暗的小房间里，我的心里就阵阵隐痛，我觉得自己像个在心疼孩子的母亲一样，不断在心底宣誓，我爱他爱到骨子里了，我保证一定要到他身边。”
尹川长长嘘了口气，在爱情面前，尹川觉得自己轻如鸿毛。尹川曾经欷歔那些爱情的真实性，认为那些描写有些夸大其词，但是尹川几乎被林鹭引入了一个让人魂飞魄散的异度空间，他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尹川想自己不应该嘲笑《泰坦尼克号》电影情节幼稚了，因为自己并不是当事人，或许自己是个死人，是个真正值得嘲笑的人。尹川有些羡慕张植，慨叹自己为什么不是张植，他猛然将一杯啤酒灌进肚子里，脸上却是烘托气氛的微笑。
“说毕业就毕业了，然而事实超出了我的预料，我母亲因为高血压摔倒骨折后，恢复得不好，不久她又被单位强制内退，每个月领两百元的退休费，医疗报销少得可怜，她的精神状态一直很差。我的父亲身体也不好，他是从中国最贫困的张北参军出来的，一生大半辈子献给了军队，长期驻扎在中苏边境。我从小就被母亲带着在乡亲家里过日子，许多村里人都接济过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我就喝乡亲们的羊奶充饥，所以父亲总想报答他们。军队转业后分配，父亲分配到粮食局，对乡亲有求必应，母亲为此没有少跟他吵架，但是父亲毕竟是单位的干部，我们的日子过得还算充裕。等改革开放后，粮食局这样的单位慢慢不行了，父亲后来决定出来做买卖，都是借的钱，父亲在乡亲那里的信誉又起了作用，大家都愿意借钱给父亲，他们信得过他。
但是他的钱却被合伙人骗了，父亲的身体一下子垮了。我毕业的时候，我们那个小小的家也行将破碎，我难以取舍。为了能够照顾父母，我应该在他们身边，而且他们也为我找好了工作，我告诉张植，我很快就要来北京了，让他不要急。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看不见坚强的他时，自己也变得犹豫起来，我开始有些害怕看见他了，因为他对我没有以前好了。我总是没有勇气告别父母，辞掉工作，来到他身边。他多次催促我，而且说坚决不允许两地分居。我们这样僵持着，他越来越不稳定，对我无端怀疑，说我在那边有了男朋友。一开始我是没有，后来真有人介绍了，我一直没见。后来他告诉我他已经死过一次了，将我的信都已经烧了。这次对我的打击起了决定性作用，我从挽留、申辩，到沉默。我们没有正式分手仪式就通过电话吵吵闹闹分手了。”
林鹭说完长嘘一口气，仿佛一块石头落地。
两人静静坐着，尹川点一颗烟，又问林鹭：“你抽烟吗？”
林鹭摇摇头直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个人是死脑筋，不会发泄，最糟糕的时候，脑袋里像神经错乱，也没有喝酒抽烟或者找男人消愁。”
“天生有自制力！”尹川勉强笑着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