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长久无语,好像说什么都不恰当。尹川的心情受到了影响,或者说自尊心突然起了作用,对于眼前这个女人大讲自己的恋爱史充满嫉妒,然而嫉妒的对象是个已经死亡的男人,尹川又觉得自己很不大度,脸上热热的,什么也不想说了。
尹川叫服务员过来结了帐,两人站起来,默默往外走。
夜已经很晚了,两人将车从簋街开出来,转到二环上。零零星星的车迎面开过来,林鹭头靠在座位背上,好像有些疲惫,又有些醉意。尹川将档位挂在三档,和她的手碰了一下,她收回去。尹川让车缓慢行驶,此时此刻,他真正体会到了沉重的滋味。
车在二环路上毫无目的地滑行着,一辆宝马Z4跑车迎面开来,又呼啸而过,留下鼓点强烈的音乐。
在夜风的吹拂下,尹川的心变得清朗起来,那些别扭的感受都跑光了,他一下子感觉轻松了许多,转眼看了看身旁有些醉态的林鹭,不得不承认这比端庄的林鹭更有魅力。
“你们从此再也没有见面?”尹川忍不住问道。
“见过面。那是不得已。我父亲做买卖被合伙人骗了,许多钱是借来的,几年还不上来,那都是血汗钱,父亲的头发都熬白了。有一个借钱比较多的人,是父亲原来单位的同事,人家催账,给了期限,不还就告到法院。我没有别的的办法,只好试着打电话给他,希望能够借点钱应急。他没有换号码,听出是我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表现得特别惊讶,只是简短地说:你过来拿吧。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他变成什么样,如何面对他,紧张了几天不敢去见他。不得已还是得见面,我一路上心七上八下的。终于见到他了,他依然那么瘦,但是很平静,对我像对待客人一样礼貌周到,我心里非常难受,但是这是自找的,我还是一直微笑着。我发现他说要自杀也没有自杀,当然没有必要为我自杀。他桌上码着厚厚的一叠书,正在攻考研究生。
我们一起去银行,他拿着存折在前面排着,我跟在后面,从他消瘦的肩头看过去,我看到存折上面仅有四千两百元钱,而我开口是向他借四千元,我当时实在忍不住了,从后面紧紧地抱着他,眼泪打湿了他的后背。他像没有感觉,只是迟疑了一下,将存折交给了柜台。在回家的火车上,我思潮起伏,问自己:我到底在干什么?我是否真的错过一个好男人?如果是这样,其实一切还来得及呀,我跟别人介绍的对象尽管见过几面,但是也没有太多感觉。回去后,我彻夜煎熬,好几天,人跟发疯似的,但是最后我还是没有给他打电话,我好像慢慢理智起来,得出一个理论:我怕这个男人,他给我的爱太重了,重得我抗不起,我跟他生活会一辈子觉得欠他的。我宁可要轻一些的爱,像一些人那样,一夜情,合适就接着交往,不合适就分手,谁也不欠谁的。”
林鹭仰着头说完这一切,尹川侧脸看着她,窗户里的风吹得她头发纷纷飞扬,尹川脑袋里一片乱麻,赶紧扶正了方向盘。林鹭所说的太重的爱到底有多重?他尹川无从体会,而现在他好像正在努力体会这种重的感觉,林鹭却突然向往轻的感觉了。
车过了阜成门,就直接往西,准备开上阜石路。林鹭突然说:“你的车开得太慢,北京有没有开阔一点的地方呀,怎么都是沟沟拉拉的,我想看看你的车技。”
“有哇,好!”尹川心中打定主意,沿四环往北,走圆明园西路,一直向五环路开去。
林鹭精神振作起来,说:“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情其实是跟他借了钱,其实情是两个人的事情,对错都会随时间淡化,相逢一笑泯恩愁。”
“你这样的人难得呀!”尹川说道。
“我为什么不要那40万,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吧?如果我要了,这辈子死了我都欠他的,会感到有一堆银元压在胸口喘不过气来。”
“你还是人吗?”尹川不由摇摇头。
“那你说,是不是这样?虽然我的家里缺钱,但是只要能够想办法,没有过不去的关卡,这些年我已经习惯了。”林鹭有些骄傲地说,“我们一家人一点点积攒,现在差不多将父亲欠老乡的十万元钱还清了。”
“只能这么说,你是人中精品!”尹川正色道。
“去你的!你笑我。”林鹭打了尹川肩膀一拳,尹川装作若无其事。
“那你们以后没有联系,杳无音信了?”尹川还是怀着疑问。
“呵,呵”林鹭突然笑起来。
尹川感到莫名其妙,将车速减慢大胆看着她。
林鹭看着前方自顾自说:“我最后像鬼迷心窍一样,又去找他一次。你知道,我是一个传统的女人,在之前我从来没有将自己给他,在学校那次差点成功,半途我吐了。我们分手半年后,我终于慢慢接受了别人介绍给我的那个男朋友,但是我无论如何也过不了男女的那道关,打死我都不行。凭直觉我感觉自己的第一次只有给了他,我俩才两清,我才能轻装上阵,爱谁谁,肯定能够跟别人结婚生子。我怀着这个奇怪的想法去找他了,他对我倒是好起来,客客气气,也不那么生硬,看来是想通了,把我当朋友了。但是那样的事情,我怎么好开口说明白,我就像一个勾引者,使劲给他灌酒,带他到我住的房间,手头还拿了一张在火车上买的民工看的小报,上面有不堪入目的色诱字眼的标题。我想他要是把我强奸了倒好,那样我更加不欠他的了。
可是这家伙完全没有感觉,酒量还奇好,我都快醉了,还是他扶上楼的,他仍然冷静得跟一块冰似的,把我放到床上,就开了电视看起来。我没有办法,躺在床上醉醺醺地想着主意,最后总算想出一个主意了,我说我热,一个劲将被子、衣服都蹬脱了,几乎是一丝不挂了,他却还是一丝不苟地看电视。我说我要喝水,他给倒了水端过来,我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将他拽到胸前,假装神智不清说要。不知道多么费劲,几乎是连哄带骗,让他找到一点感觉,可是他不行,提前结束了,我还是完好无损回到家里。那个夜晚他走后,我独自躺在宾馆里抱着被子慢慢流泪,自言自语: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他流泪了。我觉得他好可怜,他带着爱情的力量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结果爱情没有了,事业成了泡影,人的精神气也没有了,一个那么好的男人就这么被我毁了。可是我爱他爱得凄凉啊,钻心的痛,看着就心疼,我决定再也不见他了。”
“荒谬的人生,真正荒谬的人生。”尹川大笑起来。
林鹭也大笑:“我现在都觉得自己荒唐,打死我也没想到这辈子去那样勾引男人。”
尹川将车拐到五环上,林鹭眼睛放着光说:“捷达最快能开多少?”
“一百七十!”尹川肯定地说。
“那就开一百八十,辛苦你了,捷达!”林鹭用手拍了拍车门。
尹川如同获得指示的士兵,即刻加速,捷达发出悲惨的啸叫,车像箭鱼一样飞奔出去。尽管不如玛莎拉蒂,但是捷达晃晃荡荡制造出来的动静,加之巨大的风噪和没有减速玻璃的前风挡,尹川感觉比那天晚上曙猿开的玛莎拉蒂还过瘾。
林鹭大声问:“音响开关在哪里?”
尹川指了指面板,林鹭凑过去,摸索一会儿,将音量放到最大,Eagles的《Help me throught the night》早期版前奏,巨大的鼓点声响起。林鹭将玻璃窗户全部摇下去,将头探出去。尹川把握方向盘,将车开到路中间,骑着白色的隔离线,将油门踩到不能动为止。
林鹭歪着头,在高速行驶的捷达上大声喊叫:“张――植,我――爱――你,我――恨――你,恨――死――你――了,你毁了我,你去投到大海的怀抱吧,我们终于彻底拜拜了,拜拜了,哈――哈――哈,我解放了,解放了,呜――呜――呜。”
尹川见状,赶紧松了油门,慢慢将车停在临时停车带上,将林鹭的头扶在自己肩上,林鹭开始了撕心裂肺的痛哭,哭得尹川也眼睛发酸。
轻和重是没有分别的,轻的倏忽间变重了,重的一会儿也变轻。尹川轻轻扶着林鹭耸动的肩头,心里慌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