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了,其实是踏踏实实地外出。在火车站遇到一个小学同学,刚好在广州打服装批发,说跟他跑一躺,见见世面,也帮帮忙。在广州我谁也不认识,非常信任他。晚上他带我去一家酒吧,在地下,结果第一次看了男人女人的录像,我看得不舒服,中途要出来。他带我出来,一再解释撞上了,他也不知道。住在旅社里,结果晚上他用身份证捅开我的房间,反抗归反抗,结果还是一样,我守了25年,挑了许多男人,最后这样接受了一个男人。就算我和他好了吧,一起做起服装买卖,那年头我们很风光,我们赚着钱了,可以随便打的,在大街上想吃什么吃什么,穿的都是香港流行服装。一年以后,我穿金戴银容光焕发回到了家里,谁也不问我为什么出走,去了哪里,怎么不给父母来信,多么不孝顺。大家都高兴,因为我已经出息了,我给父亲、母亲、妹妹、妹夫,姑姑姑夫,姨姨夫都买了很有分量的礼物,一切都挽回了,我在家人中又恢复了正常的关系。我想那个男朋友说对了,我爱慕虚荣,爱好钱财,而且确实发财了。”
“你们那时候观念真是保守,要钻戒很正常嘛。”尹川无话可接,只好随便插一句。尹川想观念总是有各种各样的观念,就算现在同样有女孩还主动不要钻戒。
白衣女士歇了一口气接着说:“这时候我这个小学同学老公活腻了,开始吸毒,整天不事买卖,跟病秧子似的,发作了就涕泗乱流。家里只出不进,几年下来,很快就折腾没了。带他去戒毒所,来回几次,最终还是无效,他将自己挣的,将我们一起挣的,全部折腾进去了,还借了不少债,店面被债主拿走了。我已经无暇自顾,变成光杆一人,两手空空,像做了一场梦。”
“应了鲁迅的一句话,你曾经还阔过。”尹川开玩笑道。
“别笑话我了,这辈子没少折腾。我又回到家里,像一个未嫁的女儿,回家后和父母住在一起,那日子过得很憋屈。接下来的事情就像一句话:如同世界末日到来,首先母亲因为中风出现偏瘫,然后是父亲被查出骨癌,所有的事情都不顺,所有的问题都需要钱解决,但是并不是父母小时候最疼爱的人,长大了她就知道报答。”
“这个我同意,不是好人就有好报,一个道理。”尹川说道。
“我的妹妹嫁人后,连家都很少回,好像这个世界上不曾有过父母,父母有了病,她既拿不出钱,也想不了办法,孝顺看来与小时候父母对她好无关。我的脸蛋还行,那时候我在一个涉外宾馆里找到一份工作,每个月能挣800元,比工厂里高很多,已经算不错了。其实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过错是我在宾馆里遇到一个法国男人,可能是经济压力和悲伤的原因,我经不住那股劲的诱惑,老实说,那个法国男人很帅,很绅士,非常尊重我,我很少被尊重,这一尊重,就尊重出问题了,按照现在时髦的话说,就是有了一夜情。现在人说什么一夜情,一夜能有什么情,一夜性罢了。第二天天麻麻亮我离开他的房间,他塞给我1000元,我犹豫了3秒钟就接了,这可能是我有干那个的潜力。我想反正来的外国猪,以后再也见不着,拿了就拿了吧,也缺钱。有了这一次后来就收不了了,家里那边在天天往医院送钱呀,我拒绝不了一次好几百的收入。但是我挑人,觉得看着顺眼的就答应,刚开始心里还是觉得自己恶心,后来想通了,把这件事情当两件事情看待,一件是我喜欢上这个男人了,所以我和他上床了;第二件事情是既然两人已经上床,那两人是朋友,我有困难,他帮助我,我可以欣然接受。我分两步将自己出卖了。”
“瞧你说的,你气质比较独特,容易让人混淆界线。”尹川显得颇认真地说道。
“恭维我吧小兄弟。不过话说回来,我总会被嫖客纠缠,闹出陈子龙爱上柳如是之类才子爱妓女的陈腐爱情故事。”白衣女士从睡袋里钻出来,拢拢头发坐起来,掏出一盒烟来,问尹川抽吗,尹川趴在睡袋里接过一支细长的女士烟。
“或许有真喜欢你的呢?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尹川凭空说着。
“是的。无奇不有。那个法国男人居然又回来了,而且提出要娶我为妻,要在中国老死。你说是什么择偶观,他为什么非要找个妓女?”白衣女士咳嗽着笑起来。
“这不奇怪,古今中外都有。”尹川也笑。
“我再见到他时,你猜我是什么感觉?我厌恶他,我几乎恨透他了。如果不是他留下1000块钱,或许我压根没有想到我还可以卖自己赚钱。我破口大骂,痛哭流涕,好像在所有污秽男人那里受的罪都是他带来的,要在他身上发泄。他说他理解我,理解个屁。后来他和我的事作为一个宾馆人员和房客的绯闻被弄得沸沸扬扬,我被解雇了。他给了我5万元,我照单全收。而且我那时候那么糊涂,觉得一不做二不休,要把我的青春费全部挣回来。
“离开宾馆后,我发现我的售卖行为已经不能那么隐含而优雅了,因为在公共场所如果你不主动表达你的职业,谁敢上来调情呀?”白衣女士说得清楚而从容,显然已经完全脱离了原来那个自己,好像在谈论另一个风尘女子的传奇人生,看来她也能够将自己很好地一分为二,这一点比许多人强。
“就这样,这个男人犯了第二个错误,让我变成一个赤裸裸的鸡,一根毛都没有的光屁股鸡,你要始终媚态实足地迎合各种复杂的眼神。我彻底站在了地狱的最后一层,我什么也不怕了。尽管夜晚都是卑微的,但是心里头有一点点自豪,不能对任何人说的自豪,我的父母在我的努力下,一个个体面地相继离开人世,每当想起这些,我会感到灵魂是安宁的,他们患了重病,但是获得了及时的治疗,该进行的治疗都进行了,他们拥有两个老人的尊严,无缺憾地离开了我们。”
白衣女士抹起两颊来,好像是抹去无意流出的眼泪。
尹川吸了口烟,侧过头看着帐篷外微微可以感知的月光,觉得一切多么奇妙呀,在这样一个荒诞的夜晚,竟如此被一个陌生人的往事搅动得肺腑不宁。虽然尹川表面上不动声色,但是心里有无法言表的感慨,而且带着点钦佩。
白衣女士换了个坐姿继续说:“那个倒霉的法国男人居然有些痴,费了很大的周折,在偌大一个北京,北京大得像大海,他居然找到了我。他说我是美人鱼,他是王子,一定能够找到我。而且采取流氓方式,居然跟踪我,到了我家里,那时候父亲还在,看见一个外国人跟我回来了,而且我有那么多钱给他们治病,他们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不高兴。我简直要杀了这个法国佬,他把别人的苦难当浪漫。我拿刀顶着他,如果他再跟着我,要么就是我杀死他,要么就是他杀死我。他说是我杀死他。几天后他又来了,我把刀交给他,说:杀了我吧!他直摇头,说我别冲动,怎么也不肯接刀,我说那好,将刀直直插到自己的大腿里了。法国佬见状赶紧将我送医院,疗伤的那些日子,我老老实实接受了他的照顾。好了后,我又拿出刀来,说:要么就是我杀死你,要么就是你杀死我。他什么也不说,望着我说:我会等你,直到世界末日!然后眼泪一滴滴吧嗒吧嗒流出来跌在地上,像马眼流泪。”白衣女士有些哽咽,停止了讲述。
“后来你们就失去联系了?”尹川问道。
“不知道他有何本事,无论我在哪里,每年在不经意的时候,都会收到他邮寄来的最新的地址,还有钱。他似乎知道了我在做什么,他说他不介意我做任何事情,如果我能够停止自己所做的,他可以做任何事情。只要我在需要他的时候,第一时间告诉他,他说他随时可以来找我,哪怕只要我给他一个暗示。”
“他还在等你呀!”尹川说道。
“我已经不是小丫头了,心止如水,受不了那折腾,一个人没心没肺地活着很好! 父母离世之后,我干尽了荒唐事,供养大学生,只要他们陪我睡觉,我不希望任何人爱上我,那样会很累。”白衣女士优雅地吐出一长串小烟圈,在明朗的月光背景下非常缥缈。
故事讲完了,白衣女士很快就没心没肺地睡着了,而尹川却难以入睡,所有往事,包括自己出生时的最初记忆都涌上来。
在这亘古的高原深夜,尹川又开始审视这20多年的人生,感觉一片荒芜,没有任何深刻的爱,包括爱别人和被别人爱,更加不会有爱的白刃插进自己的大腿。尹川不知道疯狂的爱到底是什么滋味,唯一一次几乎让自己开始像地震一样摇晃的暗恋,因为林鹭的消失戛然而止,正如博士所说:未恋先失。尹川突然担心自己的生命在这个高原上戛然而止,而自己的爱就像失去密码的保险柜,里面到底藏着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了。
当尹川反复咀嚼这荒芜的人生时,冰冷的泪水居然自怨自艾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