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篝火熄灭的时候,月华才显得异常恢宏,它几乎将整个高原融化。尹川曾经在精神极度贫乏的时候看过一次中国青年画家画展,一幅高原夜空图深深印在尹川的脑海里,此情此景跟那幅画的意境如此吻合,它们几乎让人落泪。
尹川和白衣女士和衣各自钻进自己的睡袋,像两只等待化蝶的蛹。人生多像一个漫长的化蝶的过程,尹川不禁如此暗想。
尽管躺下了,白衣女士还在那里悉悉索索动来动去,好像在卸妆或者整理其他物品。尹川第一次单独跟陌生女人在同一空间睡眠,这样的事情在户外旅游者其实比较普遍,尹川还是感觉非常不自在。他望着从帐篷顶上一片透明塑料口透进来的月光,呼吸着冰凉的空气,想说一句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自觉想到Lisa那里去了,感觉这样的旷野如果有Lisa在旁边将是非常非常愉快的事情。尹川从来没有觉得在Lisa面前有压迫感,像今天这样的压迫感。自己几乎没有太在意Lisa是个女孩,没有压迫感的感觉岂止很好呀。
“你怎么猜我是干那个的呢?”正当尹川稀里糊涂神游时,白衣女士突然开口说话,好像在说另一个人,一点不好意思的口吻都没有。
“瞎猜!”尹川含糊地搪塞,脸却红了,自己倒显得尴尬了。
“看来我还是告别得不成功。”白衣女士几乎是用自嘲的口吻。
“抱歉,今天由我引起的猜职业游戏,想不到会勾起你的不愉快。”尹川很诚恳地说。
“没关系,那只是我以前的职业。”白衣女士淡淡的语气问。
……
尹川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过了许久,白衣女士说:“你多大了?”
“28。”尹川答道。
“有过几个女朋友?”白衣女士非常自然,好像在说吃饭了没有。
尹川突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内心荒芜得好像高原无人区。
“你该不会告诉我还没有谈恋爱吧!”白衣女士依然平淡着。
尹川仔细思索着,他不知道什么样的经历是恋爱,一夜情算吗?只是暗恋算吗?大学时跟高中的一个同学(考入另外一所大学)通过几封信,始终是绕着圈子,结果人家最后告诉他不要误会了友谊,这个算吗?跟许多女孩约会,经人介绍或者自己认识,但是都见了一次面就彼此没有继续下去的念头算吗?一个已婚的女同事在丈夫出国时带他回家,解决了许多个她寂寞的夜晚,尽管他非常欣赏她,但是她在计划中根本没有他,一年后她也出国了,然后杳无音信,这算吗?
爱是无辜的!尹川突然心中蹦出一个念头。他知道“爱”这个东西多像一个没人照顾的孩子啊,在毫无防备的时候会蹦出来,但是参与者在满足了各自的错综复杂的愿望后,鸣金收兵,没有人管那个无辜的孩子还在那里站着呢。以致这个无辜的孩子内心充满了不平,充满了恨意,几乎见人就咬,因为没有人会仔细呵护她!
“没有!”尹川几乎是咬牙说出了这个答案,他知道自己似乎也带着恨意,不想承认那些轻的,没有在内心刻下痕迹的爱。
“可怜!比我还可怜!”白衣女士轻轻笑了一下。
帐篷里沉默了,尹川以为卧谈已经结束,有些昏昏欲睡,白衣女士突然说:“你还记得SARS吗?”
“记得!”尹川猛然清醒,答道。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从这个职业毕业了。”白衣女士突然乐乐地说着,声音提高了十六度。
“怎么叫毕业?”尹川的好奇心上来。
“当时一个跟你差不多年纪的男人,浑身发着高烧来找我,我当场就拒绝了他。尽管他发着高烧,但是他对我来说就像一盆冷水浇到头上,那时候每天电视里播报感染SARS的人数,北京每天增加100多人,死亡好几人,发高烧是第一症状呀,我还在这里挣什么钱呀。我突然觉得自己快变成灰烬了,自己顿悟般,一下子决定男人再也别想碰我了,我毕业了,从男人那里毕业了。”白衣女士哈哈大笑着。
尹川能够从笑声里听到恨,不知道为什么,他知道这也是一个无辜的孩子的恨意在发作。
“从男人那里毕业了,这怎么讲?”尹川有些不自在,尽量让自己说话。
“是的,从男人那里毕业了,你无法理解像我这样的人,毕业就是黑和白的分别了,是完全脱胎换骨了。”白衣女士自我解嘲地说。
“还是不能明白,为什么是从男人那里毕业呢?”尹川陪笑着说。
“突然觉得这辈子跟乌七八糟的男人没有任何瓜葛了,男人和我简直不是同类,再也不必为他们忍气吞声了。”白衣女士一种过来人的语调。
“你……”尹川话到嘴边又收回,不知道跟白衣女士说什么好了,好像说什么都会刺激她的神经,尹川想这本身就是某种歧视心态。
“我知道你要问为什么我干了这一行,所有不干这一行的人都会问我这个问题,所以我一般先坦白。”白衣女士好像安慰尹川似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尹川很窘迫地答道,然后转身侧躺着。
“没关系,大家有好奇心很正常的。”白衣女士说。
尹川脸发热,不再说话。
白衣女士在睡袋里也转了一下身子,望着帐篷顶说:“因为我是从男人大学毕业的,可以好好跟你讲讲男人,没关系的,小兄弟,或许对你有好处。”
尹川附和着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尹川猜中白衣女士曾经有过妓女生涯纯属胆大加直觉,而且这种直觉也毫无道理,想不到成了一个卧谈的话题。
在寂寥的高原,跟一个曾经的妓女卧谈,这是何等荒谬的事情,而这样的事情在此时此刻却有一丝丝美的成分,那是何等的一种美呢?信赖之美?坦诚之美?知己之美?这些都不是,只是她的故事和尹川的人生在此刻在不同的故事背景下,好像有了沉重和轻松的混合交织,彼此在同情着自己或者别人的荒谬而已。尹川已经坠入迷蒙,白衣女士开始慢慢回味她的前半生:
“小时候我也一直想考大学,可能我不是读大学的料。打小我就尽量做到不看电影不看电视,但是那时候却特别喜欢看电影,尽管进行各种斗争,最后还是电影没少看,大学没考上。”
白衣女士说到这里轻微一笑。
“那时候升学率不像现在这么高吧!”尹川附和道。
“没有考上大学让我情绪低落了一阵子,好在那时候社会安排工作,不像现在直接就进入失业行列。我很快就工作了,但是在适合谈恋爱的年龄,我很长时间也没有谈恋爱,不知道为什么,我看了许多电影,就觉得男人不是好人。我的第一个男朋友是在单位认识的。两人感情应该说不错的,谈了好几年,大概是1989年吧,我们什么都准备好了,结婚的日子定了,就要结婚。我提出要买一只结婚戒指,带钻石的。我承认那时候这东西很稀罕,也很贵。没想到混蛋男友说我爱慕虚荣,甚至说我是爱钱财。这是个什么话?我越妥协他越得寸进尺。所有亲戚的结婚礼金已经收了,房子家具都准备好了,我俩吵了一架就告吹了。我那时候感到太羞耻了,连死的心都有。”
“奇怪的男人,谁遇到你这样的事情也是难堪。那后来呢?”
“我好没面子,从家里跑了,想跑到外地去,不知道去哪里,总之是出去转转再回来吧,要不脸没有地方搁。”
“于是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