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澄澄的黄铜锁发出镗地一声弹开,尹川打开一个类似中药铺装中药的小抽屉,一股扑鼻的霉味散发开来。
以这把小小的钥匙,尹川想证实一个疯狂的想象,自己甚至怀疑是否林鹭在为署猿做出牺牲,而且是主动的牺牲,一旦想到这里,尹川就咬牙切齿地激动,甚至有亲者痛和仇者快的双重痛苦存在。
假如林鹭真的活着,自己一定会参加到一个轰轰烈烈的三角恋的争夺中。自己对林鹭的了解越多,发现自己就越接近疯狂。
墙壁四周看不见直接光源,藏在墙掩体后面的灯光发出漫射的光线。时光档案馆异常安静和昏暗,只有尹川打开抽屉的碰磕声,他的手不自觉开始发抖。
抽屉里被内部的光线照得通明,仿佛整个抽屉是发光体。
非常明了,呈现在尹川眼前的是一叠厚厚的红皮本。尹川随手拿起一本,发现那只是很常见的获奖证书,那种夸张的烫金红色天鹅绒证书,可以在任何文具店里买到。从证书表面散发出霉味和淡淡的香气的混合味道。
尹川慎重拿起一本证书缓慢打开,证书内页上方左右各有三面红旗构图的奖状呈现开来,上面用娟秀的毛笔字工整地写着:
张植同志:
在纪念“毛泽东同志诞辰105周年征文比赛中荣获三等奖”。
特此奖状,以资鼓励。
武汉大学计算机学院
武汉大学计算机学院院团委
武汉大学计算机学院院报
2000年12月26日
下面分别由各组织圆形图章印上,以示各组织的郑重参与。
根据尹川的记忆,毛泽东同志是12月26日出生的,那时候圣诞节刚刚过。
尹川的小腿开始发抖了。
怀着不安,尹川依次开始翻阅这些红皮证书。
张植曾经在大学里获得了“德智体诸方面全面发展,被授予三好学生称号”,而且在大学毕业时,被学校授予了“优秀毕业生”的荣誉。根据尹川在大学的常识,一个学生被学校称之为优秀毕业生是很难的。
在高中时,张植还参加过湖北省的物理奥林匹克竞赛选拔赛,而且获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记得尹川也曾经参加过这类的选拔赛,总是在第一轮就被淘汰,根本到不了省一级,无论如何是参加不了国际奥林匹克大赛的。按照如此成绩,张植应该在高中时就自学了高等数学,能够解决变量趋于无穷大或者小的问题。
在高中毕业的时候,张植已经被授予了“武汉市优秀学生干部称号”,据尹川所知,这样的称号在高考时都可以加10分的。尹川想张植不需要这10分考武大应该是没有问题了。
从初中直到高中毕业,张植在市级的单科竞赛中获奖颇多,根据时间编年推算,他应该每次参赛都获奖,而且很少有低于第二名的。从这一点来看,他在中学时应该是个名人。
很有意思的是,从初中开始,张植就一直在男子400米短跑中成绩突出,一开始是第一名,到高一时是第二名,高二和高三就没有名次了,据此可以猜测因学业的缘故张植不怎么锻炼了,还是张植没有参加这些比赛呢?
而且张植居然在一次书法大赛中获了二等奖,大学时还参加了一次书画大赛,一幅印象派的铅笔画居然获了第三名。从获奖证书无法得知那幅获奖的画画的到底是什么,但是知道这幅画的画名是《雪夜》,可以想象那样的意境:下雪的夜晚,一切唯美寂寥。
从这些红皮本里,尹川无法将张植和杀人犯联系在一起。尹川被这些红得让人犯晕的记录弄得异常困惑。但是从这些红皮证书,尹川还是可以判断,张植那时只是一个青涩的读书郎,这些是他生活的全部。而且他面临的是一个单纯的世界,只要学习好就一定能够获得认可,这一点和社会上的游戏规则完全不同。读书的过程对他来说如同在用自动电梯将其送到某个山峰,到了社会这个山峰突然消失了,他心里如果有山峰,他就会有往下坠落的感觉,如果心中并没有这个山峰,他也就不会在心里有那么大的反差。
一本牛皮纸封面的硬皮本引起了尹川的注意。尹川打开硬皮,发现扉页上写着一行字: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这八个字让尹川不得其解。后经查实,“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出自《诗经》,意思是说做人、做事没有人不肯善始,但很少有人善终。这个观点是否对“爱”也适用?同样也有许多人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结了婚又希望白头偕老。从这几个字深入纸张肌理的力量,能够感觉到张植在写这一行字时的郑重其事。
尹川发现张植并不喜欢写日记,而是摘抄了很多名人名言,摘录一二:
有两种东西,我们愈是时常愈加反复地思索,
它们就愈是给人的心灵灌注了时时翻新,
有加无减的赞叹和敬畏
—个是头上的星空,一个是心中的道德法则。
——康德
维坦根斯坦:凡不可言说者,请保持沉默。
为什么恰恰是我创造了相对论呢? 我给我自己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的时候,我以为原因是:一个正常的成年人完全不考虑什么空间和时间的问题。照他看来,这个问题在他们还小的时候就已经想清楚了。我呢?智力发育如此缓慢,以至于当我已经长大的时候,空间和时间还盘踞在我的头脑中。自然我就能够比儿童时期发育正常的人对这个问题钻得要深入一些。
——爱因斯坦
张植趋向于欣赏思想伟人,或者伟人的思想。
后面他还记录了一些他自己的人生感悟,而且有些见地不能说不深刻,例如:人生有两种成功方式,一种是绝对优秀而出类拔萃,获得成功;另一种是以让别人失败而获得成功。
另外一段很难判断是张植所写还是所抄,如下:
“达紫香花开的时候,北方的天空还在飘雪。这不是季节的礼物,春天早已在南方长成两棵偎依的棕榈树。坚硬的冻土在坚持北方的信念,我和我的时代开始挽臂而歌。
你我来自不同的城市,但是有相同的色彩和真诚,相同的豪情和使命。与历史交流感情,总有一个巨大的口号像炫目的气球照亮了前面的路和我们的表情,所以印象不是那么丰富,我只记起你那在空中激动挥舞的小手,在嘈杂的人群中像一面生命的旗帜,一直把我怂恿在前列,时时让我在梦中流泪,使我发现我还崇高地活着。”
在张植的日记里难得一见情诗之类的浪漫文字,在整本日记要结束的地方,突然来了一段日记,唯一的日记,显然是关于感情的,却是一段已经分手后的纠葛:
林鹭,
不知身体可好。近时收到了王凯的一封信。她应该过得很好,我衷心祝福每个人都好,她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我们都愿意看到的结局。如今我们这样,恐怕不是她能够了解的,所以一个外人来评价我对待感情的态度,让我觉得很荒唐。自从去年10月20日以后,已经一年有余,长期忧劳,我已经面目全非,不是我原来的健康了。如今头痛,近来又时时心脏隐痛,这样的身体我是死期难测。
对于你的深情我自己很清楚,许多事情原委我也未向任何人说。要知道是你先提出分手的,也是你说爱情和婚姻不是一回事,爱一个人就应该放一马。动摇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早有主张,要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回到父母身边。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我也从未向任何人说这些,现在没说,至死也不会说。包括你的父母,都以为是我的不对,还有许多人都认为是我的不对。我的性格就是不愿意辩解,不给别人制造良心的不安。好不容易相爱一场,我们应该好人一生平安。让所有的错让我承担吧,我不怕,只要这些对你心安理得地生活有益。好了,话越说越多,说明还没有平静。就到这里了。
张植
这些文字在发黄的纸上安静地沉睡了,伴随它的是那时那地的热血沸腾和心绪万千,而此时在幽暗的时光倒流俱乐部里,正在被一个人翻阅,这是一种什么机缘?
尹川被这些文字的力量打动,这是自己以前从未读过的有力量的文字。以前读过的有力量的文字都是60、70年前革命志气的绝笔诗词。尹川某种程度理解了张植,并钦佩他的纯粹,这或许正是自己探究事实的人格动力,当然还有爱情动力。
看完获奖证书和日记,尹川停下来揉了揉眼睛,企图点一颗烟,看见上方挂着的“禁止吸烟”的标志,将烟放回烟盒。最后尹川在那种普通的照相馆装相片的彩色纸袋里发现了一叠照片,这些照片因为时间的久远,倒是没有褪色,而是其中有些相互粘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