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川小心翼翼地将照片都掏出来,放在一个平台上好好晾了晾,才开始慢慢一张张端详。绝大部分是林鹭的照片,有在武大图书馆、东湖湖滨、樱花树下的,还有一些其他的湖光山色,可见武汉大学是一个非常适宜谈情说爱的地方。总之这些照片表现出林鹭曾经不为尹川所知的迥异的风格,那时候她是一个醒目而且活泼的美人,从照片无法认为她是一个瘦得如同笔管一样的女孩。而且她总是意味深长地笑着。如果通过这些照片来算命,看一个人未来的走向,你很难想象林鹭的青春芳华如此快就凋零,化成泥土。可以这么说,这样漂亮而且美丽的女孩,在大学里是专“杀”优等男生的“Man Killer”。
品行不端或者只行泡妞能事,在学习上没有突出表现的男生,根本不可能靠近她,而且不敢靠近她,她俨然是一个聪明而美丽的女孩,而且有一颗理智的头脑,这样尹川不难理解为什么当初张植只是按照她的作息时间来跟她约会,而且像小孩一样听话。偶有两张张植的照片,一张是他靠在闻一多的雕像旁边,双手自然下垂,几乎没有摆任何Pose的一张照片,从这张照片,让人感觉他是一个不善风情或者说没有男性意识的学生,而这一点正契合了林鹭对纯朴的审美。同时也可以想象,一个不善风情的人一旦需要风情来一定是极端而唯美的,从这一点唯一让人推断出张植和林鹭背后可能发生的不和谐,但是与悲剧无关,顶多是两个很认真的人在一些鸡毛蒜皮小事上大动干戈,最后因为相互的磨合而比别的情侣晚一点进入妥协期而已。
从全部照片的气质来看,林鹭掌控了全局。
有一张很独特的照片,好像暗示了两人的未来:张植在竹林中一根青青的碗口粗的竹杆上面刻下了:祝鹭鹭好!画面是张植正好刻完这几个字,林鹭端着相机站在旁边给怕下了这个富有意义的瞬间。
如果这几个字刻在石头上,或许会永恒,或者如同兵马俑身上刻的“宫颇”“得得”字一样,几千年后让人知道一个工匠的姓名。然而张植将其刻在了正在以飞快速度生长的竹子上,随着竹子的长粗,如今一定被岁月改变得模糊不清了。就这么点简单的牵强附会吧,如果说可以由此预知未来的话。
他们只有一张唯一的合影,尹川想这些照片一定是张植精选过,才保存在时光档案里的,否则一对恋人不可能只有一张合影。
这张合影是在天安门广场上照的,远处有很小的金光灿灿的天安门。他们的右边是只照了一半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当时是夕阳色彩饱满的时光,所以他们两个也是金光灿灿的,而且都笑得非常灿烂,眼睛成了一线。那一刻林鹭的头是歪枕在张植右肩的,左手从后面抱着张植的后腰,而且从张植左边露出的手还抓着张植厚厚的棉服。林鹭的笑容中带着妩媚,这时候的林鹭已经完全陶醉在爱情的广场上。而张植的笑容过大,显得他还有小孩一样的率真和傻气。但是他那凌乱没有修理的头发和下巴上看得见胡子茬的影子,表明他要么很忙要么很落魄。
这张照片像所有热恋的照片,又隐含许多超出感情的意味,这主要是一个南方的小伙和一个北方的女孩在这一刻构成的命运主题,就像一个浙江的书生和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国难当头的时候因为在巴黎的邂逅而萌发了感情,最后又要分手,而让人感怀的是命运。试想村东头的小凤和村西头的柱子萌发了爱情,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人产生这种博大的感动的。如此平静久远的一幅画面,却突然让尹川感到了自己的卑微,而且非常嫉妒。特别是自己曾经跟林鹭有了那么多交往,有了具体的体会和感受,尹川觉得在她身上,是有种天生的贵族气质,或者说是美丽的高傲。尹川没有从她那里获得丝毫明确喜欢自己的暗示,而最终她赴死而去,这一切让自己感到非常自卑。
尹川久久凝视这张照片,最后将张植视而不见,只是看见林鹭对着自己妩媚地笑着。
尹川呆呆地凝视,只觉得所有认识林鹭的片断在眼前翻滚,而顿然想起已经永远无法见到林鹭,自己不禁猝然涌出泪水,内心极其灰暗,用手掌拍打自己的头部,希望能够让自己觉得疼痛。
天明的时候,尹川从时光倒流俱乐部回来,并将那张合影也带了出来。
尹川已经不再冲动,也不再过分悲痛,坐在床头仔细思考起来。起初他的大脑一团糟,始终按照这么一种思路在碰南墙:张植热爱林鹭,林鹭也热爱张植,他们因为爱得太热烈而不能允许一点沙子进入眼见,也不能允许有世俗策略去计划生活,于是出现了分手。但是两个人如果不是因为爱的消失而分手,多年后他们彼此原谅了对方的少不更事,而且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于是又到了一起,然后就是张植杀死了林鹭。
这是什么逻辑呀,尹川企图从知道的任何蛛丝马迹来分析张植为什么要杀害林鹭,但是都说不通。
博士的解释是在情杀方面,特别是缺乏第三者的情杀方面,一般都是无法用道理解释清楚的。他还举了一个例子,就是王朔的《过把瘾就死》里面,女主人公为什么绑着男主人公,用刀逼着男主人公说出爱字,如果这一失手,等于就是误杀。
博士的话一下子提醒自己,尹川想起来在西藏纳木措湖边,署猿突然非常痛苦的样子,而且说出了“刻骨铭心的爱是短暂无常的,永恒的爱是平常的生活。刻骨铭心最后还是要回到平淡,但是一平淡你就会觉得爱已经消逝了,可是一旦你触及到刻骨铭心的爱后又丧失,你就会发疯的。”这让尹川茅塞顿开。
从在西宁见到署猿开始,尹川就发现他比以前更加忧郁,而且他说在给妻子寻找治病的药,从这一点看,他爱林鹭,而且已经以妻子称谓了。另一方面,他那么苦苦寻找藏药来治病,说明当时林鹭已经昏迷,从录像上也能够看出来。
那么有可能是署猿和林鹭发生了冲突,然后署猿误伤了林鹭,使之深度昏迷,或者就是变成了植物人。从录像上来看,署猿也是在精心照料林鹭,希望他能够醒过来。在很长时间都无望的情况下,他寄希望于藏药。
尹川慢慢感觉到张植在进行一场自戕的游戏,他宁可在警察那里不交待任何与林鹭过去的关系,就当自己和她是个陌生网友,自己诱骗并谋杀了她,然后让法律判他死刑,以此来惩罚他对林鹭的误伤,同时也追随林鹭而去,达到不求同日生只求同日死的目的。或者说他试图在她死后,寻求一种苟活的心理平衡,但是西藏之行让他彻底绝望,他无法找到心安理得活在这个世界的任何支撑点,唯一寻找到的,或许是藏传佛教里关于生死互通的中阴状态,让自己在主动选择的死亡过程里,获得灵魂的安宁。
尹川一下子兴奋起来,去找了那个翻嘴唇的警察。尹川不知道他的名字,所以采取了他们抓罪犯贯用的方法:蹲守。
尹川蹲守到他时,他颇感意外,完全不认识尹川。尹川告诉他自己是那个网络诱骗杀人案的证人之一,曾经被他反剪着胳膊抓到派出所。
翻唇警察勉强笑了笑,问尹川:“有什么事情?”
尹川说:“想见见庞峰。对了,那个人不叫庞峰,叫张植。”
警察说:“我们也调查清楚了,庞峰只是他曾经的室友。”
尹川确信了自己的猜测是对的,死于空乱的是庞峰。
“我要找的正是张植,你知道吗,张植是误伤了林鹭,他们是恋人关系。”尹川非常沉着地跟翻唇警察说着。
“你怎么知道的?”翻唇警察毫无表情地说。
“调查到的,他们确实是恋人关系。”
“那又怎么样?恋人关系就不能是被杀害的对象?男女情杀是谋杀案里最大一宗,你知道吗?”警察猛然来这么一句,尹川一下子呆在那里了。
警察的话不无道理,恋人关系就不能杀害对方吗?尹川想起白衣女士来,她同样也是因为爱而死于爱的。
“但是我有证据表明,张植没有杀害林鹭。”
“张植不是都已经招了吗?那可是他自己白纸黑字写的,还盖了红手印。”
“那是因为他非常爱林鹭,没有她他觉得活着也毫无意义,所以主动求死。”尹川动情绪地说。
“幼稚。警察才不相信这种逻辑,我们没有对张植进行任何逼供,他就自己招了。而且很奇怪,跟你谈了一次,他就招了自己的真实姓名是张植。”
“所以说嘛,他肯定是有隐情。而且从那一部分录像,你们也可以看到,张植是在照顾林鹭,希望能够将她救好。”
“杀人后后悔的事情很多,这不足为奇。”警察依然平静,一个整天跟谎言打交道的人,平静是他锤炼出来的智慧。
“无论如何,您让我见他一面。”尹川苦着脸看翻唇警察。
“不必了,情况已经很清楚,案宗已经移交检察院机关了,张植转到了重犯关押区。”
“那怎么能成?”尹川有些急了,救张植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那怎么不成。如果你想作为他的辩护律师,可以准备进行法庭辩护。”警察给尹川指了条明道。
“那我去哪里找到张植,就算辩护,我也得事先跟他谈谈。”警察转身要走了,尹川继续追问。
“不行,这样的犯人,关押很严,一般不好见。”
“那如果你们错杀一个好人,对法律来说不就是亵渎吗?”尹川突然被逼得不会好好说话,来了一句教科书上的语言。
翻唇警察转身嘲讽地看了尹川一眼,觉得非常好笑,但是又有些语出惊人的感觉,点点头说:“你去市检察院找刘宏检察官,就说我介绍去的。”
说完,警察大步流星地走了,样子依然非常随意。但是那一刻尹川觉得翻唇是非常可爱的,至少那是一种慎重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