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是人生中最无法归类的事情,如果人类从太空来看自己的工作,将如何去区别A类工作和B类工作的好与坏呢?在太空中,幽蓝的地球同样也显得荒谬,就像人类看面前爬行的一群蚂蚁,谁还关心蚂蚁甲比蚂蚁乙更快乐呢?
“为什么我眼中总是充满泪水,因为我讨厌这个工作!”
尹川向室友医学博士抱怨起自己的工作,因为工作是尹川的全部,不能忽略不计,特别是当他感到工作在将自己一点点吞噬,让他变得麻木不仁的时候。
博士依然故我地品着极苦的牙买加朗姆酒。博士准备攻克洋酒,从葡萄酒开始品,接着是各类白兰地、威士忌、金酒,现在正在进入高酒精含量的类似中国白酒的阶段,伏特加在两星期前已经品尝完了。
“有没有一种解脱的方式,让我彻底摆脱工作带来的烦恼?”
博士扔给尹川一张报纸说:“那你去死吧!”
尹川瞟了一眼晚报,最近的报纸总少不了关于5.7空难的报道。最新的消息显示,有人捞起一名遇难小学生的书包,里面有一本日记,上面写着“大连沙河口区黑石礁码头四年级二班沈华”的字样,沈华的最后一篇日记写于五月四日,题目是《登长城感想》。
尹川将报纸扔到一边,也开始倒博士的朗姆酒,强行往嘴里灌。
博士将玻璃极厚的杯子往桌上一按,开口说:“凡事皆然,工作跟喝酒是一个道理,你喜欢喝就喝,你能喝就多喝一点,你对这份工作不满,可以申请换岗位也可以申请辞职,人类都已经可以换脑了,还不能换工作?抱怨是抱怨者的墓志铭,你将死得比空难还不值。”
尹川喜欢听博士的高见,有时候以刺激博士说出高见为瘾。一旦博士讲出耸人听闻的道理,尹川就感觉舒服多了,这可能是尹川和他合租时间过久的缘故。
博士是尹川在人际关系上结出的一颗硕果,这样的话尹川说过不止八遍。尹川在北京无亲无故,博士与尹川非亲非故,两人的认识极其偶尔,在朋友的一场婚礼上,尹川作为男方家属,博士作为女方家属,分别为新郎新娘扛酒令,又拚命劝对方多喝,结果只有他们两个喝醉。大家都去闹洞房,唱卡拉OK,就尹川和博士躺在一张床上不省人事。等两人醒来,相互莫名其妙地看着对方思考同一个问题:你是谁?怎么和我同床共枕?然后又同时大笑。
人生何处不相逢,就这样,尹川和博士聊得风生水起,整整聊了一个下午,然后跟没有聊过一样,结婚仪式结束后,两人相忘于京城。
在大家开始流行异性合租的时候,两人通过朋友知道对方正在急着租房,于是两个志同道合的男人一起合租了。两人都是那种特男人的男人,都不爱洗衣做饭收拾房间,好在他们各自关起自己的门,肉烂烂在锅里,衣服臭臭在自己房间里,两人约法三章,坚决保持客厅整洁和空气二级清新度。
慢慢的,尹川和博士之间在知识方面的差距显露出来。博士的知识面可以用渊博来形容,从宇宙起源到母狗结扎,从印加文明到狮虎交配,从反物质到克隆人,从达芬奇手稿到日军密码,总之是从宏观到微观,从地球到宇宙,从古代到现代,从活物到化石,几乎无所不通,无所不晓。
博士还对人类进行了重新分类,尹川按照博士的分类,属于那种只关注现实,现实中只关注实用,实用中只关注对自己有没有用,典型的70末或者80后出生小孩的特点,属于本体焦虑型人。尹川特喜欢博士这样给自己定义生存状态,比直接说他以自我为中心要舒服很多。
博士的特点是房间以外的事情都非常关注,房间以内的事情视而不见。尹川称博士属于宏大叙事型人生。所以尹川和博士的交流乐趣主要属于碰撞,而并非真正的知识对流,但是因为尹川和博士不在生活层面进行碰撞,仅停留在对人生和世界的认识上,而且两人都没有真正坠入爱河的经历,没有女人来搅扰,所以能够相安无事一住就是好几年。
尹川因为出差总会中断一些爱的线索,所以一直没有女朋友。至于博士,身为博士毕业,而且在德国公司从事医疗器械销售代表工作,收入不菲,知识渊博,体形硕大,为什么没有坠入别人的爱河,也没有别人坠入他的爱河,或者两人同时坠入一条爱河,倒让尹川百思不得其解。
两人唯一相同的兴趣是都喜欢看《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而且不论次数地阅读,关于母狗需要结扎否则总围着男主人转的知识还是从这篇小说中获得的。起先是尹川看,博士借阅。看完了,博士叹一声“好”!自己就去买了一本。两人对于这本书的理解始终无法统一,关键问题在于他们对什么是“生命之轻”有不同理解。博士说生命之轻就是生命之狂欢,这是沿用原著的理解;尹川说生命之轻,就是生命之不甘心,谁也承受不了生命就那么没有价值,需要自我实现,哪怕是轰轰烈烈爱一次。而且尹川还有现实案例来支持这个论点:在自己还没有干上保险理赔员前,曾经做过程序员,有一天坐在一群二十岁左右天真烂漫的北京女孩中间,她们都是机房的录入员,其中一个女孩突然泪流满面,对唯一一位离开家来北京发展的男孩尹川说:“真没意思,这一辈子我还没有出过远门。”
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尹川当时深受感染。一个十九岁的女孩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尹川能理解这是一种不能承受之轻的表现。那时候尹川特喜欢这种没着没落的感动,但是他并不知道那个女孩对他发出了爱的信号,要知道当时整个机房里只有他一个男性公民,其他全是女生。
博士说尹川的这种对生命的理解跟他的工作相关,而跟原著没有任何关系。尹川说有,女主角特瑞莎就时时感觉自己太没有价值,在母亲那里没有,在丈夫那里没有,在社会那里没有,唯有在那条狗面前拥有价值,所以她离不开那条狗。博士说男主角托马斯就是在用生命的狂欢抵抗政治的重压,国家的重压和男人本性的重压。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说,就这个问题辩论过无数次,这也是两人无数次阅读它的一个重要原因。而且尹川发现在科学面前,自己简直没法跟博士过招,但是在诸于文学、心理学之类的“软性”学科面前,尹川却能够和博士不分高下。博士喜欢将“社会科学”说成“软性科学”,尹川想这里面多少有重理轻文、公然歧视自己的成分,不过既然是辩论,对方辩友完全可以表现自己的优越感,以挫伤自己的心理防线。
关于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争论两人将一直进行下去,只到哪一天两人分居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