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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榕落意深藏,暗夜起沉香

老南京城里一大清早弥漫着薄雾,大街上只依稀能看见几个人影,鳞次栉比的店铺都还未开张,只有几家早点摊开始忙碌着准备早点。一家早点铺子刚热好锅里的油,桌子上就来了客人,那人叫着赶紧来碗豆腐脑再来俩油条,老板回头一看是常来这里的赵厨子。

老板回着马上就来,给他端了上去后问了句:“这么一大早急急忙忙的,是要去哪里?”

赵厨子回问:“你不知道?”

老板摇了摇脑袋,赵厨子才说:“这么大的事儿整个南京城都知道你不知道?我以前的东家,顾家,他们家的大姐要嫁到北平胡家去了,要我去帮忙,昨晚忙到半夜才回去睡了觉,今天又一大早赶过去忙活。”

老板问:“他们家要请客?”

赵厨子说:“可不是,顾家那么家大业大的人家,有了喜事自然不一般,喜宴在北平办,这边的人吃不着可不行,顾家准备把人都请一遍。”

老板说道:“你是掌厨,过去吃好吃的不就行了,干吗还在这儿狼吞虎咽的?”

赵厨子说:“在那儿忙得翻天覆地的,哪有时间吃饭,等饭菜都上了桌才有得歇,到那时候再吃饭我还不得饿晕了!”

老板道:“行了行了,赶紧吃吧你就。”

赵厨子把最后一口豆腐脑倒进嘴里后,加快了脚步往东边儿赶。吃饭的工夫,街上的人开始多了起来,顺着赵厨子走的路往东边看,这条街最尾端远远地一片红,那是今天一大早顾家在门口放的鞭炮红,赵厨子看见那一片红心里更着急了,头上也出了汗,终于跑到顾家大门前,管家李宿在门口招呼着他,问他怎么才来。

顾家门口还未有人,但是里面已经热闹非凡,外院里已经摆放好了桌子、凳子,两路走廊不断有仆人来往,李宿催促着赵厨子进了厨房,又对铺红毯的两个下人说:“哎呀,红毯等客人一会儿来了再铺,你们现在铺了,还不得让他们给踩脏了?”

两人听完立马把红毯卷起来。这时又来了个下人对管家说:“老太爷起床了,这正叫着您呢。”

李宿听后快着步子穿过门厅、轿厅,经一条曲折的长弄,进了老太爷的院落,院落门匾上刻着两个绿色小楷:松落。

松落院是顾家历代最长者居住的院落,不是房间最多的,也不是装修最华丽的,相反因其小巧玲珑而显得幽静,因其木质构造而显得朴实,最宜居者养老隐退。李宿进了屋子,顾老太爷顾允寒已洗漱好。

老太爷询问:“外面布置得怎么样了?”

李宿回道:“一切都顺利,等大太太瞧过一遍咱们就准备迎客了。”

这时丫鬟端来早饭,因为是大夫建议的菜色,所以每天的早饭几乎不会有变动:一碗山药枸杞粥、一碟鸡蛋卷、一碟凉豆腐。老太爷被李宿伺候着坐下吃饭,喝了口热乎乎的米粥之后,说:“这厨子做粥的手艺也真是越来越好了,回头再做一份一样的给容儿送去。”又顿了会儿说,“他大抵还没有起床吧,现在就让厨子准备了送过去。”丫鬟答应着便出去了。

从老太爷那里出来的丫鬟一路穿过人群来到厨房,又从厨房向着比“松落”更僻静的地方走去,手里端着和老太爷一样的早饭,来至一处院落门前,院落的门匾上刻着“榕落”,从门里往深处看,在一棵大榕树之后的正屋门前挂着的木匾上却写着“冰玉居”。这丫鬟是第一次来这里,以前只是听人说起过,住在这冰玉居里的人物,是顾家的嫡长孙顾珦,字汉容,以字行之。丫鬟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此时风吹榕树摇,里面安静得可怕,她的脚步声就是最大的声音。

“你是谁?”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脑后,吓得丫鬟的手一哆嗦差点洒了汤饭,那女人又说,“小心点儿,是来送早饭的?”

“是,老太爷让我给少爷送份早饭来。”这时丫鬟才看清眼前的是个生人,早就听说少爷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个丫鬟,原来就是她。

“我端进去就好了,麻烦姑娘跑一趟了,大少爷起床吃过早饭后就会去问安。”

丫鬟从冰玉居里出来想到,好一个冰雪聪明的人,不知哪里来的丫鬟,一般太太小姐们的丫鬟只会说给她端进去就好了,懂点礼数的人会接着说麻烦了,可这姐姐,知道老太爷肯定会问大少爷起没起床、怎么回的,一句话全说下来,自己却只有答应的份儿。

雪月将早饭端进冰玉居里,看了眼里面躺在床上的人,轻手轻脚地放下早饭准备出去,里面却传出来声音:“现在几时了?”

雪月答:“还早呢,才六点半,刚刚老太爷让人端来早饭,您看什么时候起床吃?”

里面的人又传来声音:“先放着好了,你出去吧,叫燕童端来洗漱的。”雪月答应着便走出去,燕童是大少爷身边的近侍,伺候大少爷洗漱都是他来。

顾府中的人仍在紧张筹备中,三老爷顾正茗的儿子顾珵,字鸿俞,是这场宴席的主办人,此时他和管家李宿两人忙得不可开交,不少下人搬着大院里要用的东西在长廊里穿行。这时,在长廊里走着的几个丫鬟突然停住脚步,看着前面愣了神,一个丫鬟连忙率先低头叫道:“大少爷早。”其他丫鬟也都跟着问安。这么些人之所以愣住,不是因为她们不认识汉容,而是因为一方面汉容并不经常出来,她们见到他的机会较少;另一方面汉容半年前因病去了山上休养,才刚回来没两天,她们一时没反应过来。汉容和燕童行走在长廊里,下人们自动让出一条路来让他们先走,不远处的顾鸿俞和李宿看见汉容便点头行礼,汉容也回礼。

拐弯走了段时间,燕童在汉容身后说道:“听说这回的宴席是俞二爷主动要求承办的,老太爷不太放心让他一个人办,就让李管家帮着他。俞二爷这人定是听了三老爷的话想要在老太爷面前邀功。三老爷什么事都想要做主,这等机会必是他给俞二爷争来的。”

汉容听后说道:“看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对三叔来说是个好时机。”

汉容来到福荣堂,进院是一面石雕影壁,影壁四角为镂雕,中央刻的是宝莲华,其上立雕兽头,绕过影壁后,再经由一条大甬路,甬路旁是四座铁铸大兽和两大株牡丹花并列排开来,随后来到两条抄手游廊中间的正厅,走进正厅抬头便看见一大匾,上面豁然写着“福荣堂”三个大字,牌匾下面紧接一对联牌,对联镶着大金字:万峦峥嵘随松鹤,千里清风逐驾扬。汉容的曾祖以上都曾在清朝廷里为官,直到祖父这一辈才开始经商,当年汉容曾祖为示自己的两袖清风,便命人题了这两行大金字挂在福荣堂上。

满头华发的顾老爷子端坐在紫檀木榻上,手里拿着烟斗,不停地咳出声来。左侧依次坐着的是三叔父顾正茗、二婶婶薛锁珍,右侧坐着的是姨妈梁太太、二姐顾琼。汉容抬腿走了进来,顾老爷子浑浊的眼还看得清自己的孙子,忙招手说:“来来来,容儿,坐这儿来。”

汉容依次先行了个礼,然后就直接坐到了顾老爷子身边。他抬眼看了下福荣堂上的人:二婶婶今日不再行淡妆素服,头上缀着累丝嵌宝石金簪,耳垂上悬着葫芦翡翠玉坠儿,银色滚边玫红一色的袄裙,看起来与寻常甚是不同;二姐顾琼端坐在一旁,今天穿的不同于以往,换成了比较传统的袄裙,粉花绿玉着棉,三寸金莲踩红,估摸着又是到裁缝铺里自己订做的,这个二姐没别的喜好,平日里就爱到裁缝铺里逛。汉容看了一眼梁太太,今天她也是穿得华贵得体,金镶玉坠挂在脖子上,手腕上戴着玉泽光鲜的镯子,仔细看脸上还施了不少脂粉。

这时顾正茗开口说道:“容儿今日的气色好了不少。”

这话刚落,梁太太就道:“可说呢,前些日子,容儿也只不过是风寒小病,便是恹恹不能起床,平日可要多些注意才是。过了这忙活的时间,你就去我的香荷斋,我给你几副从南边儿买的好药,补补身子。”汉容应着。

顾琼说:“你们先说着,我去大姐那里看看准备得怎么样了。”她前脚刚走,顾鸿俞就进来了,对老太爷说道:“迎亲的还有一个时辰左右来到,现在客人也都来得差不多了,爷爷要去看看吗?”老太爷说好,准备起身,顾鸿俞又说,“还有……二叔差人带话说,来不了了……”

顾老爷子突然怒声说道:“好了!”顾鸿俞赶忙闭嘴。顾正茗给顾鸿俞使了个眼色,顾鸿俞便下去了,一旁的二太太脸色变得难看。

这顾府上下都知道,老爷子最恨别人说关于芃二老爷的信儿了,这二老爷顾之芃年轻时在新婚当晚丢下结发妻子二太太离家出走,直到现在也没回来过,每年就差人捎来几封家信。顾老爷子早就丧了大儿子,这二儿子又不回家,不恨是不行的。

日过半晌,顾家已满客,顾老太爷、大太太、三老爷顾正茗等人在福荣堂里接待客人,两位长者来到老太爷面前。

一位说:“恭喜府上又添喜事,老太爷就享子孙满堂的福气吧,真令人羡慕!”

另一位接道:“可是说老太爷您有子孙福气,上回大少爷那孩子,登在报上的那篇文章我看了,可了不得,怪不得年纪轻轻就被大学请去做讲师,少年才子啊!”

老太爷笑说:“容儿心思不在那上面,还是一心接手家里的生意重要,大学讲师他也说了并没有意愿去。”

“多少人想进都进不去的却被他给推了,哈哈,不光有才气还有魄力,听说他最近去盘龙山上休养回来了,今日怎么不见他出来?”

大太太在一旁说:“请过安后他说想见珺儿一面,姐弟情深,还不忍分别呢。”

一直在旁边站着不出声的一个人突然说:“是去了盘龙山吗?我一位朋友说在去上海的火车上见到了他,我还以为他是去了上海呢。”

大太太愣了愣神说:“容儿一直在山上休养,从未下过山,你那位朋友想必是认错了人罢。”

另一位长者也说:“定是认错了人,你那位朋友又见过人家几回面!”那人只好讪笑回道,想必就是认错了。

顾府中的客人如果说一半人是单纯为了顾家大姐顾珺的喜事而来,那另一半人定是为了见汉容一面,倒有几个不守规矩的人偷偷来到“榕落”门外,想要见汉容,还未等雪月说话,就有人开口说道:“不知道顾先生在不在?在下想要和顾先生交流一下他在报上发表的那篇文章。”

旁边的人也等不及似的说:“在下前段时间得了一块名贵玉雕,想要送给先生,且请他过目一遍我手上其他的好玉……”

又有人说道:“卢兆文,顾先生那么繁忙,怎么还有闲散时间跟你探讨这方面的东西?”

那卢兆文反驳道:“你知道什么,谁不知道顾先生最喜爱香玉,你凭什么说我不能……”

一群带着各种目的叽叽喳喳的人被雪月挡在门外,她一开口,众人都渐渐没了声音。她说:“各位先生请先回到大院那边吃席吧,大少爷不在冰玉居,如果想来拜访,请各位下次再来。今天是个繁忙的日子,大少爷恐怕谁都见不了。”

众人一听不在又都纷纷告辞,雪月关上“榕落”的门,小丫鬟在旁边抱怨这些人的无礼,雪月问:“知不知道大少爷现在在哪儿?”

她口中主人的脚步现在正匆匆穿过长廊走向顾珺的院子,他在紧闭着的门前停住脚步,顿了片刻勉强露出喜悦的神情去敲门,准备敲门的瞬间,门突然被破开了一条口子,灵珠露出头来,身子未探出来,却先看到了她脖子上挂着的银色长命锁,上面坠着三只晃晃荡荡的小铃铛,声音微小却很悦人。灵珠是徐记玉铺的大小姐,早些年顾家投资了徐家经营的玉器店,徐记玉铺才得以扩大。两家的来往颇多,年纪相仿的灵珠和汉容自然成了青梅竹马一般的关系,不过在汉容眼里,灵珠只是个有着大小姐脾气的小孩子。

她抬起脸来说:“瞧你,都什么时候了才来,是起床起晚了吧。”

“多睡了些时辰,让我进去吧。”

灵珠嗤笑起来,说:“大少爷你求我,我便让你进。”

汉容打小就知道灵珠向来吃软不吃硬,刚想张嘴说几句好话,屋里传来大姐的声音:“灵珠好心,你就放他进来吧。”灵珠听大姐的话略微不情愿地让汉容进了屋,二姐和三太太常玉芬也在屋里,三太太素来喜欢性格温良的大姐,这时候大姐要走了想必她也舍不得。坐在梳妆台前化完妆后的大姐,唇红齿白,笑靥如花,红颜清秀,再加一顶玛瑙凤冠黄金缕,配上一身刺绣牡丹红嫁衣,便足可倾国倾城。

汉容不禁说道:“大姐化完妆,连头上那颗珠子也失了色。”

顾珺笑说:“看,如今咱们的容儿也学会了油嘴滑舌。”

众人一番调笑后,外面传来李管家的声音:“太太小姐们,外面迎亲的到了。”三太太在里屋应声说出去看看,灵珠也跟着去看了热闹,顾珺让汉容和二姐顾琼留下来,想和他们说几句话。

“大姐。”汉容刚喊了一声,顾珺的眼泪便流了下来。

“我走了你可该怎么办呢?”

汉容说:“大姐,我也长大了,可以照顾好自己,你不必担心。”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顾珺说道,之后又托付顾琼好好照顾弟弟,然后道,“还有你三姐,在国外留学这么些年没见了,就连我结婚她也不回来。”

汉容回道:“三姐她人在外,说实在回不来。”

“她给你写信还是打电话了?”

不知为何汉容心存犹豫,话在嘴里像是要说出来却只是违心地点点头,说:“是打电话了,她让我祝你幸福。”

“这傻孩子,你们两个要好好的,大太太待咱们如同亲生母亲,这点我可以放心,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现在好好的才是最重要的。”顾琼看了眼默不作声的汉容。大姐说的话他们几个向来都听,唯独这些话是汉容最不想听到的,有些事在心里是过不去的。

汉容再次开口说:“大姐,你要好好的。”

顾家大院里胡二少爷在给老太爷问安,行过应尽的礼节后便将大姐接上了车,顾珺泪水涟涟地消失在一队迎亲队伍里。而顾家的宴席也才刚刚开始,汉容为了不让人看出心中的失落避开众人视线向冰玉居走去。刚进后院,就听见西边院子里传来吵架声,依稀是二姐和灵珠的声音,汉容赶紧过去看看。

“我这可是裁缝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给我定制的,你急匆匆地是要去做什么?是大姐嫁人又不是你嫁人!”

灵珠丝毫不退让,说:“二姐,你说话可轻点儿,无非是我跑得快了些,将莲宁的茶水洒在你身上一些罢了,好歹是个大家闺秀,别说话像个泼妇。”

“死崽子,一个小铺子里的贱民敢跟我吆喝,还有没有大小了?!”

“什么贱民,你不知道现在是提倡民主的吗?也是,你知道的只有你那几身破贱皮子,还知道些什么?”

眼看两人要打起来,汉容连忙跑过来拉开她们,劝道:“你们在这个日子是要做什么?”

顾琼嚷嚷着:“容儿,她不就是仗着跟你一块长大的么,一个贱民竟敢欺负到我头顶上来了!”

“是啊,我贱民,您二小姐高贵,您也不打听打听,外面的人是怎么说顾家二姐的。现在大姐嫁了出去,就是没嫁出去之前,也有好多提亲的吧,您二小姐呢,外面声名好,吓得人家都不敢进顾府的门儿了!”灵珠嘴巴厉害,从来是不饶人的。顾琼脸色铁青,好好儿的妆容也显得面目全非了,直冲着要来打灵珠。若说打架,灵珠肯定是打不过顾琼的,见汉容也挡不住,便急忙跑开了。

汉容和丫鬟莲宁硬是拉住了顾琼,生怕在这喜庆日子生出什么事儿来。

汉容安抚着二姐说:“姐姐,别跟灵珠一般见识,她性子直。你这件衣服,我再去刘裁缝那儿订做一套,保准比这个好看。”见顾琼气还没消,又说,“我知道,二姐你是因为大姐离开,心里不舒服,才拿灵珠撒撒气,我都知道。姐姐你一向刀子嘴豆腐心,当初大姐说要嫁到北平去,你嘴上说胡家家业好,可是心里还是舍不得吧……”汉容不再说下去,因为他看见了顾琼眼中的雾气,眼睛看向别处,瞪得大大的,好像一心不想眼睛里流出什么东西来。

“有我在呢,有我在,一切都会有所改变。”本是安抚的话,但在汉容说来似乎又有深意。顾琼看着出神的他,问道:“你,去见过瑶儿了吧?”汉容不语,顾琼这回肯定地说,“你没有去山上,而是去找你三姐了,你和她要做什么?”

汉容紧闭着双眼,似乎在做一个挣扎的梦,渐渐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汉容猛然醒了过来,向四周看了看,才清醒了意识,自己在去往上海的火车上。

燕童在旁边问道:“少爷做噩梦了?”

“算不得,只是小憩了一会儿,梦里不太安稳,现在到哪里了?”

“刚出南京没多久。”

汉容向窗外看去,窗外匆匆掠过的风景模糊成水墨影,远处茫茫的农田与绿树覆盖着大地,再远处是层层叠叠、延绵不绝的山脉,在雾气之中像鱼一样浮动,火车向东方疾驰而去,阳光斜斜地照射进窗子,慢慢地又缩小它的光芒,越缩越小,直至进了隧道,世界完全黑了下来。汉容的眼睛在黑暗中移动着,幽浮的暗香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的缝隙中流淌进来,流到他的眼前,从他的梦里觉醒过来,黑暗又使得他无法抓住她。终于,火车驶出隧道的那一刻,汉容寻觅着车厢里一切的可能,他起身向前跑去,追寻着那香气,冲撞着过道上来往的行人,引起了他们的不满,燕童在后面小心地赔礼道歉,又紧追上去。汉容看到前面那暗香的来源,阳光照射进过道里他的眼睛上,他的眼睛里却流动着窗外的雾气。他轻轻拍了一下那人的肩膀,那位穿着青衣袄裙的女孩子转过身来,奇怪地看着汉容,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汉容看着她陌生的脸庞,却沉迷在她身上的香气之中无法自拔,那位姑娘只当他是个怪人一般看着,匆匆忙忙走了,这时燕童才从后面追了过来。

“少爷,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

未等他说完,汉容就回去了,只有他自己明白,那游荡在黑暗里隽永清透的香气是他童年时期最熟悉的味道,而那味道早已在多年前被淹没在无底的河水之中。他坐回到座位上,心中怪罪自己的冲动,本是掩人耳目的行动,若是让人认出来传到顾家人耳里就不好办了。可他不禁再次望向那位女子消失的方向,是不认识的人,即使是自己的亲姐姐们身上也未曾有那样的味道。

汉容此时坐在冰玉居里回想到这里,这一段在讲给二姐的时候故意省略了,想必她也不会理解自己为什么这样做,或许母亲身上的味道她早已忘却了,她关心的是为什么要去上海找三姐,三姐为什么回国了不回家要去上海,第二点汉容也不知道,当时顾瑶只甩给他一句:你不要管。

正沉思的时候灵珠突然推门进来,他问她:“这么晚了,还没回?”

“怎么,你就不想见我是不是?”

汉容被这一通无名火搞得糊涂了,莫非她还在生二姐的气?汉容坐下,见灵珠还站在原地,他抬头看她。灵珠一脸不悦,好似是摆给汉容看的。他便帮她拉开凳子,说:“坐下吧,我替二姐向你赔不是。”

“今天我可算知道什么叫帮亲不帮理了!”

汉容撇嘴,明明是你把二姐骂得说不上话来。

“你们两个算是棋逢对手。”汉容倒了杯茶说道,灵珠坐在一旁不言语。

这会儿燕童上来说:“徐小姐,您看这天色也晚了,我送您回去吧。”

灵珠站起身来,汉容也起身。

“你送我回去吧。”

“小姐,少爷今天也累了……”

“我在跟他说话,你插个什么嘴!”灵珠怒道。燕童也不敢再张嘴了,这小姑奶奶虽不是出身名门,却是大少爷的发小,就是仗着这点,下人们也是从来不敢招惹她的。

汉容拿她没办法,便送她回去,也没让燕童跟着。

“今天大姐告诉我说,让我好好看着你,她说你是顾家的嫡长孙,从小娇生惯养,让我待你和气点儿。”汉容暗自笑她幼稚,灵珠接着说,“你这几个姐姐里面我最待见大姐,做什么事儿都有大姐的风范;你二姐刁钻泼辣,做事风风火火,不知道的以为脚上踩了两个风火轮呢;你三姐,对了,你三姐什么时候回来?”

汉容想了想说:“还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三姐顾瑶年少便去英国留学,说是去留学,倒不如说是流放。顾家这四个孩子里,大姐顾珺、二姐顾琼先生了出来,过了一年又生了三姐顾瑶,最后家里人没有白盼,终于盼出了汉容。汉容生母卫南栀是汉容父亲顾伯莘的第一位妻子,却做了妾室,为顾家添了香火,后来迫于家里压力娶了大太太林知辛做正室,却再无育一子一女。由于南栀是最早入门的,即使娘家家境远不如林知辛,林知辛也当她姐姐待着,没有半分逾越。后来南栀死后,顾伯莘伤心欲绝,未留下一字一言,坠河求亡,了却一生。

夫妻二人死后,顾家的奴仆全部换了新的,顾老太爷封锁所有可能传出去的消息渠道,不准顾府中再有一个人提有关汉容父母的事情,有关的一个字也不能提。没过几年,汉容的奶奶去世了,这件事更是又深埋了一层,此后,顾家没有了大老爷,三个女孩和汉容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大太太的孩子,而汉容自然而然地成了嫡长孙。大家好像商量好了似的渐渐忘记了,就像忘记了给茶杯续茶,忘记了修剪柳树枝丫。

当然有几个人是永远也忘不掉的,三姐顾瑶少年时期脾气倔强,愈是看不惯愈是破坏,故意打翻大太太的汤药,导致滚烫的汤药将大太太的手臂烫伤。虽事后道歉,但老太爷也受够了他们有意无意地折磨,便杀一儆百似的将顾瑶送出国留学,一个女孩子在无亲无故、不通语言的异国他乡生活,其中艰辛,其中痛恨,唯有自己知道。老太爷以为这样可以让他们老实一点儿,也的确是这样,顾珺逐渐听从约束管教,并劝说顾琼以及汉容听从大太太的话,这样自然也深得大太太的喜爱。

按理说,父母死时汉容还太小,当所有大人包括姐姐们都认为这个孩子已经忘记的时候,汉容却在年终宗祠祭祀上一脚踢翻了摆放灵位的桌子,顾府上下瞬间惊恐慌张,不知如何是好,连顾老太爷都吓得连忙在祖宗牌位前跪倒在地,但是从那一刻开始,所有人都对这个年纪小小的孩子有了忌惮之心。随着年龄的增长,汉容渐渐学会了隐忍,顾珺沉敛的性格也为顾琼和他提供了保护伞,直到下午她离开后,汉容才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已经失去了,而他背脊挺直,不敢再有松懈,仿佛一旦松懈下来就会有冷箭射进来一样,这是他多年来累积的最深的病。

回到顾府,已至傍晚,正赶上一席家宴。饭毕,老太爷回了房间歇息,留了大太太、顾琼、汉容、梁太太及其儿子梁念恒坐着,一起吃些酒聊聊天。话说这梁太太几年前带着念恒来到顾府,只是为了探望姐姐林知辛,却不曾想到,念恒父亲梁华卿随后就来到南京做生意,也正是这顾府老太爷素来疼爱自己的大儿媳妇,便看在林知辛的面子上,帮梁华卿促成了生意。这大地方好做生意,梁华卿又看有这么个大家族作依傍,便留在南京长住了下来。大太太给他们安排了一处宅子,正靠着顾府,可以随时来坐坐。

不出所料,梁华卿借着顾家大势,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常常借顾家的光揽到交易,顾梁两家也往来不断。再说汉容身边男孩子不多,能相处好的想来竟没一个。这梁念恒虽生得落落大方,气质不凡,却是个没眼力见儿的人,即便汉容不理他,他跟在他身后也总有说不完的话,渐渐地便熟络起来,二人平时也不用表兄弟相称,随他们乐意叫彼此什么都行。

但是这两年梁华卿却有意要疏远顾家,原本是靠着顾家得以在南京起家扎根,对于顾家的恩惠,他在外人面前并不避讳,毕竟这层关系给他带来了诸多收益,他也时时感恩于顾老太爷的宽厚大方。但自从当家人换成顾正茗,这顾三老爷竟也不避讳地对外人提及顾家对梁家的恩惠,自夸之外分明还有对梁家的轻蔑,梁华卿只能忍气吞声,回到家就时常督促着念恒好好跟汉容学学,赶不上汉容也别落给那个顾鸿俞,念恒全当这些是大人们的纷争,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梁华卿这两年逐渐把握了些老主顾后,便有意从顾家产业中脱身,宁愿单打独斗也不想看人眼色。

一桌人正说笑着,顾鸿俞走过来对大太太说:“前几日您叫我买的几个丫鬟已经买来了,俱是些聪明机灵的,明日有空,让哥哥姐姐们去挑两个吧,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先回去了。”

大太太说道:“好,今天一天你也忙坏了,赶紧去休息吧,我们这儿没什么事。”

顾鸿俞离开后,大太太又说,“明日你们就亲自去挑吧,每人去挑两个,对了,这回容儿回来听说带回来个丫鬟,这丫鬟是——”

汉容回道:“念恒去看我那回,我和他在山路上散步,偶遇一对姐妹在山间采药……”

汉容还没说完就被念恒抢过去说:“这我清楚,那对姐妹家中卖草药,经常去山上采药卖给药铺,那天正好遇见妹妹被草棘刮伤出了许多血,用草药敷上后血是止住了,但是疼得已经走不动了,知道汉容那里备了好药,我们便把她们送到寻灵寺,叫人换上了干净的药。期间问及家境,才知道父母都已年迈供不上家用,卖草药又收入甚微,汉容见她们可怜,问她们愿不愿干伺候人的工作,姐姐说她可以,所以姐姐就成了汉容身边的丫鬟。”

“我还想呢,是从哪里来的丫鬟,从来没见过,还长得如此俊俏。”梁太太笑道。

汉容知道梁太太分明是对着他说的话,但是他并没有回,不是没有听明白,而是觉得这种话总归是闲话,碍不着自己什么事,府上人多了闲言碎语也就少不了,但还好,一切的关系和事态都在情理之中,但是偶尔也会出现一些意料之外的人和事。比如次日,刚吃完早饭,念恒便来敲汉容的门说:“咱快去挑丫鬟吧,既然大太太都让咱们自己挑了,还不快些。”

汉容本不想挑,却被念恒拉了去,路上又说,“你不挑不代表二姐不挑,二姐向来挑剔,必定挑最好的,再晚就没机会了。”

东院里,三排丫鬟都穿戴整齐在里面候着了,汉容和念恒刚出角门,顾琼也从院子的对面角门里进来。汉容看着成排的丫鬟,竟想起宫中的选秀女来,他无心挑选,任由念恒走在姑娘们中间,倒也没见他怎么选,就拉出来一个差不多也是十六七岁的姑娘来。汉容奇怪他这么快就挑好了,抬头看那姑娘,不由得怔住了,他又看了看念恒,念恒调皮地向他眨了眨眼睛。这家伙,果真是打算好的,也不知雪月的妹妹,当初在山上受伤的这个柳亭是怎么进到顾府的丫鬟候选里面的。如果是念恒故意安排的,那么这两个人有什么企图呢?念恒毕竟心思太单纯,万一到时候惹出什么事情来,定然会受打击,这些话汉容不好直说出来,回了冰玉居问了雪月才知道她对这件事也并不知晓。不用汉容说,她也知道,必须要去问问柳亭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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