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后会怎样呢?
姜未桀道,人死为鬼。无怨气者入地狱,经十殿阎罗审判,即可投胎。有怨气者不得入地狱,徘徊人间,消怨后才得以转世。
钟离弦道,地狱也是神界的一个分支,十殿阎罗也是唯一他们能确切认知的神。审判亡者后,无罪者寥寥无几,有罪者则需在地狱服刑,刑满后方可投胎。而服刑期限,少则几月,多则数百年。
钟离荡漾道,刑满后,经奈何桥,逢孟婆,饮其汤,即忘却前世,开始今生。
姜紫逸道,奈何桥旁盛开着彼岸花,有红蓝白三色,花朵虽美艳逼人却没有一片绿叶。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生死不相见。
钟离切点点头,里家修士必修课业有鬼的内容,自然提及阴曹地府。
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曾有一个修士深深的怀疑着书本上的内容。毕竟里家修士死后并不能化作冤鬼留于世间,所以谁也没见过所谓的“地狱”是什么样子。
见到的人也不会回来告诉他们啊!
这个修士便决心寻找这个地狱,探索死后的真相。
他离开仙界,踏遍人间各处,追随着每一个死去的人的灵魂却总是跟丢而到不了地府。
他在人间耗费了十几年的光阴,却始终寻不到地狱在人间的入口。知道他的痴心妄想的同门们都劝他不要白费力气,他仍是不理,继续奔波着。
忽然有一天,他的一个小师弟告诉他:神是不能随意在我们面前现身的,十殿阎罗好歹也算是神,怎么能这么轻易让未死之人找到地府。
修士茅塞顿开。
于是他走到人间一座高大气派的神殿里,将意念附到神像身上。
他把自己伪装成了——神。
神见神,总不至于太难吧!
果然,过了几日,他寻到一个将死之人,便用意念追随,终于成功到达了地府。
地府的确和课本上的描述基本一致。修士稍稍有些失望,但还是随着那人的灵魂经过十殿审判,看着他被发配到了阿鼻地狱服刑。
然而这人的刑期实在太久了。于是修士决定不等他,自己在地狱里逛一逛。他把各个小地狱都逛了一遍,这些课本上并没有详细继续,所以看的格外有趣。十位阎罗王他也仔细的看了个够,还在心里评头品足一番。
他看过了彼岸花海,看过了地府审判,看过了孤魂野鬼,看过了三途川河,看过了各色鬼卒,还看到了供鬼娱乐的集市。
最后他决定再去看看投胎相关就回去。他慢慢飞到了奈何桥边,却不见所谓的“孟婆”。
刑满的亡魂们一个接一个的迈上桥,缓缓前进着。他飞到桥的上方,想要看看奈何桥的彼方。
灰色的桥的另一端——是一方黑色的池子。
也不能说是池子。因为池子里面并没有水或者其他什么液体。
只有不断跳下去的亡魂。
跨过奈何桥的亡魂们一个接一个的跳下去,堆叠在里面,像是燃烧一样慢慢变黑变成灰烬。
池子的另一边,有鬼卒把多出的灰烬挖出,送到其他需要用土的地方。
修士惨叫,逃也似的把意念收回了身躯,接着便躲回了仙界,再也没从里面出来。听说他活了很久,最后死于自杀。
他又一次来到了地府,不同的是这次他的身份是亡者。他麻木的接受了审判和刑法,最后走上了奈何桥。
这一次,奈何桥的另一边是耀眼的白色,白到刺眼,让人什么也看不见。
纵身一跃后修士终于明白了。
没有什么来世前生。人死了,就是死了,就是消失了。
不会再变成任何其他什么东西。
永远的,永远的,消失在这里。
消失在这三界之中。
所谓的转世投胎,不过是十殿阎罗惊心设计的骗局罢了。
许是这个话题太过沉重了,故事讲完后,许久都没有人开口。
沉默。
“……死后什么的……”钟离弦慢慢的开了口,打破了这沉默,却也不知该评价些什么。
姜紫逸迟疑了一会儿,道:“有始有终,没什么不对的。”
钟离荡漾转了转眼珠,“不过想一想若真是这样,那还真是有点畏惧死亡呢。”
钟离切起身走到另一张桌子旁,夹了一个饺子送入口中,慢慢咀嚼,一举一动皆中规中矩。吞咽下去后,她取了一炷香,回身插入香炉中。
这时她才开口:“只是个故事罢了。讲这个就是希望你们珍惜生命,珍惜当下。”
果然是一门之主,如今已颇有作为长辈来教育后辈的觉悟了。
那四人还在闲聊着,姜未桀却一直没有出声。他抬头看着墙上的画卷——三界异闻录。
赤染君亲笔画卷。三界异闻录。
整个画作以散点视角绘在淡黄色的绢上,每一个人物每一处景色都工笔细致描摹,栩栩如生。自右到左依次是天上之景、人间之景、地狱之景。
天上之景是大片的山水,和煦阳光穿透云层,奇异的各色花木盛开,应接不暇却不觉杂乱。最右上角画了一摞一摞的竹简,竹简上的文字却一个个都飞了出来,在天上之景的各处飘散。
但是,一个人物都没画。
天上应是神之所在,可这异闻录却一个神都没有画。
往左便是人间之景。这一块人物则是不少:上面位置是仙魔对峙,有刀剑相向者,有平和畅谈者,更有互相漠视者;下面位置是芸芸众生,有高高在上的皇帝也有躬耕农田的布衣,有征战沙场的士兵也有舞文弄墨的文人,有吝啬市侩的商人也有欢笑歌舞的倡女。
最左则是地狱之景,放眼望去只觉一片赤红。浅淡笔色勾勒的亡魂一个接一个的迈上黄泉之路,接受十殿阎罗的审判。各个小地狱也画的分外仔细,除了几个姜未桀能叫上名外其余都闻所未闻。
课业里没有讲的这么仔细。
而望向画卷的最后,画着奈何桥的地方。
后面是一片漆黑。
“姜雨殇,到你了。”钟离弦开口道。
姜未桀这才转回视线,讲了他在建邺的经历。同钟离弦一样,仍是莫与非的故事。姜未桀把各个人名化的更加模糊,慕容宗主慕容风雨等也被他夸张了不少。
“啊,这是姜公子之前在万苓门负责的境内的经历吧!我还好奇来着呢。”荡漾听完后小小的欢呼了一下。
姜未桀心道,如果你知道了那个宗主也叫荡漾的话估计会更好奇呢。
姜紫逸若有所思:“双性之人,我倒是没见过呢。”
你见过才奇怪了!
双性人难道是烂大街到便逛逛就能找到的存在吗?
钟离切点头,并不发表意见。
姜未桀也同他们一样食了饺子插了香。钟离荡漾起身到窗边向外望着,道:“时辰差不多了,新年演武要开始了。”
姜紫逸一骨碌爬起来,欢喜道:“走走走,快出去看看!”
每个门派迎接新春的方式各不相同,云霄门是在守岁时由后辈们演武直到第二天丑时,以求门派能在新年里更加强盛不惧外敌。风海的习俗则是以御风迎春。无论道行修为如何,所有修士皆身着蓝白色礼服绕蓬莱以及周边各地飞行。御风时速度也并不快,同龄人都凑在一起一边行进一边聊天,有时还会有人以自己的法术引风纵水绽烟火等来活跃气氛,这样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倒也十分惬意。
姜紫逸率先冲到了校场上,钟离荡漾紧随其后,然后是钟离切和这二人。校场灯火通明,所有门生弟子此时都换上了新做的礼服,按照修业排列在校场外缘坐定。钟离切引几人走到人群最前方坐下,随后便去了校场另一边中央的门主位。
钟离弦低声为姜未桀解说:云霄贺年礼服有一定仪制,按修业,青衣为剑修,红衣为乐修,黄衣为符修,蓝衣为术者,紫衣为体修,白衣为歌修;按修为,资历越老者衣上花纹越繁复。
姜未桀抬头望去,果然青衣修士都腰上佩剑,数量与歌修相当,想来是十年间云霄早已从劫难中恢复过来。黄衣者略少,红衣更甚,蓝衣屈指可数。再看紫衣,竟只有赤染君一人。
“啪”的一声,火药炸裂,墨黑的夜空上绽开了一朵巨大的烟花。
钟鼓声随之震起,只见校场右侧有一红衣男子正击着巨大编钟架上一大排编钟,几十红衣人绕他身边,或弹琴或吹箫,乐音竟颇具浩荡之势。少顷,十位白衣人倚乐和歌,高低声部错落有致,入耳颇为舒心。
两个青衣修士站在校场两侧,一个面上罩了一张书有似是甲骨文的一个文字的纸,另一个则带了一张青色半脸面具。二人自两边疾行入场,拔剑起舞。两剑相碰白光飞转,发出丁零响声,合乎乐音节奏,无论视觉还是听觉皆美不胜收。
“底子不错,但出剑还是差一点。”钟离弦微微偏头点评。
“修为还不到数,能到这个地步倒也不错。”后辈们还年轻着,自然要差他们这辈一节,但于平辈之中绝对能拔得头筹,这也足见门主赤染君之严格。
“那倒也是。”
姜未桀这时忽然想起了那仙祭大会第一人苏雪舞。此人修为尚浅却御剑游刃有余,这才给里家众人留下深刻印象。果然还是有所谓的天才啊。姜未桀不由得感慨。
姜紫逸看的聚精会神,难得安静一会儿。蓝衣术者出场时她格外专注,似乎还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火,冰,风,木,术者们以法力映衬,把演武场面饰的更为惊心动魄。剑修们在各色火焰中翩然起舞,时而夹杂着冰雹,树木拔地而起被他们踏着树叶登上,战斗场面更为逼真。
“好!”
人群中欢呼声四起,姜未桀也随着赞叹不已。
“今日可算是开了眼了,云霄演武当真是华美盛大。”
钟离弦也饶有兴致的看着校场上翻飞的身影,道:“今年是第一次让术者参与演武,效果竟如此出众。”
术者是各个修业里最为怪异的一种。如果说体修因为需要非同寻常的天赋和毅力而极为少见,那么术者便是全凭天生而同样罕见。
术者,是天生的。
生来就是术者。
术者,御天地一向而修行者也。他们生来便有异于常人的操控自然某一元素的能力,因而不需凭借武器修行,专注于法术精进。云霄门的术者以御火者为主,还有少数御冰和御木的,这才有了眼前冰火两重树木曼舞的景观。
见后辈们如此优秀,钟离弦也颇为欣慰。
“这演武看起来好像还有一定的剧情,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见演武似乎逐渐激烈,打斗似乎也并非肆意乱斗,而像是分成几队有组织的攻击,姜未桀便不由得发问。
钟离弦道:“不错,这新春演武,演的正是灭门大劫。”
姜未桀定在原地。
“说起来最开始的几场灭门大劫与现在还不一样呢。”
钟离弦慢悠悠的吐出一句话,姜未桀这才回过神来。
“有什么不一样?”
钟离弦注视着眼前的盛况,幽幽道:“十年前云霄大劫,虽说杀死了所有长老上仙也融了大量门生的内丹,可是弟子和门生一直是清醒着的,并没有变成凶尸。”
姜未桀一滞,仔细想想的确如此。
“前五年里,劫难轮番光临里家,都没有遇到门生凶尸化的状况。直到五年前,三秦漫野门大劫。”
“才首次出现凶尸?”
“对。那以后才有了两年的凶尸期。”钟离弦仍是注视着校场,视线却像是穿透了演武的众人望向虚无的远方。
姜未桀抬头仔细看着演武的众人。那戴青面具的人演的似乎就是当时的门主钟离弦,而罩着纸的……是穷奇吗?
“不,歌修和乐修表现的是大劫的元凶。至于另一个,他演的是吕乙。”
姜未桀了然。十年前云霄门外戚作乱意图篡位,正巧碰上大劫降临,可谓是祸不单行。
而外戚作乱的主谋,便是吕乙。
“风海劫难之前,里千家还不知道元凶其实是穷奇,所以演武只能以歌修和乐修来表现其震悚效果。”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当时云霄弟子几乎全部失去内丹,幸好在赤染君的努力下开创了歌修这一新修业修习才不至于沦为废人。让大量歌修加入演武,也是为了鼓舞士气。后来新的修者继续出现,而歌修一众也早已习惯了现状,便成了现在这样的局面。钟离弦这样说道。
姜未桀不禁转头看他,眼前的钟离弦虽做了易容,但其神情举动仍使他熟悉而无陌生之感。“那你呢?你又是如何?”
沉默。
周围笑闹声嘈杂,这里二人却一言不发。
格格不入的——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姜未桀想起藏书阁重逢那天,钟离弦也是这样对于自己避而不谈,心道这是不是碰了他的什么痛处便不敢多问。谁料沉默良久后钟离弦突然回答道:
“歌修么,我也算是半个吧。”
“咏唱什么的,我也是可以的。”
还未等二人反应过来,哔哔啵啵的爆竹声炸响开来,几束烟花升空,绽出各色图案,将浩瀚星空装点的格外华美。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校场上倏尔燃起熊熊各色火焰包裹住中央修士,演武也随之到达高潮。术者们操控的火焰冰凌和树木一同拔地而起直冲云霄,随着那烟火而去,最后在空中炸裂开来。四面的欢呼声此起彼伏,钟离荡漾和姜紫逸也望着天空喝彩。
钟离弦抬头望向天空,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也不知是欢喜还是忧愁。
“新的一年,已经到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