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亮高挂天宇,天空还是黑漆漆的。四角的烛台勉勉强强将房间照亮,两人中间隔着一壶酒相对而坐。
“真没想到呢,你还在青楼呆过。”
莫与非笑了一声,“呆的时间不算太长,但是学会了琵琶的一点皮毛。”
陆子彻拿起酒樽一饮而尽,“所以……媚香楼里面那个厉鬼,原来还有你的功劳啊。”
莫与非道:“这么说来,我第一个制造的邪祟应该不是刹鬼,而勉强算是那个厉鬼了?”
仔细想想当时也没真正做什么,不过就是用自己的血去刺激了一下,后来玉霓的怨气被她吸收了才一下变得厉害了起来。
“这样一想,如果当时玉霓姐姐没有自缢……可能刹羽刹血就找不到我了呢。”
昏暗之中,陆子彻似乎呵呵笑了两声。他问道:“所以呢,最后知道那个什么王爷买你是要做什么的吗?”
莫与非挠了挠头,“我现在已经不记得那个地面上画的阵法是什么样了。不过啊……我猜测,大概是利用童女来给自己增加寿命吧。将童女的生命力化为己有,让自己保持不老不死吧。”
陆子彻道:“那个五百多岁,是怎么回事?”
莫与非呼出一口气,语气稍稍有些得意:“这个是直视占卜了,阴阳苏家生来就有的能力。通过看一个人的眼睛,直接推算出他的年龄。”
直接说出一个人的年龄,听起来不是什么有用的能力。但是对于阴阳师来说,年龄算是很重要的一种东西。对于一些喜欢隐瞒年龄谎报生辰八字的委托人,这的确是省了很大一个麻烦。
“阴阳苏家天生就有的能力……吗。”
陆子彻看着酒樽中刚刚倒满的酒。一边烛台的火光映照在酒樽中,让其中液体闪耀着光芒。
当年的诡生城如此壮大,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苏家的存在。
阴阳师长期与邪祟等非人之物打交道,很容易受到影响,因此被同化沦为非人之物的大有人在。
据说当时有人提出来,不如阴阳师们凑在一起,如果有人有异变的情况,其他阴阳师也能及时察觉退治。这样就可以保证阴阳师能够长期“为人”。
于是就有了阴阳师聚集的城市,诡生城。
提出这个议案的人,就姓苏。
虽说是城主,但苏家人和其他家族的阴阳师的相处完全就是村民间交往一样。城主在这里只是一个劳心劳神的职位,与帝王的存在完全不同。
因此人人都说,诡生城里人人敬重苏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独有的制造邪祟能力,而是因为他们挑起了一个重担。
管理阴阳师的秩序,控制阴阳师的存在形式。
这就是——阴阳苏家。
但实际上苏家藏有更多秘密。作为阴阳师来讲,苏家人技艺着实高超。阴阳苏家的孩子,各个都是最强的阴阳师。别人说不清到底是怎样教育的,只能称赞教导有方。
阴阳苏家,似乎掌握着许多业界内并不通用的能力。
从小陆子彻被父母教育道:“只要阴阳苏家有一个人在,就要誓死效忠于他。”
阴阳苏氏……到底是怎样的?
陆子彻开口道:“能再多讲讲吗?我想多知道一点……诡生城城主后人的事情。”
莫与非有些意外,“你说城主后人吧……其实我对阴阳苏家的了解还真的不多,就小时候式神们说的话还有在皇宫里看见母亲能让我略微知道一点……而且我这从出生开始就是活的乱七八糟颠三倒四的,你这么一说我还真不知道从哪开始讲呢。”
陆子彻见她的酒樽空了,主动端起酒壶来给她填上。这酒壶倒也神奇,这快有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人不知倒了多少回酒,那酒壶还是一样的重量,似乎永远也倒不完。
“就接着讲吧,你从青楼里逃出来以后的事情。”
莫与非的指尖摩挲着酒樽的边缘。这一套酒具并非当代产品,现在已经有烧制精美的瓷器了,早就没人用酒樽这种古老玩意儿了。这是一套法器。
莫氏医馆的传家宝,名为“玉液琼浆”。
无论何时,酒壶里都会装满美酒。
“……其实那之后没过多久,我就来到莫氏医馆这里了……行,那我就接着讲吧。”
“不过,你要答应我,”莫与非微微颔首,举起手中的酒樽,“如果有机会,也要给我讲一讲你的事情。”
陆子彻微微一愣,随后也举起了酒杯,笑道:“好,我一定会完完全全的告诉你,我的事情。”
“当”的一声,青铜酒器碰撞在一起,发出悦耳声响。
十二年前。大泽。
差不多快到傍晚的时候,天空下起了雨。
一个年迈的男子背着药箱撑着伞走在路上。这名男子名叫莫颐,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一名村医。今天有个发热病人卧床不能来医馆看病,所以莫颐亲自跑了一趟问诊,这才刚刚出来往回走。
“啪嗒,啪嗒……”
雨点打在伞布上发出声响,倒是有些悦耳。莫老先生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了一个十字岔口。
从医馆到那病人家里不算近但也不算远。从出来以后几乎不需要拐弯,一直向东走就能到。回去的时候,自然也只需要一直向西就行。因此,老先生并没有在意有几个这样的岔路。
路边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孩盘着腿坐着,身上穿了一件破破烂烂的红衣服,低着头,前面摆了个空碗,看上去十分瘦小,被雨淋的浑身湿透。老先生心生怜悯,从钱袋中掏出一枚钱币,俯身放入碗中。
小孩立刻道:“多谢爷爷,好人一生平安,愿天地保佑。”
莫颐微微一笑,直起身来。整理一下背药箱的带子,继续向前走。
“啪嗒啪嗒……”
雨水敲打着伞面,老先生不停的往前走。这段路走的极其漫长,总觉得和来时相比花的时间多了许多。大约有一刻钟的功夫,前面出现了一个十字岔路。
然而奇怪的一点是,路边也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孩。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小孩。
老先生走过去一看,什么一模一样,就是刚才那个小孩!她的碗里,还有一枚钱币!
雨水顺着小孩的头发成股的流下,红色的衣服也浸满了水,紧紧的贴在瘦小的身体上。
老先生心想可能是小孩从刚才那个岔口绕路过来了,想换个地方乞讨,正好被自己撞着了。见小孩可怜,老先生又俯身给了她一枚钱币。
小孩立刻道:“多谢爷爷,好人一生平安,愿天地保佑。”
莫颐微微颔首,直起身来。整理一下背药箱的带子,继续向前走。
又走了很久。
然而又过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老先生又遇到了一个十字岔路。
路边又有那个小孩。
小孩的碗里,有两枚钱币。
这一回老先生感觉到不对劲了,先不说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到家,这同一个人总是出现在类似的十字路口实在是太诡异了。思来想去,老先生走到了小孩面前,掏出了一枚钱币。
谁知小孩忽然抬起了头:“爷爷,您怎么过来三次了?”
老先生自己心里咯噔一下,“小朋友,你这一直坐在这里,没有走动过?”
小孩点了点头,“是啊,但是我看着您是这么过来了三次了呢。”
莫颐不说话了。这就奇怪了,自己怎么能连续三次路过同一个路口?
“是鬼打墙吧。”
小孩端着碗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巴。莫老先生一向行的正坐的直,从来也不信什么鬼怪之说,如今看到了虽然震惊,但也并不害怕。
小孩绕着莫老先生走了一圈,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她没看到任何怨气流散,说明这老先生没做什么恶事。接着她走到了老先生的前面,忽然尖叫一声。
“啊——”
莫颐是被吓了一跳,往前迈了一步,让自己的伞能挡住她头上的雨:“哎呦小姑娘你这么一叫我这么大岁数可受不起这个惊吓啊。”
小孩转过头笑了一下:“爷爷,这鬼不是有意来骚扰您的,它是出来恶作剧呢。我这么吓它一下,它就跑了。”
莫颐半信半疑的看了看前面,“这样就没问题了?”
小孩点了点头,随后道:“这鬼倒也不会轻易缠上人。爷爷你是从那来的?要去哪?”
莫颐道:“我是一个村医,这一带的人大都找我看病。刚刚我去一个病人家问诊,现在要回家。”
“难怪啊,”小孩抹掉脸上的雨水,“人生病的时候或多或少心里都会有点压抑,所以会影响一些。既然如此……保不齐之后路上会不会再遇到怪事呢。就让我做一下引路童子,送您回家吧。”
之后小孩就走在前面,莫老先生就跟在后面。莫颐感到奇怪,自己并没有告诉这小孩莫氏医馆在哪,但是小孩却能够每一个岔路都沿着正确的方向走,丝毫没有停顿询问之意。
“……”
不多一会儿,莫氏医馆的牌匾出现在了眼前。
小孩停住了脚步。
“这次没问题了。”
天空已经变得昏黑,莫颐看了看不远处的莫氏医馆,又看了看小孩。
“然后呢,你去哪里?”
小孩有些意外,“我吗?找个安全点的地方过夜吧,大概。”
莫颐多多少少能猜到,当街乞讨的小孩必然身世不会太好。看来这小孩也是孤儿了。
莫颐踌躇了片刻,道:“你也算是有恩于我,我怎么谢你才好?”
小孩眨了眨眼睛,道:“不用了。”她扬了扬手中的两枚钱币。
“你不是已经给了吗,我的报酬。”
小孩转头走了,莫颐愣了愣,突然叫住了她:“等一下!”
“你全身都被雨淋透了,这样会得风寒的。今晚在我这好好洗个澡换身干衣服,住一晚上吧。”
小孩想要拒绝,但说了几句,还是同意了。
莫颐身为医者,在对待健康方面有着极其强烈的偏执。所以在这一方面,小孩是没有办法拒绝他的。
“……”
陆子彻道:“莫老先生……是这间医馆的上一位主人?”
莫与非的嘴角扬起一丝笑容,“是啊。”
“后来你就被他们收养了?”
“是啊。”
莫与非记得,莫夫人看到莫颐领着她回来时有一些惊讶。当听说了一切后,莫夫人非常高兴的给她烧了水洗澡又做了好多吃的。第二天早晨,莫夫人还给了她几件小孩子的衣服,明显是连夜制作的。
“莫家夫妇特别想要一个孩子,但是一直没有生育。所以……他们就收养了我。”
那天她进了莫氏医馆,就没再离开过了。她告别了风餐露宿的日子,真正拥有了一个“家”。
“……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没有名字。”
那时刚从青楼逃出来没多久的莫与非毫不犹豫的抛弃了那个叫做三巿的称呼,回归到最开始的状态:没有名字。
“……那你以后就跟我姓,我姓莫。人间是非多,你便叫莫与非吧。”
莫与非。
从那一刻,莫与非的存在被正式定义了下来,成为一个真真正正有牵绊的人。
“话说你也真是心大呢……前七年没人给你取名字,你自己也不取一个?”
莫与非满不在乎道:“名字这种东西是束缚,在没有一定意义之前还是不要有那种东西的好。”
“这么说来……刹羽和刹血从那时候就跟着你了啊。”
陆子彻不打算再添酒了,他稍微有一些醉意。莫与非前七年那四处瞎流浪的人生,恐怕更是跌宕起伏了,大约这一晚上是说不清楚的。
“嗯……是啊。”
现在的莫与非是十九岁,这么回忆起过去有些百感交集。
“许多具体的事已经不记得了……”
苏然怀孕时制造了两个式神,以便抚养孩子。当时抚养莫与非的式神很幸运没有被退治,四处流浪也是逃亡,一直到莫与非三岁左右才被退治。之后就在她快死掉的时候,苏家的管家式神灰君找到了她。
——终于找到你了,苏家的后人。
——你是谁?
——我是你母亲家族的族侍式神。和我签订契约,让我作为你的式神保护你吧。
——要怎么做?
莫与非就在那种话还不能说明白的年纪,为了能顺利签订契约,灰君才用了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喝了一点莫与非的血。
——请赐予我名字吧。
——那你就叫……刹羽吧。
刹羽。
苏家的一笔重要的遗产,被她顺利接收了。
“能活这么大得多感谢刹羽呢……刹血的事还挺复杂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陆子彻趴在桌子上,酒劲儿上来了,让他不太想动,只想趴着睡觉。莫与非也感觉到差不多了,身子后仰直接躺在了地面上。
不一会儿,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刹羽悄无声息的进入了房间,给两人各盖上一条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