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让被药倒,不能动弹,神智却还算清醒,听觉甚至比往常更敏锐些,可能是因为眼睛迷糊胀疼,注意力集中在听觉上。
这时他听到一阵脚步声,估计是三四个人从不远处走来,其中一个声音铿锵,刚性十足,呵呵说笑:“这人装成篾货郎,倒是有意思,先前那两个人说什么采药的,带着几根路边上扯的蛇舌草、夏枯球什么的也太不像样了。”
话没说完,已经到了屋里,陈让暗骂自己大意落了贼窝了。却又听到一个年轻的声音讶异道:“咦,是他!?”
这个声音有些耳熟,他一时却想不起在哪听过,于是睁开眼转着眼珠往那边去看,结果眼珠却胀疼得要爆似的,他只好回正了眼珠,轻轻合上眼皮。
这时他感觉眉心一股清凉渐渐弥散,小腹一团温热缓缓升腾,身上的不适之感竟然在微微减退,心中欢喜又古怪:我想练成真气,难道要找人往死里掐我,或者吃下毒药?应该不是,这是气感自发护体,多护几次,估计好不容易凝聚的气感也没了。
他无暇多想,又听到那个铿锵的中年声音说:“标儿,你认识这个人?”
那有些熟悉的声音说:“半个多月前在陈州渡头集市赶集,见过他的,他那时候···还以为是个不经事的憨厚人,原来是个世族走狗,难怪了。”
陈让想起:原来是他!看来是去远处赶集销赃的!还以为是个古道热肠的淳朴人,原来是个贼寇!
那男子说:“哦?那也不见得就是世族的人,先搜他一搜。”
陈让松了口气,他本来就是个篾匠,说是乔装不如说是返本还原,巴不得他搜。
有人搜了他一身,说:“没什么东西,就这把篾刀。”外面也一个声音说:“都是篾货,没别的。”
男子说:“给他吃半份解药,我问问他。”
陈让被灌了半碗水,几个呼吸之后就感觉身上有了些力气,眉心那股清凉和小腹那团温热迅速扩散,浑身燥热,出了一身臭汗,不久之后他就恢复如常。
他佯装艰难的半坐起来,抬起眼皮就看到一个短衫中年男子坐在桌边,一旁正是那个黑少年黄标。
他心知这群人有可能就是那群夜盗,如今自己陷在这里,必须谨言慎行,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乔装也好,佯装也好,重要的是一个装字,于是他迷迷糊糊的摸后脑勺,楞乎乎的说:“我这是中暑了不是?”
他不等中年汉子开口,就是为了避免更加被动,接着他眼光一亮,做出一个惊喜的表情,说:“黄标兄弟?”
黄标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陈让摸着头憨笑道:“我叫秦荣,那天我急着去云州打擂台呢!就那个了。”
黄标翻了个白眼,说:“那擂台有什么好打的,打赢了也是给那些世族做爪牙走狗的···”
中年汉子闷咳一声,打断了黄标,说:“你会武艺?”
陈让又挠头,难为情地说:“我爹从小教我‘农夫三拳’,我们村里我最能打了,但是去打擂台几下就被打下来了。”
‘农夫三拳’是秦寿教的,但他对爹这个称呼没有什么违心之感,已是把自己当成秦寿女婿。中年汉子说:“你比划一下那‘农夫三拳’看看。”
陈让起身,假装虚弱地活动了一下手脚,然后有气无力地打出‘锄土’、‘担柴’、‘除草’三招六式,然后讪讪的摇了摇头。
中年汉子看了其他人一眼,呵呵笑了两声,又问:“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陈让疑惑地说:“我卖篾货啊。”愣了一愣,接着说:“这边我没来过,就想着走走看看。对了,你们要篾货话,我可以在这里做的,我那马上载的东西都是做样的,就是让人看我的手艺高低。我来的时候看到那边山坡上就很多好竹子。快要收谷子了,谷箩、晒垫子、谷扒子这些要不要的?”
中年汉子看着陈让呵呵笑了几声,突然道:“你演得很好,装得真像,不过就到此为止吧。”
陈让如遭雷击,神色一僵,心中巨震:我比划这几下没露什么破绽吧?难不成先到的那两个人已经兜底吐了,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被识破了?自己刚刚做作一场,沦为笑柄?
中年汉子将陈让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两眼一瞪,说:“老实交代吧,进了这个山谷,你要么入伙,要么做肥料。”
陈让心念一转:或许是诈我呢,我还是太嫩了,不够持重,没有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能耐。但那男子这么说,就还有回旋的余地,于是战战兢兢的说:“各位大王,我真是一个篾匠···”
中年汉子叱道:“那你惊慌什么?”
陈让扭扭捏捏的说:“我就是靠手艺讨个生计,大王说我演说我装,我云里雾里的,当然害怕了。”
中年汉子嘿声一笑:“你那匹马膘肥体壮,根本就不像是一个篾匠的脚力。”
“冤枉啊,我的马儿跟我走南闯北,东奔西走,我宁可自己少吃,也不会恶了他去,这几天他还瘦了呢。”
“那蹄铁上啼风二字又怎么解释呢?”
陈让吃了一惊,怎么这么大破绽?索性惊叫:“啊?蹄铁上还有字?完了,我不会被抓吧?这马是我爹去年在山里牵来的。听说那附近打了一仗,死了不少人。”
中年汉子若有所思,沉吟一会,说:“既然你靠手艺吃饭,那就看看你的手艺。我们这里都是好汉,也不会冤枉了你。”
陈让局促地说:“我现在浑身没劲,劳烦大王让人弄几根毛竹来。”
那中年摆了摆手:“天色不早了,明天再说,标,你盯着他。”说完起身走了,其他人也趋步跟上。
黄标似乎是安慰陈让,说:“你要是身份清白,也不用怕的。入了伙,都是兄弟。”
陈让感觉怪异,明明是这群人身份不清白,反倒说自己不清白。
他点了点头,黑少年又说:“哦,还有,你不要叫我爹爹大王了,他最不高兴听这个。”
第二天陈让开竹破篾,做了不少篾货。一开始围观的人不少,后来看到他手艺娴熟,还真是篾匠,也就渐渐散去了。
第三天一早他看到七八人提着包袱从外面回到山谷,匆匆忙忙往谷尾去了。
不知不觉过了七八天,这山谷依然是一片安宁祥和的景象,只有谷尾一个山坡下的瓦房上面整天柴烟滚滚,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小心翼翼,不敢有任何动作,也不知道那被抓的两个啼风卫情况如何。
随着时日迁延,他表现得不错,谷中人们似乎对他消除了疑窦,这一天入夜,陈让被带到谷中最大的一栋瓦房,随着众人鱼贯而入。
大厅里一张长桌,摆满了菜肴,说不上珍馐大宴,但也是大鱼大肉,荤素两全。他被安排在左手最后的一张糙木椅子坐了。
为首的中年汉子站起身来,说:“这个月我们收成不错,大家都辛苦了。但是不知道这啼风卫吃错了什么药,狗拿耗子摸到这里来了。”
有人说:“这些狗儿,怕不是要被耗子耍得团团转哦!”众人大笑,有人瞥了瞥陈让。
哄闹一阵,一个年纪较大的枯瘦男子担忧地说:“啼风卫寻到这里来,估计是云州的世族堂口注意到我们了,这黄风谷恐怕不能呆了。”
大厅中静了一瞬,接着嗡的一声议论纷纷,过了一会,那男子接着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是你们这两年来胆子越来越大了,规矩也不管了,这下出事了吧。”
一个壮实男子粗声大气:“今天该高兴,刘叔你尽说些丧气话,大不了明儿个大伙带了东西,换个地方就是。”
为首的中年抬了抬手,说:“现在先不说这些,我们有个新兄弟,是个篾匠,也会一些庄稼把式,秦荣兄弟,跟大家见过见过。”
陈让站起来恭恭敬敬的抱拳弯腰行礼,畏畏缩缩地说:“各位大哥,我家里爹娘还等我回去呢,这个···”
黄标笑道:“不打紧不打紧,一会歃了血,喝了酒,就是一家人···”
这时候外面一片嘈杂突起,厅里众人刚站起来,门口就冲进来一个人,大叫道:“祸事了祸事了!云翼卫打上门来了!”
中年汉子喝问:“多少人!?”
那人脸上惊惧之色显然,说:“怕不是有百几十人,把谷口都封了!”
中年汉子皱眉道:“不要慌,歃过血的兄弟,随我抵挡,其他人带着家人从谷后山坡小路撤。”他又看了陈让一眼,说:“秦兄弟,你是啼风卫的人,跟云翼卫也不对付,想必也不愿在这个时候跟他们见面吧?不如跟黄标还有其他人一起,帮我带人逃去,留得性命在,来日再相见!”
陈让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脑子里嗡嗡作响,如同一团乱麻,哪里梳理得清楚,早被黄标拉着出了门,火急火燎的聚拢十几个老幼妇孺,往后山急行。
但这条小路陡峭难行,那些老弱走不动,几个后生又急又无奈,只好或抱或背的,慌张穿行。
陈让背了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这个孩子在他做篾货的时候常在一边玩耍,此时手上还拿着陈让给他做的竹剑,懵然而好奇的问他去哪玩,让他心中滋味更复杂了一分。
黄标背着一个老妪走在他身边,一边说:“太突然了,为什么会这么快,你说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你们啼风卫三个人我们都看得紧紧的,怎么走漏了消息?好多年了都没事,这突然,太突然了!”
陈让自嘲不已,听着黄标语无伦次的说话,摇头不语,他也不知道云翼卫怎么会找到这里,就是自己也是误打误撞进来的,而且一上门就被算计了,也没有任何信息传递出去,而之前到的那两人,估计境况比自己更差,是死是活都难说,那这云翼卫怎么就准备周全的杀上门来,打这些人一个措手不及呢?
天色渐暗,山路更加难走,他们又不敢打火把,只好摸着黑,十分艰难,能听到谷中隐约传来的呼喝声,刀剑撞击声,又走了一会,只见山谷中火光灼灼。
黄标回头看着,神色萧索,说:“烧了,都烧了,半年的辛苦也烧了。早知道就该把熔好的金银先送出去的。”
陈让心道:还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黑厮这个时候还想着那些金银。
他正感叹,黄标又叹气说:“我们提着脑袋从那些世族地主手里抢来,还要熔了再去送给那些穷苦人家,他们再交地租交赋税,又到了那些世族和地主手上了,我们再抢来,再熔了,再···哎,我们到底···”
陈让心中一震,这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一群人?他以前听秦寿讲所谓劫富济贫的侠义之士,如今就在他身边。他不由得想,难道自己想要的出人头地,荣归故里,真正不过是做了世族豪门的鹰犬?
黄标似乎是心情紧张,不停的说话:“要是我有盖世武功,我的兄弟朋友也有盖世武功,就不用这样偷偷摸摸,我就杀他一个天翻地覆,杀上云州白玉楼···但是我们连一个世族的旁支,一个庶族地主都不敢动,生怕惊动了大世家,我们在那些人眼里,也不过是跳梁小丑那样的角色啊。现在一个云翼卫就要灭了我们···”
他说着说着,竟带了哭腔,陈让听着,也感觉心中一酸,毕竟,他也是贫寒之家,能领到这副统领的位子,多半也是因为报了陈州陈家的名号。
一行人翻山越岭,由于已经入夏,山林里蛇虫又多,他们走得无比艰辛,龟速逶行,黄标也不再说话。
所幸没有追兵,不知道走了多远,天色渐渐泛白,他们走到一处山涧歇脚,众人横七竖八的倒了一地,呼呼大睡,陈让却头疼欲裂,想睡,但是又睡不着。
他索性盘坐练功,过了两个多时辰,其他人陆陆续续的醒了,陈让心想:这样跟着他们走下去,也不是个事,于是对黄标说:“兄弟,我想回家看看。你放心,我虽然是啼风卫的人,但不会出卖你们。”
黄标深吸了一口气,说:“刘叔说没有选择才站世族的对立面来帮扶寒门,做一些劫富济贫的事,实际上都是徒劳啊,若是自己能掌握权势,甚至成为世族再去帮扶贫寒百姓,会好得多。”他顿了顿,看着远方说:“只是一旦掌握了权势,连自己都会忘记这个初衷了,刘叔的儿子就是这样,反而比那些世族还恶,后来我爹他们刺杀了他。”
陈让知道他意有所指,嗯了一声,两少年沉默一阵,黄标哈了口气,勉强一笑,说:“过了这个山,就是陈州了,山背有人家,有宽路,你沿着路走百几十里,就到上次那个渡头集了。”
陈让点头,说:“那你们呢?”
黄标摸摸头,说:“找个偏僻的地方,盖几间茅屋,垦几块荒地,安顿老人孩子,再去找我爹他们···”
陈让看黄标神色黯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着山涧溪水喝了几口,一挥手,大步离去。
翻过山,已经过了中午,山脚下有十几户人家,他花了几钱碎银子吃喝了一顿,买了一匹老马,沿路而行,走着走着,看到一处岔路景象有些眼熟,原来那边是当初百里黑林带着他南逃时经过的,如今再到此地,想起自己的此时彼时的境况,有些恍惚之感。
他生出一个故地重游的冲动,于是催马沿路奔驰,几个时辰之后,又是黄昏,只看到前面一片黑黢黢的山岭横亘在前,壮观得很凄惨。当初被火烧了这么宽广,也不知道烧了多久,只怕是下大雨才熄灭了。
他就地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赶到了巨坑悬崖,心想:我如今的处境已经不错了,那时候在生死之间挣扎,那么难,不也熬过来了。
绳梯还在,他试了试,还结实,就顺着下到坑里。
三个窝棚都已经稀烂,他走到百里黑林葬身之处鞠了一躬,说:“你是个恶人,我杀了你,但终究对我有恩,这一躬你是该受的。”
他呆立一会,又走到云星坟堆前鞠了一躬,说:“你是个好人,我也杀了你,但终究无冤无仇,这一躬你也该受的。”
他又愣了一会,叹了口气,走到水潭边一颗大石头上坐下,看着水潭出神。
水潭边的石缝中一点白光莹莹,他走近一看,却是一支簪子,正是云荷那支形如修长荷花花苞的白玉簪。
他捡起来收进怀里,心道:若是遇到她,就可以物归原主了。竟生起一丝莫名的希冀来。
他收拾心情,离开巨坑踏上归程,一路无事赶到集市,只见以前市口的白色的云字旗换成了黄色的王字旗,白衣守卫也换成了黄衣,心想:这云家掌管的集市怎么成王家的了?
陈让找了一家酒肆,打发跑堂的几文钱,一问之下才知道,王双回来之后,以兄弟和未来亲家的名义接管了云星的地盘。云星一支不过是云家偏房,云皙又被扣了个悖逆的帽子,云星被连累,这一脉在族内地位处境已是极差,不然也不会流落到陈州来。
如今云星亡故,只剩下孤女云荷,王双又是没脸没皮狼心狗肺的东西,此举他也不觉得太过意外。
他吃喝一顿,出了门来,就看到街市不远处一骑白马缓步巡游,马上一道绿衣倩影,正是云荷,他心中突地一喜,心跳慢了一拍。
他摇了摇头,深吸了一口气,翻身上了老马,赶了过去。
云荷面容消瘦,下巴有些尖,稍显憔悴,少了以前的飒爽英姿,多了几分凄楚可怜,却又别有一番病态的柔美,陈让目睹,感到心中一痛。
她看到他,吃了一惊,陈让定了定神,先开口说:“云姑娘,你还好吧?”
云荷有些恍惚失神,一个呼吸之后才点了点头,说:“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从怀中掏出玉簪,递给云荷,说:“那个大坑的水潭边上捡到的。”
云荷脸上闪过一片晕红,低头接过玉簪,低声说:“你一直带着吗?”
陈让感觉浑身发热发烫,想要解释,却听到后面一阵急促马蹄声,赶紧一抖缰绳。
没走多远,就听到一个倨傲的声音叫道:“那是谁?”
不看也知道,是王见章来了,云荷淡淡的说了一声:“一个路人而已。”
王见章冷哼一声,说:“一个路人你做出那种小女人姿态?你当我眼瞎吗?你手里拿的什么!?”
云荷也冷声说:“没什么。”
王见章恼怒,凑近伸手一把抓来,被云荷侧身闪过。
玉簪长而醒目,王见章看得清楚,颤抖着声音怒叱道:“簪上的银线呢?!”
女子及笄时会在笄簪上缠上绣线银线之类的,在洞房时由丈夫取下簪子,解下线。有‘红罗花帐解绣线,春宵无尽云雨来’、‘解我簪上线,候君在朱床’之类的说法,王见章这时如何不气,如何不怒?
云荷不答,王见章瞪圆了眼,骂了一句“贱人!”猛抽黑马几鞭,向陈让追去。不过几个呼吸,就追上了陈让,一看之下,气得浑身发抖,脖子通红,举鞭就抽,大骂:“果然是你这个奸细畜生贱种!”
这里已经是王见章的地盘,陈让不想纠缠,弃了那匹跑不动老马,往侧边一个窄巷几个兔起鹘落,绕过建筑群,跳到河里一艘小划子上。
那巷子不过两三尺宽,根本跑不了马,王见章被坊间建筑挡住了视线,他又自恃身份,不想钻这些狗窝鸡棚,急得在原地兜着马转了几圈,然后狠狠抽了一鞭陈让留下的老马,老马吃疼,一顿胡踢乱跑,不知道撞翻了多少个摊子,哀声遍地。
陈让过了河,心想:云姑娘的处境真的不好,但我又能如何?带走她吧?她身份在那里,地位尊荣,怎么可能会跟我这种人走?王家根本是我惹不起的存在,就连王见章我也打不过···
他只觉得一股无力感弥漫着全身,让他举步维艰。转而又鼓起勇气,回头一看:或许我应该问一声,如果她愿意走,那也说不定呢?他踌躇纠结了半晌,又想起了秦蓉。
最终还是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