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让走得干脆,不带任何侥幸之心。
战起,精舍破灭,重晖被打进地里的时候,他察觉到受惊赶来的修士有一刹那迟疑,离得最近的不过十几丈远,这个距离对于化神境修为来说,算不得什么。
他们没必要为了将死的重晖去跟这神秘人交手,重晖一死,他们头顶就像揭去了一片乌云,暗地里喜闻乐见。
但是重晖躯体之强悍远远超出了陈让的预料。
重晖反击了,那些人不敢赌,若是慢了,就要拿他们问罪,而他们也不可能齐心团结到一起来对付上神的地步,有主从大义在,有玄赤宫在,有九郎殿在,哪怕他们都是神仙,也得忍气吞声,见风使舵。
陈让也不敢赌,马蜂窝炸了,还是走为上计。但他不认为重晖结结实实挨了他三锏一点事都没有。补上那一记‘湮灭’即使杀不了他,也足以让他许久上不了台面。
这样已经差不多达成目的了,他没那么重的杀心,强行为之,只会将自己陷入险境,现在的他,不能出事。
谨慎起见,他没有直接传红柳方向,而是反其道而行,又兜兜转转了好几个地方,一天后才回红柳。谁也不能保证重晖麾下没有能人异士,他不能留下任何可循之迹。
又一天后,探子传来消息,重晖摆出法驾仪仗巡视肃州矿点和城池。
这是要向袭击者表示他没事,却正中陈让下怀,计上心来。如果真的没事,又何必如此呢,正是欲盖弥彰。
他召庹元焰来议事,还没有开口,又有消息传来:重晖突然掉转回肃州郡城,而且召集麾下,一副备战的样子。
两人正思忖重晖此举深意,红绡疾步而来,说:“应该是血罗回来了。刚才接到消息,重晖一口咬定袭击他的就是你,要对红柳用兵,这跟他之前的行为完全相悖,肯定是血罗的主意,而且肯定会邀岚月温风一起。”
陈让摸了摸下巴,沉默了一会,嘀咕道:“不知道玄赤宫情况到底如何。”
红绡坐定,食指卷绕着垂鬓金发,嗤了一声。
陈让行刺重晖是绝密之事,连涂清铃都瞒着,红绡和庹元焰就更不知情了。所以都有些愤愤然。
这一刺倒像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血罗那只血蜘蛛不能以常理度之。不过血罗等人对红柳动手是迟早的事,随便找个借口就行。他这一搞不过是将时间提前了一些而已。
提前了,双方就少了一些准备,而这边配合红柳树的阵法已经架设完备,算起来也不吃亏。
但还得在战前做些措置才是。时间一刻耽误不得,神仙打仗,须臾万里,瞬息万变。
几人商议一番,定计下来,分行各事。
肃州郡城主府邸内堂,重晖、虺冲、熵都、血罗在坐。
熵都如今伤也养得差不多了,他主理的东域已经是一片凋敝,难以再续,又不能无所作为,破离面前交不了差的。于是以探望重晖的名义凑到这边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正好,血罗巴不得他来,同行了。
熵都此前在神庭编制内也不过是巡查使,名声挺大,实则就是个跑腿的,没什么实权,远不如一州郡王。九郎殿的神,职权都同此类,所以才会到处伸手。
后来经营了一些自己的底子,没料想跟陈让做了一场,又折了大半,也是够悲催的。
重晖气色衰败,脸青得发灰,中气不足地说:“那人手段诡异,一照面就将我的修为压制,幸好血脉之力还能完全动用,否则就见不到诸位了。但他最后打出那一手毒却没办法对付,现在也是靠肉身硬扛,再找到不到解毒的办法,我估计也挨不了多久了。”
“那人应该不是蒙嵪,他绝对没那么大能耐。重晖道兄有什么宿仇大敌?能不能想起来?”熵都道。重晖还没说话,倒被虺冲莫名其妙地怼了一句:“你这是替那蒙嵪说话吗?”
血罗也不叫他大哥了,睥了一眼:“我说是他就是他。”
虺冲接着说:“不错,不是他也跟他脱不了关系,这小子跟我们的宿怨,还是你那边开始的。就是他!”
其中用意熵都自然明了,本来是好意一问,想搞清楚那神秘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却被他们无厘头夹枪带棒的排挤。也能理解,他想要来西边分一杯羹,虺冲第一个反感。
他觉得化神数百年,痴长了许多岁月,空有一身本事,如今却只能看年轻后辈的脸色行事,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太憋屈了。
不过还是只能忍着,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的意思是要注意防备。”
重晖暂时只想保命,对这话还是很赞同,偏头看了看血罗。
血罗却急于利用几人之力拿下陈让,虺冲也是热切想拿下红柳杀了陈让,于是两人一个鼻孔出气了。熵都也想着趁重晖还能拢住手下神兵神将的时候办事,否则局面没打开,内部乱了,他的饼也就飞了。
另外他想,此时此地,颙燚鞭长莫及。神军大规模交战,血山巫族也不会来凑这个热闹,是除掉蒙嵪的好机会。
他不是不想报仇雪恨,实在是被颙燚和巫明他们搞怕了。
“红柳必须尽快打,否则消息传到蒙嵪耳朵里,给他有了准备就不好了。”
于是加紧备战。对虺冲而言,最好是事成之后重晖死翘翘,熵都也差不多想法。四人各怀心思,打红柳的事说完之后就聊不到一块去,言语上又关切重晖一番,各自散了去。
翌日,重晖、虺冲两路齐发直扑红柳,东北方向火州那边温风与之呼应。岚月也率部南下,半路遇上了霸山黑勇,两人倒有默契,也不动手,就地对峙了。
陈让早已经坚壁清野,将物资都放到了造化舰中,又将造化见藏在大红柳树冠中,作为护城阵法的阵眼。
全面收缩固守红柳城是不得已,面对强敌,根本无力顾及其余大大小小数十座城池。那些没有强大的护城阵法的城池,却是铁打的城池流水的主人,高层风云变幻,底层的大多数生民却不知道已经变天了,也不关心。
这从卦象上来说,是上下卦不通,不通有不通的好处。
能知道一些情况的就是丹气境炼气士了,这个群体巴望着进入上卦,往上卦的圈子里凑,实际还是下卦的成分,如是既在又不在上卦,既在又不在下卦,在第三爻跟第四爻逡巡,这就叫不三不四,尽想着人五人六。
这种热切正好为人所用,身在第五六爻的用他们,于是在大局中他们成了炮灰,但更多的是见势不妙,赶紧投降,反正地位变化不大,于是又成了背锅者。
在红柳,陈让他们就是处在五六爻的人,是领袖。而衣领和袖子是最容易脏的,脏了别人还看不到,在内里。
凭红柳两千化神修士抵抗六千化神大军,即使有大红柳树和阵法相助,在不动用造化舰瓦解射线的情况下,很难。
于是丹气境都强制上场了,是威逼利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要知道丹气境是修行积累的关键期,过度消耗会导致本源亏空,可能就永远无望化神了。但跟化神境的敌人对阵,不出全力怎么有用?
总归是智慧生灵,毁其前程性命,不是君子所为。陈让心中对自己说:创业艰难,做些违心的事在所难免,为了纯血人族的将来,就付出些代价吧。待度过这一劫,好好治理,善待他们。说到底比起当初耶化驱使他们的时候好多了。
他并没有把妖血人族当工具,也没有高高在上,他发自内心的尊重他们,关怀他们。
他如今的心胸格局,海阔天空,抛却了许多仇怨与偏见。
他与劣等血脉的人并肩笑谈,跟成群的丹气境修士讲述修炼心得,与麾下修士坐而论道,随和而不失威严,换来了大多数人归心。
有时候做一些看起来没用的事,却能发挥最大的作用。只要你是凭心而做,这就是一种无为而无不为,无私而能成其私。
三路大军到时,红柳城上下同仇敌忾,士气前所未有的高涨。
鏖战一天一夜,直打得星月无光,地动山摇,江流倒灌,护城阵法没多久就破了,毕竟比不得火州古阵。
大红柳树也损折了不少枝条,但还是岿然屹立。
城内伤员众多,修为低的战死不少,满处皆是哀声,他率数十精锐各方位援护策应,也已经疲惫不堪。
眼见天色渐亮,陈让暗骂:秃驴斋公不足与谋!看来真要动用瓦解射线了。混在秘蓝之光中应该不会特别显眼。不管了,趁着天地昏蒙,再等天就大亮了。
城外也死伤甚众,久攻不下,却没有任何撤退的意思,他们就打算三面轮番围攻红柳,直到城破。
虺冲越发烦躁,大骂:“废物,一群废物!你们几个重伤的,冲上去自爆丹田,破开这个怪树大阵!我就不信了!”
谁不想活?那几人迟疑了一瞬,虺冲脖子以上变成蛇头,一口吞了一个,喷着血沫猩气大喝:“还不上!”
那些人脸色凄苦,硬着头皮往前冲。
冲到临界点时,突然急停住,最前一个大叫:“别动手,我们投降!”
里面的人不知情由,见状不敢擅自做主,只把眼去看庹元焰。两军交战,疏忽不得,不管真假,庹元焰冷哼一声,“杀!”
漆黑的柳枝连刷,光华迸射,那些人在绝望中自爆丹田了。但一道粗大的暗红色光芒掠过,那暴烈的能量就像凭空消失了,这一片区域一时间寂静得诡异。
多少岁月坐忘吐纳,一朝身死道消。红柳树中的修士眼睁睁看着,这种死法,太过触目惊心,让人唏嘘,但还是有人说:“该死的!居然想自爆破阵,幸好庹督明智,否则进来一爆我们都完了!”
陈让对原来的第十旗做了些改制,庹元焰为副督军,其余神将也都有提点。
要让人冒风险跟着自己干,不管是实质上的利益还是名义上的头衔是要舍得给的。
人就是这样,哪怕是个虚衔,也足以人前显贵,有人上之人的优越存在感,为了这个感觉,能豁得出去。
而顶上了这头衔和光环,就会落入周围和下面的人眼中,某种意义上来讲,是被反向敦促了,不得不担当,不得不卖命。是心甘情愿还是无奈不得,只有当事者自己心里清楚了。
庹元焰现在就是这样的人,对奉承之辞,也是颇为受用的。咳了一声说:“都辛苦了,不要松懈。”
虺冲等人在远处看到粗大的暗红色光束一刷,挨着的修士皆化为飞灰,惊骇道:“这是什么东西!···这小子怎么运气这么好,耶化居然在红柳藏着这种杀器!”
血罗略一思索,道:“蒙嵪擅长阵法,很有可能是把那些秘银圆碟组合起来的新花样。”
众人点头,默了一默,重晖沉声道:“这人留不得。”
虺冲重重地嗯了一声,正要督促麾下不惜代价攻下红柳,后方一道人影飞射而来:“报几位尊神,肃州郡城···肃州郡城被大批神兵神将围攻,一照面,城就已经破了!”
“什么?!是谁这么大胆?!”
“没打旗号。”
“多少人?”
“怕不是···有数千。”
“废物!该死的!一群废物!都是废物!”
虺冲面容扭曲,比起红柳,肃州是已经吃到嘴里的肉,而且名正言顺。一半都到喉咙了,哪甘心被人扯出去?
重晖脸色苍灰,有气无力地叹道:“我就说不该急着来打红柳,拗不过你们。看来我们攻红柳的消息早早就泄露了,被人预先做了布置。现在还是赶紧撤军回肃州吧。”
血罗头脸颈脖都红得发紫,熵都也绿沉沉的。麾下修士已经打了一天一夜,赶回去能不能攻下肃州还得两说,而且这边一撤,红柳城中的修士很可能反扑而出,到时候以久战疲惫之师应对一个腹背受敌的局面,结果好不到哪去。
陈让在造化舰中看着外面天空上各色光华如同落霞下山往天边飞泻而去,松了一口气,看来庹元焰没白跑那一趟,塑颐慧律和端若平承这一僧一道还不至于彻底无欲无求,是要为自己修炼谋资源,是要做点成绩给上面看的。
当然,庹元焰是去求援的,备言红柳之危,唇亡齿寒之辩,丝毫没有唆说利益。
出家修行之人,怎么能谈钱呢,那是要高高举起,给足面子,让他们满怀慈悲,道貌岸然地施以援手,出兵肃州迫使重晖虺冲回援。
有些东西心里明白就好,于是他们顺便把肃州郡城拿了,僧道两家出兵不是为了趁虚取肃州,而是为了救红柳,在不取的立场上取,就没有道义上的负担。
对于陈让来说,肃州自然不能这么给他们吃了,他早就谋划给了便宜兄长霸山黑勇。所以眼下得让重晖虺冲他们过去碰一碰,他暂时不会追击,红柳众军也正好休整休整,再按计划行事。
然而出乎陈让的意料之外,才歇了不久就有消息传来,攻下肃州郡城的那些人看到重晖虺冲率军出现,就直接弃城而去。
陈让摸着下巴皱眉自语:“莫不是我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转而恍然,一拍大腿:“这哪是出家人,这是强盗!”
这样一来,他之前的算计差不多白费了,局面又回到了原点。
更气恼的是重晖和虺冲。塑颐慧律和端若平承将肃州搜刮一空,大群神仙做抢贼,效率奇高。还没打旗号,即使知道了是他们,也不能硬邦邦直楞楞喊出来。
因为这两人必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赖样,还面容和煦,语气温和,举止谦恭,一个是“无量佛,施主说什么?贫僧不知,竟有此等事?”一个是“道,事大矣,个中必有误会,贫道愿效一袖之力,协助诸位找出真顽···”诸如此类言辞,死不认账。
重晖他们都知道,以他们的性情跟这样的人对上,能动手就不要动嘴,斗嘴上功夫,那纯粹是找气受,除非能一举灭杀了他们,眼下只能是指着西北方向对着空气一阵怒骂,然后生生吃下这闷亏。
僵峙的岚月和霸山黑勇闻讯也各自退去了。
大动一阵后,盘面上依旧维持了原来的样子,各方互相提防,都打着先稳住消化既得利益的盘算。肃州损失巨大,重晖丧了斗志,虺冲孤掌难鸣,也无力再战。血罗熵都都没达成所愿,郁郁寻思门路。
一仗下来,陈让也不得不扩大了采集量,麾下神兵神将不像他能够沟通高维,都需要吸收元晶恢复。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两千化神修士一天消耗的资源让他心里抽搐。
他在琢磨沟通高维的关键,如果能归结出一套方法来,修士不再依赖元晶,那真正是通天造化。
结果很显然,没有进展,他太特殊了。
特例在群体中或许如同沙中金,是不能起代表作用的。但人就是这样,看到一个特例,就觉得代表了一个群体,而且觉得这个群体不小。
此群体非彼群体。然而陈让也犯了这个毛病,不死心。
如今红柳的局面应该不会有大变化,水云宗那边也发展得很蓬勃。澹台节德和容盖文飞一路历练而来,但以他们丹气境的修为,没有一年半载到不了,他不可能特意等在这里。
他寻思回元荒禁地带一批人出来打散安置,看看有没有能身兼阴阳二气的,若是能变特例为群体,那就是大收获。
一人之力终究有限,纯血人族不能只靠他撑,如今已经初具条件,也该开始培养后进,共同担当了。
红柳经过一段时间的整顿治理,框架已经基本成型了。他也就准备充分放权,跟当初的青山宗,水云宗一样,事情开个头,接下来做甩手掌柜,不怎么管事,只需要理人。
当然,甩手掌柜不是说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不知道了,随下面的人去折腾,那是找死。正好相反,甩手掌柜什么都要看在眼里,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不插手而已。
不必插手又不是完全不插手,而是看情况插手,不得不插手才插手,本着甩手的立场来插手。这样说来有些绕,一言以蔽之就是无为而无不为。
上位人上人就得有超然的态度,要做更有前瞻性的事情。事无巨细全都拢在手中是成不了气候的。
一个月后,陈让宣布闭关,一应外务都交给了涂清铃、红绡、庹元焰、赵俞庭。
之所以把赵俞庭提上来管事,是因为红绡办事太激进偏执,庹元焰又有些粗糙火暴,这两人用来攻坚那是很好的,但守成就差了。涂清铃的斤两他清楚,赵俞庭性格保守,斯文温和的慢性子,还很能忍,正好中和一下。
他又暗中观察了三天,诸事无虞,这才往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