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符珠传送对本身真元消耗颇大,不是能放肆用的。陈让腾风弄云一路悠然,也有心看看其他州郡的情况。
他独自飞于高天之上,俯瞰大地,山野田地间有衣着褴褛的凡夫俗子劳作,高崖莽林间有炼气士为争夺运气门宝物死斗,神仙踪迹少见。
时间一久,不由得生出唏嘘:我辈从最平凡中而来,如同毛虫化蝶,既然脱胎于此,就应该为之谋福祉,而不是高高在上,压榨其等的超然。
多少人修炼有成,忘了根本,做了另外一种人上人。
定光和尚曾经有言:从何处来,到何处去。这是接地气,是厚道,与他理念相合,在这修行生涯中,使他道心不孤的,也就定光一人而已。
一念至此,也不知道定光如今怎么样了,但愿他一切安好吧。
正遐思时,心头警兆突生,这是惕龙有成的好处。
也不知是谁对他抱有敌意,如果是早有谋划要对他下手,那就不简单了。他连忙提神戒备,回头只见一道青紫光华急射而来,须臾即到。
“兄弟好兴致。”
来者顿住身形,展颜一笑。
陈让略松了口气,但是之前感应到他对自己抱有敌意,又是怎么回事呢?这种事却不好明问,只好抱拳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大督何以至此?”
虽然元母守备军第二路军已经名存实亡,但他依然称其为大督,是尊崇之义。
萧濯指了指下方不远处高岭一峰:“有事东去,可巧遇上,正好有两句话说,高处风大,恐吹来不速之客,下去谈如何?”
两人飘然而落,此峰挺拔俊秀,崖隙有树虬结,向阳展枝,恰似迎着他们。
萧濯在树上站定,道:“这树啊,长得越是拧巴,越是别致好看,却不中用。”
陈让呵呵一笑:“你我不正落脚于此么?”
萧濯默了一默,点头笑道:“不错,能让人生出亲近之心,才是大用。”
两人东拉西扯,没说正题,陈让也不问。是萧濯郑重其事地拉着他有话说,他何必相问。
不过看萧濯这样子,似乎是在试探他的心情,或者说是在营造一个轻松的说话氛围。
人之常情都知道,不管是谁,心情好就万事好说,心情不好就蛮不讲理,由外而内的时候,即便是情绪自我掌控极好的修士,也难脱窠臼。
萧濯如此这样,可能是有事相求了。
这个事跟之前的敌意想必有些关系,且听且看。
果然,萧濯话锋一转:“兄弟,西冷,红柳,火州三地,你有没有发现些什么关联?”
这话问得有点没头没脑,陈让略一思虑,关联多了去了,不知道从何说起,拱手道:“小弟愚钝,还请大督明言指教。”
萧濯目光一厉,不答再问:“你说耶化大费周章在西冷城主府地下取了什么?”
“地下么?”陈让低声自语,他哪能猜到,看来不表态萧濯是不会说亮话了,于是又拱手说:“大督有什么需要小弟效劳的,只管吩咐。”
萧濯呼了口气,像是轻松了不少,遥望远方:“生灵都是天生地养,但真正天生地养的,就是原初之灵啊,这种生灵很是强大,彼此之间也多有争斗,碰巧,西冷和红柳就有这么一对宿敌。”
萧濯顿住,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陈让心道:莫非他是说大红柳树?但他没有开口,与之对视,静待下文。
“西冷是金属之地,城主府下有隐秘地穴,耶化取走的就是地穴中的一个核心物件,但也可以说是半个生灵,辛金之心。”
辛金之心?陈让暗道:这是要跟红柳之心要扯上了,那之前的敌意?他打起精神,且看他怎么说,萧濯若是想要‘借’红柳之心,那是即便做过一场,也不可能如他的愿。
交出红柳之心,就等于交出了整个红柳。这可是他来之不易的根基。
萧濯见陈让面无表情,接着说:“西冷,连同红柳、火州等周边几郡金气都很旺盛,地脉富蕴金铁,曾经化育出一个生灵,后来有人称之为辛金。辛金诞生为灵耗费了无穷岁月,在他之前,这里就有另外一个存在了,那就是红柳,据说当初的大红柳,盘根数百万里。由于金克木,大红柳感知到辛金后,想要扼杀,于是两灵以难以言喻的形式大战了数千年,那种大战,无影无形,难以捉摸,你能意会吗?”
陈让略一思索,点头道:“气战,神战。气机,精神。”
“对,不错,可以这么说。辛金虽然初成灵慧,但也算是厚积薄发,红柳被克制,不能胜,于是以木生火,以火克金,就有了如今的火州。辛金以金生水来应对,多少年来,三州所在形成了某种平衡。然而如今西冷辛金之心被取走,平衡已经破了,火生于木,祸发必克,红柳自己都控制不住了,西冷多地山火频发,气温越来越高,灭了转眼又烧起来了。火州更是热死了许多生灵,结丹妖兽也深受影响,变得十分暴躁,凡俗地界已经苦不堪言。用不了多久,红柳也会如此,到最后,大红柳树自身也要火毁了。”
火,按器宗的说法是‘等离子体’,然而陈让参悟《鸿蒙大道经》多年,知道这种说法是以偏概全了,这个‘等离子体’不过是火的一部分罢了,另有神意、气机,还有更多受限于认知眼界,难以明悟的东西。
这一片地区的问题倒是很好理解,就像是凡人身上生火毒疮,又比如说口舌溃疡,长痘之类。这都是阴阳不调,五行不和,火气旺盛的缘故。这个‘火’,却跟‘等离子体’一点关系都没有。治人身上的火邪,治本主要在于肾家,其次养胃调肝,巩固土木,五脏调和,才算根治。
这地区的病灶却是大红柳树。
“这么强大的一类灵物,却被人捏来拿去的,也真是命苦。大督既然说这些,可是有什么办法消除火气?”
萧濯点了点头,说:“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将红柳之心送到火州沙漠中,让它在那烧个干净。待到火气无根,也自消了。”
“如此一来,大红柳没有了灵性,怕是会枯死吧?”肯定会枯死,陈让不过是发此一问看看萧濯怎么说罢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陈让沉默了,他许多事都要依托红柳来做。他就不信没有其他选择了,萧濯之前说往东边去,想来是有什么筹谋的。
萧濯见他板着脸皱眉不语,笑了一笑,接着说:“还有一个办法。”
陈让心道:倒是卖人情来了。拱手说:“大督赐教。”
“自然是五行生克之道,要么再造平衡,要么正本清源。哎,我此行其实是特意在找兄弟你啊。”
“找我?需要小弟做些什么?”陈让思忖:特意找我,又有敌意,我还是守弱卑下点应对的好。
“你我上面的人大家都清楚了,我此来是想请兄弟求尊师北原神王来为三州生灵出一次面。”
陈让心中略松口气:原来如此,玄水黑湮经确实是正当其用,以北原雄的修为,气场放开,坐镇火州一年半载,这火气灾劫也就消弭了。
随即说:“这事小弟义不容辞,只是家师···我联系不到,也没法找。这个大督也是清楚的,我们修行中人,数十上百年见不到师长也是常事。”
萧濯翘首不语,跟以前的作风大相径庭,陈让不禁苦笑,接着说:“大督曾说凡事都有三策。毁去红柳之心,是下策;请家师出面,是上策;那么应该还有个中策,还请大督示下。”
萧濯摇了摇头,说:“这个中策,八字还没半撇,不过倒是能试上一试。”
“愿闻其详。”
“渚州郡王尉淼有一样宝器,是他先祖一只角炼成,名为癸水之枝。这个东西应该可以抑制住红柳滋生的火气,不过想要借用不付出大代价是不太可能的。红柳对于兄弟来说已视为囊中之物,是志在必得的,我们一起凑凑,如果能保全了,兄弟要独掌红柳也有说法,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陈让呵呵一笑,说:“大督今天这绕来绕去的,目的原来在这里,大督打算怎么打动渚州郡王呢?”
“元晶,自然是元晶,大量的元晶。”
“大督当知道,我没做那涸泽而渔的事,元晶的采掘量并不大,这一时间也拿不出多少。”
“这事好说,我们加派人手,让化神境修士亲为,不出三五日,就能达成所需。”
两人商酌一阵,最终决定由三州共同承担,红柳则是五成,陈让应允了下来。
萧濯很是满意,远眺东方说:“火州和西冷相对贫瘠,贤弟你多担待点,这也是为了保住红柳大树,我这就往渚州去,你赶紧回转红柳督办此事,莫要耽误了大事。”
看着萧濯飞身远去,陈让叹了口气,暗道:这些人五人六的,硬来软来,变着法都想把手伸到红柳。我坚持自己的理念,独守宝山也难以久持,如今大敌在侧,别无退路,随风舞顺流去吧,萧濯这边是只能妥协一二了。说到底还是自己实力不够,万事不由心。
好歹还有个靠山,能存身从长计议,总不至于前路无望。又长嘘口气,坚定了心思,掠影西归。
凹坳晶场,地处红柳西北,与西冷接壤,是红柳最大的一处元晶矿场。北望有青山如黛,东西皆是高峰耸峙,一弯山溪曲绕,元气充沛,四时秀色,如果不是开采元晶,这里真真是个开宗立派的上佳之地。
这钟灵毓秀所在,山脚矿洞口附近尘土金属气味充斥其间,弥漫于外,还混杂了各种怪味。
妖血人族不像纯血人族,即使是平常,体味也特别重。这矿道狭窄封闭,人一多,挥汗如雨,那就是百般滋味任君品尝了。
时罗是土生土长的红柳人,但他出身低微,加上自小‘体质羸弱’,血脉之力不过十几,所以备受冷眼嘲讽,肆意欺凌。
十六岁时,没有气感的他背井离乡,抛却了那生养他的伤心之地,历经艰辛,半年之后来到了凹坳城,生存压力之下,跟着人群走进了凹坳晶场。
晶场矿工苦累了些,收入却是不菲,尤其是半年前,晶场更是将酬劳提高了将近一倍,按劳分配,多劳多得,这就让附近自负体魄的人们趋之若鹜。
然而身弱力小的他被嫌弃了,苦苦哀求之下,才勉强上工。
日当中天,这是他第三天下矿,为了多赚一点,拼命了一上午,在芦棚领了四个大白馒头,一碗温汤,就半倚半躺在一块大石头上啃起来。
一赤裸上身,浑身黑毛的汉子兜着满怀的大饼馒头一碗汤也靠了过来,包囊着嘴说:“小时你就吃这么点,难怪这么瘦弱,要多吃才长肉。”
时罗虽然自卑孤僻,但他不傻,还是知道出门在外结识几个人是不行的,不奢望别人为你援手,至少某些时候,动嘴皮子帮句腔总是好的。
矿工之间也偶有摩擦,刚才争先恐后出矿洞时,有人仗着身高体壮把时罗撞翻在地,他背篓中的元晶洒了一地,其他人一哄而上就要‘强捡’,幸好这黑毛汉子折三怒骂一声,这才整回了七八成,不枉他这两天抓住机会主动献殷勤伏低做小。
“折大哥说得是,可是我撑破肚皮也就只能吃这么点。”时罗苦笑,想以前一顿怕是半个馒头也无,又低声说:“我从小吃得就少。”
折三嚯嚯一笑,露出一口大牙,“打今儿起你能吃多少就吃多少,肚子也是练出来的,越吃就越来越能吃,越能吃就越能干活。”
他囫囵两口就咽下了时罗半个脑袋大的馒头,喝了口汤,看了看远处,说:“柳家以前苛刻得,根本不把我们这些下矿的当人。也不晓得如今发什么善心了,涨工钱不说,吃喝也不扣钱了,还管吃管饱。”
几步外的石条上蹲着一个短须中年男子,闻言偏头嗤笑一声,颇有些高人一等的神态,说:“还柳家,柳家会做这样的事?个鸡儿麻皮的,他们是恶有恶报!”
折三身子一挺,歪向那边,怪道:“柳家怎么了?什么恶有恶报?”
那短须中年不做声了,回头低头啃馒头。
折三起身蹭了过去,“诶,同九,说说,怎么回事?”
时罗见状也凑过几步。
同九格外的细嚼慢咽,吊了他们一会,欣赏两人的表情够了,才神秘兮兮地说:“柳家的几位神仙老祖宗都死了,他们把持的矿场当然就换了主人。”
“啊,神仙都死了,那现在这矿场是哪家的?是楼家的吗?还是任家的?”
“嗤,楼家和任家有那么大本事吗?要是楼家和任家的神仙,他们那些子弟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了。哎,有些事情你们这些底层人是了解不到的,也不用去管。”
其实同九自己也不清楚。只是猜测。
除了红柳大树城有惊天动地的攻城战,其他小城和矿场都是蜻蜓点水就易主了,这些城池地域跟红柳郡城的距离对于丹气境以下的修士来说算得上是天隔一方,丹气境修士略知,也不会碎嘴到处宣扬上层风云。
即便是郡城大战,不相关的人也多是依令封门闭户,惶惶保命,瑟缩只顾脚下,少有人会把眼光看过高天,不语怪力乱神,以免祸从口出,这是一种本分。
不同圈子的人与人之间,保持距离感和神秘感是有必要的,否则别人看得多了听得多了,心里难免生出一句:也就那样。失其权威。
底层消息来源浅薄,历来都是如此。
时罗看了眼同九,腹诽:你们这些底层人,你不是底层人还在这里跟我们一起下矿刨元晶,蹲地上啃馒头。不三不四,人五人六的。
时罗是自卑深重,底气不足,一向跟人说话都不敢大声,但却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喜欢在心里怼人,反正别人不知道,自己暗爽。
折三嚯嚯道:“不管不管,反正如今这个主家倒是好多了,希望这个主家稳着长久点。”
中午上缴元晶,进食休息时间也由以前的一刻钟增加到了两刻,有了前后差异对比,矿工们,尤其是老矿工们是有感激祝愿之心的。
劳累中的休息时间是特别易逝,时罗微微打了个盹,就被钟声惊醒,忙不迭往矿坑奔去。
然而在矿道中还没走到一半,就听到外面钟声急骤,矿道里的小铃铛也叮叮零零地响了起来,这是紧急出矿的讯号。
折三转身就跑,惊怪道:“怕不是哪里塌了?快跑快跑!”
时罗自然跟着人群跑,刚出来见天光,就看到半空中漂浮着各色云彩,缭乱纷呈,凹坳晶场几位日常主事毕恭毕敬地站在下面。
云彩之上,居然全是人影,模糊不清,怕不是有上百人,不,上百神仙!
吵嚷的矿工们立即收声,放慢了脚步,满目惊疑。有人就地跪了下来。
一位执事摸了下鼻子,朗声道:“到那边去,不要堵在门口。”
时罗小心翼翼地挪步,大气都不敢出,一边心疼地想:这才是人上人啊,可惜我血脉弱小,连气感都没有,···我还不到十七岁,我不能放弃,哪怕只有一丝机会,哪怕只能练到养气行气。
矿工们全都出来之后,那些神仙中人如同群鸟投林,刷刷全掠进凹坳数十个矿洞中去了,激荡起满坳灰尘弥漫。
执事这才说:“所有矿工歇工三天,现在可以回去了。”
没人多问多说什么,作为矿工,是没发问的资格的。各自走路。
短须中年同九嘀咕道:“难道这里有什么宝藏还是怎么的?”
黑毛汉子折三却摸了摸大脑袋:“又少赚三天半的钱。”
其他人也三三两两低声说话,一时嗡嗡。
这时山体地面都振动起来,有人叫:“地震了,快跑!”
那几个晶场执事看人群骚动,逃命似的跑起来,一人皱眉道:“这些个矿工,怕不是有病哦。”
知情人不理解不知情人的举动,就像不知情人不理解知情人的举动,信息不对等换来的有病,却是常情,为首者摇摇头:“随他们吧。”
同九跑了一阵,突然说:“听说在上古时期,元晶是可以通过阵法汇聚凝结的,说不定这里就是一个大阵法,啊,可能是用阵法镇压了什么上古洪荒凶兽在这里,我们挖矿破坏了阵法,那些神仙怕不是在洞里跟猛兽打起来了!”
恰在此时后面轰隆一声巨大沉闷的响动,像是山崩地裂,众人被他这么一说,吓得一哆嗦,跑起来更拼命了。
时罗只觉得喉肺发疼,喘气不赢,心里却胡思乱想,忍不住回头看,只见好高一座山头居然歪倒了半边,山脚断裂开一个庞大的豁口,这岂是人力能为?顿时瞠目结舌,愣在那里。
折三拽他一把,粗声粗气地说:“管他娘的什么,快跑!莫是死都不晓得怎么死的。”
时罗从窒息感中回过神来,张大嘴巴喘气,撒腿拼命跟上同九折三。
又见这同九步履轻盈气息不乱,很是轻松的样子,心道:原来他已经是行气境的炼气士了,难怪之前那样说话。
凹坳城离得不远,转过山坡就在眼前,只是这个时候时罗恨不能一步就跨了进去。
正当他急切时,一道声音像是在耳边响起:“不要慌乱,没有危险。”
只见城楼上数道身影正面朝凹坳,虽然看不清面容,但凭服色,有人知道是凹坳城主,这是不少人一辈子都见不到一面的神仙之辈,他一开口,自然稳住了人潮,矿工们也放下心来。
时罗进了城,实在是累到了,跟折三同九道了声别,说是回家了。
他还是要几分薄面的,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处境。他哪来的家,不过是在一家偏僻饭馆的柴房里将就,跟他一起睡的还有一条狗,几只老鼠。
走了小半刻钟,从后门回到柴房,想着刚才所见,神仙中人飞天遁地之能,那已经绝望熄灭的修炼之心又燎原了。
本想静坐感气,却发现已经到了未时,过了时间。心想:子午卯酉四个时辰是最佳的感气时间,抓紧时间在卯时之前把柴劈完,然后去城外人少安静的地方,晚上不用劈柴了,也可以多练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