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水云宗,陈让先是暗中观察了两天。看到一切井然,感觉心怀甚慰。
朔夜无月,星汉灿烂,他凭神魂意念感应,云荷出定收功后,直接传送到她静修的洞府中。
布置的小阵法动荡,云荷惊转过来,看到是陈让,这才一笑:“神出鬼没的,吓人。”
陈让笑道:“这话倒是不假,如今我也算是有神职在身,权柄不小。我这大神一出,嘈嘈小鬼就得没了去。”
云荷笑容一隐,佯作幽怨道:“是啊,让哥神权大揽,不知道多少千娇百媚的仙子献美于前,我这个糟糠之妻怕是看不上眼了。”
陈让嘴角抽了抽,也不辩解,捉了那双软玉拍了拍,自顾自坐下,说:“我打算回一趟元荒禁地,看看有无可造之材,带几个出来。若是李老伯还健在,必然也是要带出来的。”
云荷嗔道:“倒是先顾着别人,也不问问你自家夫人怎么样,修炼得如何。”
陈让哈哈笑道:“以我家夫人的心性,修成化神境还不是旦夕之间,有什么好问的。”
“你这厮变得蔫坏了,以前吟诗作赋哄着人,如今想听你说两句体己话都难得了。”
陈让默了默,点头说:“这确是我的错,我跟荷儿赔个不是。”
云荷展颜一笑,说:“谁要听你这虚话了,让哥的心在哪,我感觉得到,但我也强求不来。”
陈让心头一震,暗道:莫非古岭月儿她们姊妹出什么名堂了?···
不过他今非昔比,胸中自有城府,面皮上不动声色,笑吟吟地说:“我练功发自真心。”
云荷微微一叹:“我知道我们纯血人族如今处境艰难,让哥你压力也不要太大了,这世上血脉种族亿万,我是小女子一个,不管什么种族大义的,你好好的,就是我一生所求了。”
陈让心头一松,暗骂道:倒是荷儿情意拳拳,我自己心有戚戚,羞愧也不羞愧?这么多年了,荷儿什么样的人?我还是小瞧她了,只把争风吃醋的念头去扣她,真是小肚鸡肠了。反思一下,我心中第一是修行悟道,第二是为种族争得一席之地,倒是忽视了她的感受。还好荷儿有事说事,不会憋闷在心里酝酿,否则我就罪过大了。
想通了此节,他好似去掉了心中块垒,舒畅了不少。两人依偎起来,低声细语说些夫妻之间该说的话,做些该做的事。
翌日天色微光,云荷早就起来了,陈让一边穿衣一边说:“你还是跟当年一样,总是起得比我早。”
云荷笑道:“总不能让你看到我没整束的样子。”
陈让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云荷怪道:“怎么了?”
“所谓贤妻者,莫过于此。”
云荷笑意盎然,陈让感觉霞光焕发,有些目眩,心里眼里都是美,这一刻就只想永远跟她在一起,双宿双栖,天塌地陷也不想去管了。
一念生出,他立即警觉,平复心绪,说:“我这就回元荒禁地了。”
“怎么这么急?”
“记得你当初跟我说的话么?哎,我怕温柔乡里软化了雄心呢。原道修行好,世间任逍遥,却不知背负了东西,容不得我们任性。不过,好歹我们都是化神境的修士了,享千载寿元,来日方长。”
“也不召集门人议事么?”
“我已经暗中观察了几天,都还好,就不插手了。更要紧的是不能让人知道我离开了红柳,那边强敌环伺,容易出事。”
“那你的大弟子月璇也不见了?”
“她修炼情况我也看过了,勤勉有余,历练不足,应该没什么大关隘。我已经准备了一道血脉玉碟,你转交给她,让她出去闯荡一番,磨砺磨砺心性吧。”
“你倒是把抬头三尺有神明这句话演绎得淋漓尽致了。”
“哈哈,这事一般人还做不来,唯有潜龙心法妙用无穷,何况这是自家山门,进出如意,如同掌上观纹,哪能惊动了人。六龙根本大法,荷儿你也修习得不错了,有你坐镇水云宗,我也是放心的。”
元荒禁地中怪异,陈让将造化舰玄磁镇元锏等一应物件交给她暂管,只带了阴符珠离去。心中庆幸,水云宗有云荷,红柳有红绡,这二女都是能独当一面的,涂清铃差了一线,但进步也不小。
只是红绡,唏,不去想了。
澹台节德和容盖文飞这两个弟子,估计还在去红柳的路上,这一路历练,对他们而言也是难得的体验,想必都会有些进步。
至于角英、肖丸、苏白等人,在水云宗修行处事,都算是各得其所。能修炼到哪一步,就各凭造化了。
气感一关,将大半普通人挡在修行门外。对于水云宗弟子来说,修成丹气不过是积累,水到渠成的事。
神感一大难,绝了八九成修士的上进之路,须得自己进入神妙之境,与天道共鸣,别人也无法相帮。
当然,器宗的手段不算。化神丹,嗑一粒下去,昏睡十天半月就有化神境的肉身了,但神魂是毫无变化的。无望元神,更无望无相,心向大道的正经修士不屑为之。
看看颙燚、蔚淼、萧濯等人,陈让也清楚,踏入无相境更难,只是他如今还没到那个地步。
不过也隐隐感觉到,之所以难,是因为不能抱一守中。多少修士身心通明进入了化神境,然而之后就开始变相,杂念丛生,跟无相境无缘了。
就像是胖子要通过一道窄门,减肥之后过去了,进入了一个新天地,又开始狂吃猛吃,谁知无相境的门儿更窄,门槛更高,等要过去的时候一身肥膘已经减不下来了,永远踏不进无相之门。
欲望是毒,戒之愈盛,非大毅力不能为之。陈让心知,修行之路,懈怠不得,要时刻反省调整,自强自律,持恒致化。
元荒禁地离水云宗山门不远,这本是他当初筹谋的退路,空中飞纵也不过一两刻,就已经到了云海边缘。
下方各种兽形山岭起伏,缭云绕雾,显出千姿百态,雄伟壮丽得诡异,让人心生震撼恐惧。
又难免唏嘘:即便是寿元悠长的无相境大能,不论是何种族,也是为了各自立场和种族大义争斗薨毙,多少年修为化作木石泥土,让人喟叹。
其中对错如何辩?无从辩,无需辩。这种事原本就没有对错,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前行。
陈让深吸了一口气,向下方飞掠而去。
奇异的是,这次没有浑身受制的感觉,却是一瞬间失去了重量,眼前发黑,迷幻恍惚一阵,就听到前方呼喝叱咤,利刃破空之声不断,一股股劲风袭面而来。
他心中暗叹:这争斗是哪都免不了。不对,怎么没有从空中坠下,这是在地面?
略一打量,他骇然发现自己正处在一处老林中,树高如柱,藤蔓如织,百丈外有四人围攻一头巨兽,直打得泥石迸射,枝叶乱飞,鏖出一片斑驳狼藉的空地来。
那兽也是凶悍,一身雪白长毛抖擞,四蹄如锥,头角峥嵘,左冲右突,但那四人配合颇有章法,逃脱不得。
陈让自问如今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却没不认得这兽,更讶异的是那四人竟都有行气境的修为,而且相貌都是纯血人族模样。
种种异状让他心思纷呈,恰在此时那兽噫的一声长叫,前胛硬挨了一刀,冲出四人包围,向陈让这边撞来。
以陈让之能,这四人一兽绝无可能发现他,不过他有意现身,把手一抬,就将那兽束缚在面前。
四人旋踵其后,见状把手中兵器一横,急停在几丈之外,面露戒备之色。
他们第一反应便认为这青袍少年是蹲在附近准备捡便宜打闷棍的,难免愤愤,暗自打量。看那挣扎不得的四蹄异兽,其中为首那个看起来年纪稍长的少年算是回过味来,握剑拱手道:“晚辈五峰山弟子辛良见过前辈。”
逢生人自报家门的,这门第都多少有些名头,陈让听闻暗忖:五峰山?禁地三州是没有这个地方的,我这一纵到底掉到什么地方来了?莫非是跟万兽洞进去之后那地方类似另一片天地?
抬头一看,果然不见日月星辰,只有一条缎似的光带横贯天际。
他点了点头,随意问道:“你们都是五峰山的弟子么?”
“不是。”辛良抬手看向四人中唯一一位容姿秀美的少女,道:“这是大池国宫蕊公主,这两位是元机剑派的元波、元济兄弟。”
陈让一眼扫去,见这几人都有些自豪之色,想来也是小有名气的人物,要么本事远超同侪,要么家世背景显赫。看样子是两者兼有,后者居多。
那四人见他听了也没什么表情,有些讶异地对视一眼,就是丹气境的大高手见了他们,也要给三分颜色。
辛良只觉得这青袍少年一双眼中空虚无物,什么也看不出来。粉衣少女宫蕊却是觉得那双眼是麻木不仁,撇了撇嘴,把眼角去瞟跪伏在地的白毛巨兽。
陈让正琢磨怎么套话,见状笑道:“你们捉牠做什么?”
宫蕊有些不服气地说:“我要抓这白龙当坐骑,不想伤了牠,这才让牠跑了,给你捡了便宜。”
陈让嘴角一抽,这东西叫白龙?这倒是怪有趣了。摆手道:“我隐修多年,劳烦你们跟我讲讲,当今世面上有什么怪异的事儿,有意思事儿?我就把这白龙给你们,如何?”
宫蕊一步蹦上前来,叫道:“当真?”
她显然性子活脱,一开始还如临大敌地藏在三个少年身后。见陈让言谈温和,这美少女就露了本性,胆子也大了起来,又争辩道:“有没有意思还不是你说了算,到时候我们讲得喉咙都哑了,你说没意思,把白龙带走了,那我们不是很吃亏?”
辛良插嘴道:“公主,这里已经是万兽山深处,凶妖猛兽很多的,我们已经耽搁很久了。”
陈让自然听出来弦外之音,呵呵一笑,“那就先往浅山,边走边说吧。”
说罢轻轻一跃,落在那白毛四蹄的‘白龙’身上,也不动,看着四人。
宫蕊看了一眼白龙,娇任地皱了皱眉琼鼻,扭转腰肢就走。
白龙站起身来,悠然跟着踱步而行。
四人看他轻描淡写就驯服了这凶悍的白龙,又吃了一惊,咽了下去,琢磨起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来。
过了一会,辛良说:“前辈,平时觉得有许多事有意思,但这时一想,觉得好像其实没什么意思,没什么好奇怪的。”
“那就随便说说,或许你们觉得没意思,我却感觉很有意思呢。”
看着四人皱眉费劲的样子,陈让心道:我这是弄巧成拙了,还不如随便东拉西扯的,总能听出些端倪来。他们这是把这头‘白龙’看得太重,患得患失的,心头压力山大,竟憋不出话了,那就换个法子。
招手笑道:“都来一起坐,这白龙够大,背板骨结实,坐上五六个人也不成问题。一身皮毛也真是柔软顺溜,难怪你这个小美女看上了牠。”
四人犹豫一瞬,还是辛良大大方方地跳了上来坐下,俯身说:“多谢前辈。”
“不用这么拘谨,都上来都上来。”
待他们都上来坐定,陈让莫测一笑:“这里是万兽山对不对?”
宫蕊怪道:“是啊?”
“这里凶妖猛兽很多的对吧?”
“对啊。”
“那应该是有妖王的吧?”
宫蕊不加思索地说:“当然啊,据说万兽山深处有十大妖王,强悍得很,不过还好,它们基本上不出来的。反正我们这几代人都是没见过的。”
陈让哈哈笑道:“那你们现在有眼福了。你们看,我像不像妖王?”
宫蕊瞳孔骤然一缩,惊骇地看了一眼,本能地往旁边就跳。
哪知身边就像有一道无形墙壁似的,竟然撞得身子反弹回来,歪倒在毛毯似的兽背上。
四人面色突地煞白,宫蕊哆嗦着说:“你···你是妖王···难怪···”
陈让呵呵笑道:“什么完了,你们不都好好的吗,人有坏人,妖也有好妖,我很可怕吗?”
元波、元济兄弟上下牙打架,咯咯乱响。还是辛良经事些,惊惧过后冷静下来,拱手说:“前辈莫要吓唬我们了,这世上的妖兽就是再厉害,也没听说过能变成人样的。”
他这一说,另外三人也醒悟过来,连连点头,说:“是哩是哩。”
陈让笑道:“那是你们孤陋寡闻了,修为到了一定境界,自然能化成人形。而且,你们难道没听说过化形果之类的吗?对了,还有借物代形,都是可以变成人的嘛。”
四人神色懵然,见陈让言辞凿凿的样子,又忐忑不安,畏缩不语了。只把眼睛偷偷来看,不敢正视。
陈让见再扯下去就过分了,轻咳一声:“不逗你们玩了,我是如假包换的人,看你们这样子,这不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嘛,哈哈,这白龙就送你们吧。”
宫蕊拍了拍胸口,长出一口气,转而有气嘟嘟地横了陈让一眼,却说不出的娇俏动人。
真是一颦一笑都撩人心弦,难怪三个少年郎都甘为驱策,甘之如饴。
经古岭月儿、红绡、血罗之事后,陈让摆正了心态,面对美色已经波澜不起了,顶多是略怀欣赏的看两眼,毫无绮念。
行进间,他察觉侧前方百丈余外的树冠上有两个人,丹气境的修为,注意力正是在自己身上,面有担忧之色。他呵呵一笑,也不去管,跟面前四人东拉西扯起来。
言谈说笑间,辛良几人也渐渐放松下来,被他探知了不少情况。
他暗道运气不错,这四人确实是年轻一辈的英秀人物,眼界见识都有了一定的高度。
出了万兽山区域就是大池国。这世间有大大小小上百个国家,不过这些国家大的也不过百来万人,小的几千人也是一国。
这些小国依附于大国,国王上山打猎,王后下厨煮饭,山野林地徜徉,那是稀松平常。
大池国是最强盛的国家,背后的大池仙府,跟五峰山、元机剑派通称为三圣境。
这三大宗门都传承了数千年。除此之外,还有四搫柱,六大散人,九方深谷。
彼此偶有摩擦,但相处得还算不错,毕竟有万兽山峙在这里。
辛良几人作为这三家的英秀弟子,根基扎实。真气运转走经过穴都非常讲究。粗谈发觉三大门派功法齐全,不管哪种属相的母气都能有所选择,这方面的底蕴比他草创的水云宗深厚得多。
然而奇怪的是,从未听说过出入青冥、云搏九天的人物。腾云驾雾、御器飞行之辈倒是有不少,想来也只是丹气境顶峰。
有感于此疑,他闭目感悟大道,发现难以共鸣,像是隔了重重障碍,又像是在水中捞月,难怪元气充沛却无化神修士。
陈让寻思:这地方甚是怪异,总体来说比元荒禁地中三州五城大得多多了。比肖丸万兽洞进去的那片天地也宽广了数倍,不知道这万兽山跟万兽洞有没有关联?
这三处地面在外界都是看不到的,就是单一处,也远不止元母陆云州陈州奤州三州交界处山岭所见的云海区域大小,加上种种异状,最明显的就是天空,感觉都不是同一个世界。
他曾看过玄赤宫残简,也曾入梦百年,知道无相境有三大境界,养虚境,大同境,世界境。世界境大能,纳天地于微尘。
这些异域天地,恐怕是那些化成山岭的庞大妖兽造成的,或又不止于此,自己可能是扎进某一个人族大能残存的体内世界了。
因为这世界中的人都是纯血人族无疑,莫非是那位前辈大能保留的火种?
但是与外界完全隔绝,虽然隐藏得极好,却也苟延残喘毫无希望。
他又想到,自己能进来,大抵是阴符珠的缘故。他又猜测到一种可能。
元气荒芜的元荒禁地,只有基础的呼吸法流传,三州五城之地或许是为了掩人耳目,也可见还有大敌窥伺。而且禁绝元气,也可能是当初大战时敌方所为,这个中细节一时无从知晓,也不必胡乱猜测。
而眼前这个隔绝的世界,可能才是根基所在,莫非是以阴符珠作为门户?
一念至此,他运转阴符珠,再次体悟天道,惊喜地发现,果然再无碍难,看来要出去是不成问题了。
此举证实了他的猜测,但阴符珠何故要着落在元荒禁地?陈让想到阴阳玉玦和那口深潭,炼制阴符珠的大能留在其中的讯息说是乾坤两龙、太极之渊,阴符珠在当时是尚未成器的。
这可能又是一种掩人耳目的手段,也可能是来不及了。据造化舰器灵所说,当年器宗余部终于醒悟,要把器宗最高成果送到道宗来。
在此之前双方肯定有所交涉,被妖族发觉,这才突然袭击的。
这一战,绝了人族两宗复兴之望。如今唯有一点星星之火。
他手中握着道宗和器宗的最高成果:阴符珠和造化舰。
继承了这两件东西,也就意味着继承了责任和担当,他是可以推卸独善其身,但那样就不当人子了。
任何一个族群,只因为有了愿意担起种族兴亡重责那一部分人,有了真正心怀道义的那一部分人,有了敢于慨然赴死的那一部分人,才能堂堂正正立于天地之间。
至于那些觉得一切理所当然的坐享其成者,自私自利的以己度人者,不值一哂。
种族大义也不是一个人的事,他需要同行者,既然到了这里,那就好好看看清楚。
陈让感觉压力很大。
他不由得诽怼上帝:道不同各走各路,共同发展不好吗?借助外物自我膨胀,非要做出一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霸权态势来,一家独大变成独木难支,世界大同是求同存异,求的是共识,其他文化道统差异什么的只要不两相其害,你管他干什么,那样才是百花竞秀的盛世嘛。非要搞得这么极端?你也尊重点别个行不行?退一万步讲,好歹合纵连横一下,找几个背锅的种族也行啊!想你也不能,连自家道宗都容不下,爱鼓折箫的行径,真正是德不配位,其害无穷,不修心性只知道嗑药的代价太大了,作为纯血人族后代,我真的很辛苦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