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翠崖下有一挂小瀑，初夏午后，山中的潮气早已被愈演愈烈的骄阳一扫而除，山溪小瀑在下面流淌着，阳光透过重重斑驳的林叶照射下来，反耀上来一片青光，瀑水夹杂在一片雀鸣鸟啼中不轻不响地喧腾着，满是生机盎然。
李雪颜在崖边站着出神，眼内满是葱葱绿意，耳内俱是泊泊飞流，并未发现身后几步开外的方铭。
方铭穿林拂枝走来，也未料及崖上还站着人，惊讶之下也就驻足不前了。
许是觉察出了身后的气息，李雪颜转过身，见到了一身朝气爽利模样的方铭，他难得作这副打扮，今日见着，方才发觉往日里玉琢般的可爱孩童，不知不觉间也堪堪开始抽拔起身形，显露出如画少年的影子。
她愣了一下，好似迷了眼般，抬起手揉了揉，然后又略扯了扯嘴角，似乎苦笑了下，也没招呼，又回转过身子去了。
方铭随意地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尘土，上前几步来到李雪颜身旁，淡淡望着远山近次的满目碧绿，开了口：
“李姐姐，今日请了假？”
李雪颜半晌没应声，然后才微哑着声音道：
“早课时，杨师代了课，告诉我们你成功破境通灵，掌院正为你护法调养……随后，我便请了一日假。”
方铭回过头看了眼李雪颜，沉默着。
李雪颜自嘲一笑，又道：
“还没恭喜你晋入通灵，如今我可该称呼你为师兄了。”
道门规矩，方铭破境入通灵之后，便已是道门正式弟子，相比仍在道院内修习的学童尊卑不同，学童见他须以后学居。
方铭一哂，只淡淡称了句：
“唔，谢谢！”
李雪颜原想着他是会推辞的，骤闻此言，一口气堵在胸口，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于是又是一阵的沉默。
还是李雪颜开了口，她指了指崖下那婉转奔流从不停歇的溪流小瀑，道：
“你看那挂瀑布，月多前我和小萤他们来叠翠崖赏景时还水烟弥漫的，如今却已然是一片清水波光，不过，倒也说不出，怎样较好些……”
方铭也望了下去，偏偏头，道：
“四时轮转，一季一景罢了，但，物是人非是常景，物非人是才是修道本真。”
李雪颜一怔，抬眼飞快地瞄了方铭一眼，依旧又往崖下望去，咀嚼着他的话意，然后回道：
“其实，先前我刚到时，倒还是曾经的那副景致……”
方铭心想，到底想说什么，女孩的心思么，不由皱了眉，打着机锋道：
“骄阳蓄势，自可破一切迷障，只在于时间。”
李雪颜抬起头，似有些气恼，道：
“然而，我并不愿做那蛮横霸道的骄阳，只想为这山间的萦绕着的水烟山气。”
方铭毫不掩饰地微嘲一笑，又遥遥一指远处山峰间的院监药园方向，道：
“自无不可，只须厚积而薄发，便不会为骄阳所驱，可以长久自持了。”
李雪颜顺着方铭所指望去，见那灵气笼罩处云山雾绕，阳光根本无法投入，只能辉在烟气之外，氲成一道道七彩光圈，煞是好看。
良久，李雪颜低低感慨道：
“我终是不如你……”
方铭负着手，并不答言，只听她继续道：
“我明年就要及笄了，像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孩们，到时便会有族中德高福厚的女眷长辈主持插簪，届时闺中密友也会送来赞词，及笄礼后，父母们便要开始张罗着选门合适的婚配，等走完六聘六礼，过得两年也就能风风光光嫁了……”
“但是，我不行。”
“我母亲……身子不好，在我六岁上就过了身……在那之后不久，我外祖家也犯了事，被贬去淮南任职，淮南地处西南边境，与蛮荒接壤，这便与发配无异了。又过得年余，父亲续了弦，继母的家世出人意料的显赫，即便是我外祖家被贬前也多有不如，她进门不久就为我父亲诞下了个嫡子，继母性子向来刚强好胜，自那之后，后宅的事继母更是说一不二，自上而下无人敢稍有拂逆了。”
“其实，继母素来重声名，并未苛待过我，也大抵因我是个女孩，左右不过是副嫁妆，也谋夺不了她什么吧，但我还是自她入门起便过得战战兢兢，想法设法地讨她的好，兼顾着讨父亲和祖母的好，甚至是后来我那嫡弟逐渐长大懂事，我也费尽了心力去巴结他，教他在继母那儿能不时为我说上几句好话，好让日子过得能更舒坦些，入道院前的几年里，家中的庶弟庶妹们也渐大了，我连他们也都得刻意结好，毕竟，姨娘们也是在父亲跟前儿说得上话的。”
“再后来，我就进了道院了……”
李雪颜转过头看向方铭，问道：
“铭弟，你验资的消息送回族里后，是不是举族都待你不同了？”
说着，她又转过去，双眸淡淡地眺向远方，嘴角噙了丝意味不明的笑，自答道：
“自然是今非昔比的，先不用提那些堆成山般的珠宝绫罗，以及那些花了大力气寻来的珍宝及补益丹药，就在前不久，我房中的大丫头写信来告诉我，验资的消息一传回家里，父亲就立刻在祖宅的花园子里专辟了一处院落，又将原先因我离家入道院而散去的丫鬟婆子们重又聚回到那处院子里，还着意添了好些人手，只为着打理那处我可能一年也住不了两三日的地儿。”
又静默了会儿，道：
“一人得道，举族荣焉。你我一入道院便是易经境界，然而一眨眼间，两年过去了，我却依然毫无寸进，而人寿有尽头，修行却是无涯，注定了修道一途是一步慢步步慢，眼瞅着明年院试之期不远，倘若届时我依然还未破境，或是由于我入通灵太晚而境界不稳，最后导致院试成绩不理想，那家里日后必定不会再向我倾斜资源，说不定还要我回家过及笄礼，再等着父亲为我挑门好亲事，毕竟，道院的这层过往也必能为我选个高门的。”
说着，不禁笑出了声，少女内心满满的落寞和愁困清晰地表露出来。
“但也有可能的是，待我退身返家，候着我的，便只会是嘲笑与厌弃，最后，不过是悄没声息地远远发嫁了事罢了。”
李雪颜一贯的笑靥上不知何时已缀满了晶莹的泪珠，映在天光下，水盈盈一片。方铭在侧并没有注意到，只是听着她的话语，屏不住地笑起来。
李雪颜的一番话方铭自然明白了她所思所虑，但却不以为然，李雪颜素来要强，出身世家大族，又是长房嫡女，虽然亲母早逝，继母强势，在家中无所依靠，但她到底并未尝真正的人间疾苦，退一万步来讲，即便她明年院试未取得好成绩，但以她的天资禀赋来说，入通灵是板上钉钉的，以后也未必不会有一番作为，何愁家族中会稍有怠慢，即便一时挫折，过后依然是坦途，现在的她对于方铭来说，不过是少年人的为赋新词罢了。
李雪颜眼角瞥见方铭噙着的笑，泪眼婆娑的眸子内立刻染上一层薄怒。
方铭也转首望向她，讶异地看着她面上的泪痕，便只能正了颜色，忙岔开了问她道：
“你修道为何？”
李雪颜一愣，仍自觉得有些受辱，下意识就要反唇相讥，但见方铭一脸的肃正，双唇启开后，又立刻抿回，稍加思索，带着丝坦诚，道：
“为了家族荣光，为了人生繁华。”
说完，似是觉着该反问一句：
“你呢？”
方铭一哂，道：
“风眠亭内的那张青石桌你知道的。”
李雪颜心下纳闷，面上则装着不耐烦地嗤了一声，方铭也不理会她，继续道：
“石桌上刻着一副棋盘……”
二人到底自入道院便一直相伴修习，李雪颜瞬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接口道：
“你想做那下棋人？”
方铭想起上一次坐在那个位置后发生的事情，微露着涩意，道：
“是的，期望有那么一天，真正有资格能够坐上去。”
李雪颜定定地看着方铭，好似觉得明白了，惊讶回道：
“棋盘天下，你竟有这么大的野心？”
方铭有些怔神，情不自禁地高高扬着尾音“哈”了一声，李雪颜一脸疑惑地问道：
“嗯？不对？”
方铭嗽了两声，缓了口气，马上又把先前云淡风轻的表情拉回来，伸出右臂，道：
“棋盘天下，何其壮哉，然棋盘只在身前一臂之地，若能径取眼前方寸，余愿足矣。”
李雪颜明亮的眸子转了几转，虽依旧不解他话中深意，但大抵还是明白了些，她深深叹了口气，憋着嗓子闷闷道：
“有时真是不知，你我到底谁更年长些……”
说着，眼眉一挑，露出几分难得的娇俏来，又道：
“左右你现在是师兄了，得让着我的，可不能再同我争什么了。”
方铭哑然失笑，皱着眉道：
“我好歹唤了你这么久李姐姐，你这般冲我撒娇可是好的么？”
李雪颜闻言直瞪眼，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方铭乜了她一眼，嘴角也勾抹上一弧笑意。
一席对话毕，二人便不再多话，只是并肩而立同赏这叠翠崖的景致。
初夏的骄阳本就不如何酷热，深山之中，崖下又有活水，清爽着，活泼着，静静而立，忽觉衣袍在轻轻展动着，这才发现原来另有清风相伴在侧，清凉如许，惬意如斯。
离开前，李雪颜最后说了句：
“我明日会向掌院请求闭关。”
方铭真诚道：
“一切顺利！”
…………
翌日，李雪颜果向掌院请求闭关冲境，林正清也准了她所求，在后山辟了间静室，又为她备齐了闭关所需的一应丹丸器物，另选定了吉时，预备将她送入静室。
那静室是设在后山林子内的一间小木屋，林内有法阵护持，阵法开启时，鸟兽俱不能入，李雪颜并未将闭关一事告知其他学童，一应如常地静待三日后，在晨光相送下，独自一人跟着掌院和院监一同入了林。
所谓闭关，择一室闭户自修耳，“关”之一字，既有以门户为关卡，门不开则不出之意，也有修行遇到瓶颈关隘，须静修突破，脱颖而出之意。
自来闭关，便是一心问道坐修，闭识觉五感，当然也就不可为吃喝拉撒睡之类的常人需求所扰，故而，说是得餐风饮露也不为过。
李雪颜易经境界，体内灵脉初成，尚不能自行辟谷，而人身所需也是外邪心魔所趁之机，就算有丹药补益，灵宝护持，也需以大毅力斩念断识，就此来说，她选择以闭关来冲击破境也实属孤注一掷。
只是她天资既高，素来勤修不缀，底子打得扎实，易经也早已圆满，准备可算充足，如今她自请闭关，林正清又允了，道院上下的师长们对她满抱期望之余，也就只能按着掌院的安排小心轮值守护在静室之外了。
方铭远远地隔着一处缓坡，看着三人的身影消失在法阵内后，转身离去，修道好似逆水行舟，又如他此刻的攀峰而行，本就无需详询如若失败会如何如何，唯有一意向前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