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铭闻得林正清之言,在旁微微一凛,但他素能自持,面上丝毫未显出异样来,二人照例又是李雪颜抢先开的口,然而,她也的确说不出什么来龙去脉来,在峰顶之时,她为那黄花迷失了心智,随即就被茜伊伊施法送入迎客亭,直至九真山法阵被林正清与崔吉等里外合力破去前才醒转,故而,她三言两语间就将事情交代完了,林正清随口又问了几句,见实在没什么了,便转向方铭。
方铭照着李雪颜适才之言,照瓢画葫芦地形容了一遍,只是小心地将他激发澄心玦的时机交代的向前了些,说成是在李雪颜触动小黄花后,如此,即便九真山法阵不能阻隔澄心玦传出讯息,便也可假说成传讯为法阵所阻而有所延误,不致他在迎客亭内的假作昏迷穿帮了。
果然,林正清听完似乎并不疑有他,而事实上,九亭山中遗留的上古妖族禁制玄妙,澄心玦的讯息还真为法阵所阻,直到大阵被破后,林正清方才接收到传讯,最后出现在了迎客亭处。
林正清又细问了几句,方铭或答得似是而非,或与李雪颜相类,他见此也就不再多问,低着首沉吟了半晌,慢慢道:
“这次九亭山中的事……不止,由神木鼎来看,就连宣州道馆与神一门之事,皆是那妖族尹茜所为了。”
李雪颜一惊,忙道:
“怎的又是她?师傅您是怎么知道的?”
林正清便道:
“为师依着这阵法灵力波动,一路破阵至阵枢处,在最后关头,那尹茜现身妄图拦阻,被为师打退。”
“不过,即便她不现身,观此阵法脉络手笔,和她留在阵枢处的几样法宝,为师也已猜到是她了。”
李雪颜疑惑道:
“三番两次的,那……妖族到底要做什么?”
林正清皱了皱眉,转眼却又松泛开来,不在意地道:
“这倒不知了,妖族狡诈,尤其天狐族极擅魅术,更是没一句话能信,不过,既然她盯着我们不放,那就迟早还是要露出首尾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为师自信还镇得住她。”
李雪颜吁了口气,颓丧道:
“好好的游次山,还搞这么一出。”
林正清笑道:
“你很爱逛那九亭山么,那过几日再去好了。”
李雪颜忙摆着手道:
“不用不用,徒儿可不想再莫名其妙地睡一觉。”
林正清闻言直笑,方铭在一旁见气氛松快下来,便插言道:
“师傅,那回去后是不是又要录书上报?”
林正清闻言眼神一闪,呵呵笑了一声,然后道:
“上报做什么,现下那崔管事欠着我人情,若为师上报了,倒显得这神木鼎失窃的起因是落在我们的身上,这人可不是个好相与的,没的又惹上一层是非。”
李雪颜眼珠一转,忙跟着道:
“就是,师弟你怎的糊涂了,尹茜缀上了我们,迟早还是要现身,上报与否并无不同,到底她的法力可远远不及师傅,门内自是不可能另派人手过来帮忙的,如若上报了,这次九亭山我们既又着了她的道,且再次被她逃脱,岂不显得我们几个拖累师傅太无能了些,况且还平白落下个把柄到那个崔管事手里,太不上算了,你说是吧,师傅?”
她边说着,还摇头晃脑的,头上那青雀翠翘的飞羽随着动作一阵摆动,方铭看得直眼晕,别过眼,撇了撇嘴,林正清闻言更是笑得止不住,便又打趣道:
“睡了一觉倒像是开了窍,看样子以后你得多睡睡。”
李雪颜羞恼起来,哼了一声,气道:
“师傅就是偏心!”
说着别过脸生闷气去了,林正清呵呵笑着,探过身,轻拍着女徒的肩,好言哄了两句,李雪颜早已习惯师傅的这副样子,自然不可能真的生起气来,只一两句便回转过来,又絮絮叨叨地同林正清商议起后几日的行程来。
方铭在旁,见林正清撤去了隔音罩,便也自行支起车窗,以手撑面,望向马车外头出着神,一时间,思绪纷飞不止。
他这副模样林正清与李雪颜倒是早就习以为常的,二人自不以为意,由着他一人神游,临近宣州城,官道更加坦顺,鹤星扬鞭催马稍稍加快了些脚程,赶在城门大阖之前,在人定前回到了宣州道馆。
…………
前一日的市集,四人其实并未逛足,只是因着要避开道馆与神一门的冲突,才定了去九亭山游览的行程,因着近年关,城中的各色杂戏班子大多已封了箱,只待新年大祭后再重新开箱,但集市上的那些吃天爷饭的卖解人可是全年无休的,而年关前,上到名门大户,下至平头小民,皆是采办年货的时候,市集内的那些掌柜们只恨后仓备货还是备少了,至于靠一副嗓子开张的小贩们更是在心里直埋怨官府点开的坊市太少了些,整个宣州城热闹喜庆得一日赛过一日。
大约是受年节的气氛所染,李雪颜日日功课之余便是盘算着去哪里胡闹,无奈自九亭山回来后,林正清拘两个徒儿拘得极紧,并不允准他们往人多的地方凑,不过,倒是也通融了,在城中拣选了楼子或园子,带着他们去逛乐随喜,再加上崔吉凑趣,时不时地会尽心安排一二人不多而又能得趣的好去处,李雪颜这才玩了个心满意足。
至于九亭山事件的后续,回城后的第二日,崔吉联同那云别秋便备了厚礼,另托了宣州府尹大人帮着说和,一起亲上神一门致歉,这一来,虽不能说路人皆知,倒也算是大张旗鼓了,充分展现出了宣州道馆的诚意,神一门里子面子皆赚足,况且又风闻近年来道门上层与皇室关系较往年更显融洽,到底也不敢十分拿乔,再说连日来两门之间虽闹得满城风雨,但说破也不过是下头外执事一流的龃龉,尚未牵扯出真正有头脸的人物来,当下便以和为贵,将往事散若浮云了。
神一门事毕后当晚,云别秋便带着寰城道院的学童们离开,仅让崔吉捎来句口信致歉,林正清与他本无深交,自是不以为意,而新年的正月初九,惯例是神一门祭奠药圣的大典,神一门竟破天荒地邀了宣州道馆观礼,崔吉便又邀了林正清等同往,一场祭礼庄严而盛大,神一门门主与宣州道馆管事一起出现在祭台前的情景,更是让府尹大人老怀开慰,心中估摸着年后有关两门的折子可少写不少了,而民众们却因少了一大茶余饭后的谈资而老大丧气,反倒使得药圣祭奠少了些往年的轰烈气氛了。
方铭本就不爱人多喧闹,林正清拘着徒弟不令多外出的决定他本也乐见,但同时暗暗警惕着,既忧心林正清仍对九亭山之事存着疑惑,又担心茜伊伊再次出现暴露行踪而将他牵扯进去,好在,茜伊伊狡狯精明,自是不会在这风口浪尖的时候来寻他,宣州城内外一派的祥和喜庆,充盈着和谐与大同,而多日看下来,林正清除了明显较平日更戒慎些,其余的也没什么多的举动,方铭也就心安了不少。
转眼,新年也过了泰。
林正清一行人在宣州道院待了半月有余,这一日晚,方铭做完晚课后独自绕到了客房后面一丛矮树围着的一个小院子。
他手捏着那本《览诸阁异闻录》,在一树梅枝下的石凳上坐了,仔细打量了两眼美树,才发现这竟是株绿梅,只是似乎料理的不得法,枝头上垂头丧气地零星爆着些小得可怜的花芽,这时节了竟然都还没抱萼,也不知是否赶得及花期了。
方铭透过几可说光秃秃的梅枝望向夜空中那轮渐趋圆满的玉轮,正出着神,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笑声:
“我就说你没这么早回房,定是寻了个清静地方猫着呢。”
方铭淡淡回过首,都不用细看来人,便开口回道:
“师姐是和谁说的,这时候来找我又是何事?”
李雪颜抿了抿嘴,嗔道:
“怎的,我来寻你还得挑时辰的么?”
方铭乜了她一眼,道:
“又是一年新气象,师姐却可是越大越爱撒娇了呢?”
李雪颜被说得脸一红,气呼呼地反嘴道:
“师弟你倒是越来越老成,这样下去,真等你行冠礼了,指不定都得髯须及地了呢。”
说着,似被自己逗乐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方铭没好气地道:
“你说的那是早熟,不是老成。”
李雪颜眨了眨眼,似乎有些不解,嘴硬着道:
“对你,也差不多少啦。”
方铭转过头不再理会她,摊开《异闻录》,准备借着月色看起来,李雪颜重重地“啧啧”两声意要引起他的注意,然后道:
“这年过的,师弟你近日可也有些懈怠了,光是看书呆坐的,都不爱用功了呢。”
方铭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这么明显了么?嘴上回道:
“这书正看到一处要紧地方,而且,白日里不都要陪着师姐你到处跑么,真要如此说来,我看,师姐你才是乐不思蜀了呢。”
李雪颜似有些不好意思,吐舌嘿嘿着轻笑了声,却又叹道:
“再乐不思蜀也没用了,师傅适才说明日收拾下行装,准备着后日启程了。先前你做完功课离开的早了些,师傅他便令我来同你也讲一声。”
方铭一愣,放下手中的《异闻录》,望向李雪颜道:
“这年都没过完呢,你舍得?”
李雪颜略有些苦了脸,扁着嘴道:
“我舍不舍得的,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啊。师傅好似看了封什么书信后定下的,不过说真的,今年过年还真是我有生以来过的最快活自在的一次了。”
方铭听闻“书信”二字,心中有些疑惑,却不便多问,况且深知这位师姐,若是她知道那书信的来历或内容,早不用他问,必已献宝似地抢先同他讲了,当下便又顺口回道:
“自然,师傅性子随和,又许你做主行程,虽然这几日看管的较先前紧些,但家里山上的可是远不能比的。”
李雪颜闻言也不禁露出感慨道:
“是啊,不用讨好谁,不用随着祭礼站规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而且都是些从来就没经历过的,这日子,真正是没的说了。”
方铭一哂,道:
“那就祝师姐,年年岁岁今朝。”
李雪颜脸一红,啐道:
“去去,我又没过生辰。”
方铭早转过头去了,看着书,喃喃道:
“我看你可比过生辰快活多了。”
李雪颜耳尖,听在耳内正待还口,却听方铭又道:
“对了,师姐,师傅不是说到了宣州便要换成水路的么,这日子渡口那边已有客船了么?”
李雪颜垂头丧气地道:
“我道你要问什么呢,这个我早问过师傅了,师傅他说,江上讨生活的可没年节不年节的,不然过个年,还整条江不过人了不成,况且英杭渡又是江南东路的第一大渡,断没有停航的道理,至多不过是发船的时辰间隔的长些,不过,师傅说他年前和崔管事提过这事,崔管事说道馆有交往熟稔的船行,可以代我们直接包艘船,这样更自在方便些。”
方铭点了点头,道:
“崔管事如今倒是和师傅关系愈发的好了。”
李雪颜嗤之以鼻,道:
“哼,还不是师傅拿捏他拿得准。”
方铭闻言立即回过头撇了李雪颜一眼,李雪颜自知失言,下意识地举起手捂住了嘴,边又探出灵识将四下里仔细扫过一遍,见左右无人,方才安下心来,又见方铭依旧蹙着眉,便嘻嘻笑着道:
“师弟,别皱眉了,这么好看的相貌,倘若当真那什么早熟了,那可就难办了,师姐我下次一定慎言,一定!”
方铭翻了她一眼,也是无话可说。
二人便又说笑了一会儿后,各自回房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