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曳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回到西岗村,当一个没啥前途的村长。
全国的村长千千万,改革开放四十年来,有些村确实是很牛的存在,比如闻名天下的华西村,又比如前几年靠拆迁富甲一方的猎德村,又或是近几年靠着巨额分红而走红的航民村。
他们都是时代前进的代表,祖国农村成长的典范。
然而却还是许多村庄,并没有时代的机遇,区位的优势,也没有漫山的森林,遍地的矿产,除了残破陈旧的村庄,渐渐老去的一代人,以及世代耕种的土地,他们没有太多的资源和机遇,年青一代,只想着走出去,去城里,去大城里,去更大的城里。
西岗村就是祖国千万村庄中的一个,没人,没资源,没钱。
庄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事实上,整整一天,他都是懵的,如果说当选为村长是他还能接受的意外,那么在李大江宣布结果的那一刻出现在自己身后的父亲,就是他这辈子都无法理解的困惑。
是他的父亲,联合老村长,将他送上了西岗村村长的位子,又或者,是老村长联合的他父亲。
是谁都已经不重要,因为他已经踏上了开往沪城的火车。
去他大爷的村长,谁爱当谁当。火车的速度飞快,很快就远离了七元县的车站,远离了那个小小的盆地,也远离了他从小生活的家乡。
其实他对家乡已经没有太多的归属感了,在苏城上大学,毕业后在沪城工作,算下来,也快八年了,八年时间,他已经习惯了城市的生活。
这次回七元县,也不过是因为女朋友的离开和工作上的失意,想要回家散散心罢了。
在动车已经普及的年代,这种绿皮的普速列车就显得很慢,不过到了平原的平城,他就换乘了动车,第二天中午,他就到了沪城。美美的睡一觉,然后吃点晚餐,约上大勇和芬迪,三人就去了大世界的酒吧,那里是夜上沪城,是夜猫子的天堂。
大勇是他的大学同学,也是个地地道道的陕北汉子,每次点餐都问:“你这有羊肉泡馍不?”弄得苏城的老板都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芬迪则是正儿八经的苏城人,长得也是眉清目秀的帅哥,要是放在魏晋三国,那也是貌比潘安,羞杀卫玠之貌,可惜长得虽帅,却总爱娘里娘气的说话,要不是这小子女友不断,庄曳还真怀疑他是个弯的。
两人认识是在力宏的演唱会上,当时庄曳带着女朋友去看演唱会,这小子刚好坐在他旁边,而他们后边有位疯狂的女粉丝总喜欢在那跟着唱,关键是唱的不咋滴。
随后这小子只用了三分钟,就将那位女粉丝给支棱去买卡布奇诺了,直到演唱会结束,那女粉丝的卡布奇诺都没买到。
庄曳觉得这小子是个人才,一聊才知道两人都是在苏城上的同一所大学,只不过庄曳是电气工程,而芬迪是汉语言文学。
之后机缘巧合,三人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夜深人静,庄曳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了神锋海,这里是沪城三环里较为老旧的一个小区,却拥有最便利的交通,四条地铁在附近交汇,大量年轻的白领在这里聚集,庄曳的房子就租在神锋海的最里面,一个在最顶楼的两居室。
昏暗的路灯一段有一段无,越往里走,路灯就越发的陈旧,灯罩里积累的尘埃,让灯影显得有些昏暗。一颗老槐树旁,昏暗的灯光将一道人影拉得老长,一阵微风袭来,夹杂着淡淡的寒意,将庄曳的酒瞬间吹醒了几分。
他揉揉眼睛,仔细的看了看那道人影,却是觉得些许的眼熟。再走近些,却见是一个穿着黑色呢子大衣,带着顶圆环英伦毡帽的男子,因为背对着,庄曳看不见他的脸。
那人似乎有些焦躁,身影在灯光下不停的踱步,时不时的还朝前方张望,似是在等什么人。
不过这么晚了,估计他应该是等不到想要等的人啦,庄曳摇摇头,不再去理会那人影,径直的朝前走去,等到经过那人身旁时,他倒是想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会在这样的深夜苦等。
大概是个销售吧!庄曳心底里蹦出个答案,毕竟这样的场面自己也曾经历过,为了一笔生意,在客户家门口等了一夜,可惜依旧没有等到人,后来才知道,客户那晚去了另一个住所,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候你拼了命,却依旧没有任何结果。
靠近,再靠近,终于,庄曳经过了那人身边,微微侧头,看看到底是个啥样的销售,然后,庄曳就僵在了那,一步都移动不了自己的脚步。
路灯昏黄灯光下,一张略显清瘦的脸出现在灯影里,额头上几道浅浅的皱纹,被眉梢上挤在一起眉头所拉扯,就者灯光映射成一脸愁容,蜡黄蜡黄的。
再配上那几根稀疏露出的胡须,微微积白的嘴角,以及眼神中时时透露出的紧张神色,外加一张父亲熟悉的面容,庄曳愣在了那里。
灯影里,那个等到夜深人静的“销售”,却是自己一天前才见过面的父亲。
是了,怪不得那人影看起来有些眼熟,那呢子大衣,不正是第一次工作时给他买的吗?那英伦风格的毡帽,不也是生日时送他的礼物?还有,他怀里的那个保温桶,不是母亲结婚时陪嫁的老古董吗?
“爸”
“恩?”
“啊!阿曳,你回来啦”
父亲的动作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仿佛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那么大的人,竟然在自己儿子面前慌了神。
庄曳的心中,似乎有种莫名的东西在捶打着胸口,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的难受。
“阿曳,看爸爸给你带的冬瓜排骨汤,你妈早上炖的,还热乎的呢”
“恩,爸,咋们先上去,夜里风凉”
泪水似乎已经喷涌而出,庄曳大步夸朝前边,只留下背影给父亲,这一刻,他莫名的泪如泉涌,仿佛那胸口的巨锤猛的用力,让他的心如面团般挤在一起,于是泪水就不受控制的喷涌而出,沿着他的脸颊,瞬间打湿了胸口的衬衫。
他忽然想到了朱自清先生的《背影》,里面的父亲兜着橘子,费力的爬上月台时那颤颤巍巍的背影和现如今,深夜中被昏黄的灯影拉长的父亲的背影,以及那捂在怀里的保温桶,似乎都蕴含着无声的父爱。
庄曳忽然明白,自己太过于苛责自己的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