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严永刚在对待杨军的问题上显然是煞费脑筋。
虽然时间很短,但“三月”的发展速度却是超乎想象的。
正如他事前所预料的那样,公司并没有因为于千里的离开而止步不前,反而因为杨军等人的加入而更加蒸蒸日上。
杨军组建的这个体系,的确远非昔日的于千里可比。他的功绩有目共睹,他个人的能力也在市场实践中与日俱增。留下他,是福是祸,严永刚并没有十足的把握;炒掉他,涉及的面太广,必然会引发不小的风波,弄不好还会有崩盘的风险。
严永刚不断地权衡着、思考着……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在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不眠之夜之后,严永刚终于果断地作出了一个决定。
这也是他一贯的行事作风。
事前分析的时候,无比地小心谨慎;而一旦决定之后,就必须果断地执行。
正像一句老话所说的:“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几天之后,“三月”为“樵夫山泉”策划了全国性的节庆促销。
杨军作为此次活动的总策划亲自挂帅,与项目组成员和客户一起奔赴北京、成都、南京、武汉等几个主要“战场”督战。
杨军深知:“革命战争是群众的战争,只有动员群众才能进行战争,只有依靠群众才能进行战争。”所以,在临行之前,他专门请了“三月”的这帮弟兄们一起商议对策。
“前几天开会大家也都看到了,严永刚对发奖金的事儿一直闭口不提,还想让孙珊珊去顶李非。”杨军站在酒桌前慷慨激昂、义愤填膺地发表着激情洋溢的演说,“这不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吗?大家是公司的‘老人’,这江山可是弟兄们亲手打下来的,凭什么他严永刚说什么是什么,我们不能让他任意宰割。”
他的话音刚落,便马上有人积极响应:“我们跟着你干!”
“咱们怕谁,整个公司就指着咱们创造效益呢……”
崔强低头望着酒杯默不作声,心里似乎在想着什么。
杨军见此情景,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老崔,你还看不出来吗?现在公司的情况很复杂,严永刚要干掉一些元老,李非就是一个例子。大伙儿都辛苦一年了,现在干掉你,不要说年底究竟发不发奖金了,就是真发奖金了,你也一分钱都别想得着。要想扛住他,咱们就必须团结起来。我向你保证,只要按我说的做,保管让他严永刚一分钱不少地把奖金给大伙发了。”
崔强沉吟了半晌,迟疑道:“可是……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天塌下来由我顶着!”杨军想都没想,便大义凛然地说,“只要有你们这帮弟兄支持我,天就塌不下来,咱们就一定能让他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
“得!老杨,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干!”崔强咬着牙,用力一拍桌子,毅然决然地说。
“好!”杨军环视了一圈在座的诸位,条理清晰地说道,“第一,从现在开始,客户应付的项目款一分钱也不往回结,能拖的尽量往后拖;第二,你们都是各项目的负责人,多跟手下人吹吹风,主要是关于年底奖金的事儿;还有,我不在的这一段时间除了王剑锋王总以外,谁的话也别听。我还就不信了,他老严真能把咱们怎么样?”
这天傍晚时分,C市迎来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下班的车流在大雪中缓缓行驶,路上的行人则步履匆匆、低头急行。顷刻间,整个城市就银装素裹,被笼罩在了一片苍茫之中。
大锋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景象,脑子里却一直在飞速地转动着。他刚刚接到了严永刚的邀请:晚上一起吃饭。
大锋心里明白,严永刚找自己绝不仅仅是为了吃一顿饭那么简单。
这似乎已经成了现代社会的一个标志: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情,人们总要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或是一起坐坐,或是一起喝茶,或是喝杯咖啡。可实际上,却不知要谈多少和这一行为本身风马牛不相关的事情。
大锋正在犹豫着去还是不去……
他此时的心情很矛盾:如果不去,严永刚的面子上实在过不去,甚至还会打草惊蛇,让他对自己更加严密设防;如果去呢?杨军又是个极其敏感的人,要是传到他的耳朵里会不会闹出什么误会?因为这毕竟是一个敏感时期。
他思量了再三,决定还是去一趟,看看严永刚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出了长白山饭店的大门,大锋想叫一辆出租车,可在这种大雪的天气里出租车的生意格外火爆,大门外居然看不见一辆候客的车辆。他只好一边走,一边回头留意着是否有空车驶来。
走了将近一支烟的时间,雪花已经在他的身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他努力睁大了眼睛,好不容易看见一辆打着“空车”指示灯的出租车从后面缓缓地开过来。大锋急忙招着手跑了过去,那样子就像见到了自己的亲人一样。
他抖了抖身上的雪,坐进了车内。开着空调暖风的车内温暖如春,这与车外大雪纷飞的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大锋放松了身体靠在椅背上,看到沿途还有不少等待打车的行人,不禁心想:“这种鬼天气,要是有一辆自己的车该多好啊……”
(二)
在餐桌上,严永刚和大锋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一些毫无主题的琐事,也没有什么意味深长的、需要仔细琢磨的“潜台词”。
严永刚这次吃得居然很快,只用了不足一个小时的时间。
吃完之后,他亲自驾着自己那辆“本田雅阁”把大锋带到了一间叫做“陆羽”的茶楼。
严永刚找了一间清新典雅的包房,让服务员端上了自己的存茶——武夷山的上等“大红袍”。
大锋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又默不作声地放下。
严永刚眼里带着笑意,问道:“味道怎么样?”
“我可不懂品茶,”大锋憨笑着,“无论是两千块钱一斤的,还是二十块钱一斤的,到了我嘴里都一个味儿。”
严永刚目光闪了闪,随即笑道:“是啊,喝什么茶并不重要,关键是要看心情。”
“噢?”大锋依然面带笑意地望着他。
严永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说道:“喝茶其实就是在喝一种心情,只要你的心情好,至于喝什么样的茶自然就不重要了。”
“那严总现在的心情怎样?”
“和聪明人一起喝茶,你的心情想不好都不行!”
二人互望了一眼,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严永刚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缓缓地说道:“我再放一段音乐,你听了之后心情或许会更好。”说罢,他就从电脑包里掏出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还有一张很普通的光碟。
大锋心头一颤。不知为什么,他觉得眼前的一幕竟有一丝说不出的诡异。
严永刚伸出那只苍白的手,缓缓地点了几下鼠标。须臾,里面传出了杨军和钱百发的对话……
屋内的空气仿佛已经凝固了许久,严永刚和大锋宛如老僧入定一样悄无声息。
电炉上那个小水壶里面的水开了,蒸汽顶着壶盖发出饱含节奏的声音。
那声音就像大锋此时的心跳一样,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大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努力地压抑住自己的心跳,尽量平静地说:“严总,如果没别的事儿我先回去了。”
严永刚微微一笑,问道:“剑锋,你能告诉我鱼与熊掌如何兼得吗?”
大锋静静地看着他,依然没有作声。
“这个时代你认为还有义气存在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严永刚依然不急不缓地说,“你是你,他是他,你没有必要跟着他一起往火坑里跳。”
大锋像是变成了哑巴一样,怔怔地望着桌上那个还在冒着热气的小水壶。
“唉!”严永刚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们辞了公职,辛辛苦苦地出来打工为的是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哥们儿义气吗?”
大锋把目光转向严永刚,开口道:“杨军是我从小玩儿到大的朋友,他就是犯了再大的错,我也只有舍命陪君子了。反过来,如果拿钱的是我,他也会作出和我一样的决定。”
严永刚垂头丧气地连连摇头:“我只是替你惋惜呀,你原本在公司可以得到更好的发展机会。而且,从为人上来说,你比他处事更灵活,虽然专业知识稍有些欠缺,可至少你凡事能做到深思熟虑。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你比他更理性。”
“我更理性?”大锋摇了摇头,“再怎么说我们也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哥们儿。”
“你能靠哥们儿活一辈子吗?为别人着想没有错,可做人一定要为自己而活。”严永刚的声调提高了,语气中带有几分焦急,“交情、义气这些东西值多少钱一斤?”
“可这些是我做人的原则!”
“这就是你的原则?”严永刚怒急而笑,“为人民的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命、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
大锋见严永刚这么一说,也顺便调侃了一句:“您不是法西斯,杨军也代表不了人民。但做人一定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一定要对自己的良心负责……”
“你负得了他的责吗?他明天要是杀人了,你也心甘情愿地陪着他挨枪子吗?后天他一心血来潮从长白山饭店的十八楼跳下去了,你也陪着他融化在那蓝天里吗?义气两个字谁都可以整天挂在嘴边儿,可没有原则的瞎讲义气是什么——是犯傻!我不相信什么朋友情谊,我只相信四个字——生存、发展。”
严永刚点燃了一支烟,继续说:“你对他这么仗义,可他对你怎么样?他对你讲义气了吗?说白了,他对钱才是真讲义气!否则他为什么不把回扣分给你一半呢?这样的哥们儿还是哥们儿吗?”
大锋心头一震,随之脸上抽搐了一下。
“剑锋,我今天之所以跟你说这些话是完全设身处地地为你着想,人生的价值要体现在你所创造的财富与事业中。你也知道,公司正在投资一个餐饮连锁项目,过一段时间,我将会全身心地投入到那边,而你将作为三月广告策划公司的总经理来组织日常工作,所以你应该更多地考虑考虑企业的建设和发展。”
大锋的目光倏地一亮,抬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严永刚。
严永刚伸手扶住了大锋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剑锋,你一定要好好想想,公司没有你不行啊!而且,这对你又何尝不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呢?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你的价值将会得到更为突出的体现。识时务者为俊杰啊!这个时代英雄早已不复存在了,人们现在欣赏和赞美的不是壮烈而死、慷慨就义的烈士,而是明哲保身、有钱有势地活着的人。”
“这……”大锋的身体向前探了探,欲言又止。
“你回去再仔细考虑考虑吧!不过我真诚地奉劝你一句:别让人当枪使。”严永刚站起身,从包里掏出自己的汽车钥匙递给大锋,“以后我的车就归你用,你也应该有个现代化的代步工具了……”
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雪后的月光显得格外皎洁,照在银色的大地上散发出明亮的光晕。
大锋在夜色中开着那辆“本田雅阁”缓缓而行,脑子里却思绪万千,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老杨啊,我早就跟你说过,让你离于千里远点儿你就是不听,到头来果然是着了他的道儿啊……”
他一边在替杨军惋惜,一边又在抱怨他:“不就是两万块钱吗?拿就拿了呗,这么多年哥们儿了,我怎么就换不来一句实话呢?他变了,他变得我都有些不认识了……”
想到这里,大锋的眼中竟然有了闪闪的泪痕。
(三)
“……鉴于杨军所犯的上述错误,经董事会研究决定:解除他的全部职务,档案暂留人力资源部以观后效。这一期间由王剑锋暂代常务副总一职。”严永刚坐在会议室内,对所有中层干部们郑重庄严地宣布。
他心里很清楚,这个决定无疑是给杨军在“三月”的职业生涯“宣判”了一个“无期徒刑”。他更清楚,杨军绝对不会接受这个“宣判”,因为他宁愿选择“死刑”。
众人面面相觑,李非、崔强,还有几个项目经理都把惊异的目光望向了大锋。
然而大锋却面无表情地垂头摆弄着手里的一支钢笔,他所有的兴趣似乎都放在了那支钢笔上,对眼前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好像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崔强和其他几个项目经理一看大锋如此表情,也都纷纷若无其事地低下了头。
李非则陡然一惊,随即把目光扫向了整个会议桌。他发现大家都默不作声,只有严永刚的脸上带着一副充满阶级斗争的表情,用冷冷的目光逼视着自己。
“等一等!”李非用同样冰冷的目光回敬着严永刚,“杨军目前不在本市,这个决定是不是太武断了?”
“证据确凿,人赃俱在,他在不在又能怎么样?难道董事会没有这个权力吗?我在董事会上还替他说了不少好话呢!”严永刚语气严厉地喝道,“要不然早就把他送检察院了!”
“你不用吓唬我,也少拿董事会说事儿,其实这就是你个人的意思!你不调查清楚就妄下结论这难道不武断吗?”李非突然站起身大声道,“你知道你做了些什么吗?你这是负责任的态度吗?这件事要是不调查清楚,你是在毁杨军,你是在毁他的职业前途。”
“李非,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儿还轮不到你说话!”严永刚被气得身子直打颤,勃然大怒地拍案而起,气急败坏地吼道,“别忘了你的身份,想在我面前撒野你还嫩了点。”
李非阴沉着脸,狠狠地瞪了严永刚和大锋一眼,“我不干了总行吧?再怎么着老子也不当叛徒,不做卖友求荣的小人!”
说完,李非转身大步走向门口。门在他的身后“砰”的一声关上,随后走廊里急促的脚步声愈来愈远。
会议室里又安静了下来,严永刚兀自气势汹汹地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大锋依旧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摆弄着手里的钢笔。其他的人都噤若寒蝉地低着头,不知在想着什么。
巨大的波音767飞机稳稳地降落在C市的机场。
下了飞机后,杨军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李非打来的:“大锋叛变了……”
“档案暂留人力资源部以观后效……”杨军的大脑里还回响着李非在电话里的声音。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严永刚这么做算他狠,可王剑锋啊王剑锋,你不该这么做呀!”杨军的心猛然一紧,脑子里刹那间一片空白。
虽然李非已经把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了他,但他还是不能相信,不敢相信,也不忍相信。
那种感觉就像迎头挨了一闷棍,紧接着后脑又被拍了一板儿砖一样,让他浑身冰冷、摇摇欲坠。
杨军失魂落魄地来到林雪的住处,心不在焉地按响了门铃。
“你回来了!”林雪像快乐的精灵一样出现在他的眼前,紧紧地抱住了他。
杨军阴沉着脸,轻轻地推开她,一声不响地进了屋。
林雪一脸诧异地看着他,眨了眨那双美丽的大眼睛,轻声问道:“怎么啦?”
杨军大口地吸着烟,恨恨地说:“我被大锋给玩儿了,被最信任的朋友出卖了!”
他把剩下的半支烟重重地掷在地上,暴跳如雷地大声喊道:“他怎么能这么做呢?老子真是瞎了眼,认识了这样的朋友!”
林雪被吓了一跳,一脸茫然地呆立在一旁。
她有些不知所措,他们相处这么久,杨军像今天这样发脾气还是头一次。
杨军径直进了卧室,关上门独自吸烟。林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好一个人在客厅里看电视,眼睛却不时瞥向卧室的门。
过了一会儿,林雪有点按捺不住了。她站起身,倒了一杯淡茶走到卧室门前,先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然后轻轻敲了敲门:“杨军,喝杯茶吧!”
屋里一阵沉寂,林雪又轻轻喊了一声。
蓦然间,门里传来杨军声嘶力竭的声音:“别打扰我,让我静一静!”
林雪叹了口气,无奈地低头喝了一口自己刚沏的茶,默默地回到沙发上。
卧室的门突然开了——杨军怒气冲天地朝林雪大喊:“把电视关了!一个破电视你放那么大声干吗?”
林雪猝然一惊,回头望向杨军,脸上充满了惊恐不安的神色,泪水迅速弥漫了双眼。
杨军深深地叹了口气,无力地垂下头,无精打采地靠在门框上。半晌,房内寂静无声。
林雪慢慢地转过身,轻轻抽泣起来。杨军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不禁心头一酸,眼泪也差点儿落了下来。
他急忙走过去,扶着林雪的双肩,把她转了过来,一边帮她擦眼泪,一边哄道:“我罪大恶极、恶贯满盈,我惹林雪同志生气,我该死。林雪同志是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子里能跑火车。让我们时刻铭记林雪同志的话:人嘛,犯了错误并不可怕,只要改正了还是好同志。”
林雪望着他那副摇头晃脑的样子,不由破涕为笑。她轻轻地捶了一下杨军的前胸,娇嗔道:“尤其像杨军这样的同志,既然已经有了悔过的表现,我看就还是以批评教育为主,鞭策挽救为辅。绝对不能一棒子打死,还要给他一个立功表现的机会。”
杨军苦笑着把林雪拥入怀里。林雪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在他耳边轻轻地说:“老杨,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陪着你,都会和你一起去面对。”
杨军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他狠狠地咬了咬牙,强忍着没有让它们流出来。
真正的男儿只流血,不流泪,就算是要流泪,也只流在心里。
杨军用力抱紧了林雪,久久没有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