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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狼顾 其三

盖朵抿着嘴唇,她的目光来回在一坐一站的两人之中不停闪烁,这种不安在桑认出来对方后被放至更大,盖朵能感觉到自己有些疑神疑鬼的,或许只是女人的某种直觉,仅此而已。

她敢肯定自己从未在废城里见到过这张面孔,在内侍司见面的时候她就以为是某位初臣或者新封的伯爵,可桑为什么会认识他?盖朵隐隐感觉到不对劲,仿佛……这一切都是在某人的安排之中,她讨厌这种身在局中的感觉。

那么其目的是什么的呢?盖朵盯着眼前端坐着的男人,所能看见的只是一团模糊的阴影。他大费周章又不惜破费……难道就是为了和废城里最不起眼的四王子同台看一场表演?

桑的内心并不比盖朵的镇定到哪去,甚至更加慌张,因为上午时内心残留着的余悸在隐隐作祟。他为什么在这会遇见这位司各特·冰狼?明明那场成年礼的鉴定上司各特已经给过定论,在场有资格继承王位的皇族成员里,只有温一人拥有「魂」的能力。可桑总有种莫名的感觉,司各特一定看出来了什么,他仿佛能够透视的暗色瞳孔,经过自己身边时向上望的动作,那张匿名的纸条说不定也是他搞的鬼,桑开始胡思乱想,不然司各特绝不会用这么迂回的办法来和自己见面……但……他又有什么理由替自己欺瞒堂堂的伊卡洛斯之王呢……

“两位请先坐下,这里的位置应该也能算得上宽敞吧。”司各特靠在嵌有翡翠的库尔德风格座椅上,随意地说,“你们大可放心,这里只有我,没有任何人知道你们擅自出宫。”声音在空旷的包厢内具有十足的空间感,听起来仿佛带有某种寒气。桑默认,听起来倒是更像是一种温和的威胁。不过司各特没有任何想骗他们的意思,整个包厢的的确确只有他们三人,司各特花大价钱包下了这个场,今天冰狼这一姓是这家酒院唯一的贵宾。

盖朵犹豫着该怎么行动,冒然离开肯定不够礼貌,但这样入座……总感觉像是走进屠宰场的羊羔。这样的交会……要是被旁人知道些内情,都能落得一个勾结臣子的罪名……这就不是小事了……在这时她感觉有人突然握紧她的手。

盖朵回头,看见桑定定的眼神。“没事的,表演快开始了,快找个位置坐下吧。”桑说得很沉稳,他不想让盖朵看到来自于他的这份不安。他和盖朵所想的一样,但有一点桑想得更加清楚,如果这真是个有人布置好的局,那当他们踏出废城外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套入其中,而现在,已经没有退后的路可以选。更何况,就桑的直觉来说,司各特至少没有看得出来的恶意。他也说不清楚这种感觉,可能就是因为司各特有意无意地包庇了「上善若水」。盖朵点点头,桑没有看见她脸上的微红。

桑很大方地走过司各特的面前,他在司各特左手边入座,盖朵则坐在他们后排,她明白或许有些交谈是她不该去听的。桑端端正正地坐着,坐姿有点不太自然,可能还是因为他的紧张,桑并不知道接下来司各特会谈到什么,但他知道绝不会是什么无关的小事。倒是司各特饶有兴趣地看着下面的剧场,像是在玩味着什么。

“今天晚上的剧是由《甘比诺》改编而来,四王子殿下可曾看过这部著作?”司各特突然开口,桑没想到会是以闲聊的方式。

“当然,很久之前就读过。”桑平静地回答道,“我记得是多格尔诺的诗剧吧。”其实他记不清了,印象中只有多格尔诺会涉及到这类王室的传记体裁。

司各特微笑,“这的确算是伊卡洛斯人民都必读的一本名著,正如里面的一句:‘黄金面上不朽的荣耀,请赐予我以永生’。”司各特吟诵道,“但陛下还是说错了一点,《甘比诺》其实是勃利宁·托尔斯所著。”

“作者居然是勃利宁?”桑一愣,当时读时他根本没感受到勃利宁强烈的个人色彩,“勃利宁不是一个一生未入高卢的吟游诗人吗?”

按道理来讲勃利宁跟贵族王室这些接触的不多才对,可他为什么能够写出这么一本“燃烧王”库尔德·斯特兰的传记呢。

司各特一笑,看来随口找的话题很对胃口,“勃利宁应该是我们国家最有名气的诗人吧,但这部《甘比诺》算是他这一生最具争议的作品,因为很多人质疑他并非真正的作者。”司各特顿了顿,“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标题的甘比诺是什么意思吧。”

桑沉默了片刻,“甘比诺是燃烧王出生与逝世之地,就是现在的阿尔萨斯地区。”

司各特点点头,“这部诗剧的跨度与题所示,勃利宁从库尔德王的一生中选取了几个很具有概括性的大事件,无论是笔力还是眼力都是那个时代文豪所才能拥有的。”

“可问题同样也在这。他的笔下有些事件,一般人根本是无从知晓的,比如当时完全封锁消息的‘圣人’事件。”司各特说完看了看怀表,剧还有两分钟正式开演。桑正入神地听着,这类奇闻他还是第一次听说。盖朵也被这样的话题所吸引住了。

“同时《甘比诺》作为传记体的诗剧,还有一点十分奇怪,部分的历史事件他并没有按照事实陈述,很多转折的节点被勃利宁擅自改动了。于是就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司各特阐述得十分清晰,“现在的人们认定其为名著,其实更多是因为其中的文学成分,就诗剧本身来讲,《甘比诺》足够出彩。但就传记来说,它显得很「奇怪」。”

“哗!”建筑的中央暗红的帷幕突然拉开,露出宝蓝色的台底,桑记得之前看过戏剧鉴赏相关的书籍,这是历史剧的舞台配置,在戏剧上历史剧还被称作“大河剧”,取“历史即是大河洪流”之意。

开幕之后整个空旷的舞台上只站着一位衣着复古的中年男人,他穿着浮鲁门族传统的羽帽,指尖夹着一根硕大无比的雪茄烟,灵魂仿佛还在停留在梦里。

这是最标准的勃利宁形象,也是桑他们所更熟悉的形象,现世流传印刷的精装诗集上都会留有这么一个潇洒的头像。桑出神地看着,他还记得序幕是诗人自己宏大的感慨。台上的勃利宁·托尔斯说起来话的神态有种似醉非醉的朦胧,他如此沉吟道:

“我曾有幸见过英雄,所以如此惶恐生于这个时代;

有思想的苇草无法避开野火,所以狼的后裔中有人左顾右盼。”

桑屏住呼吸仔细回味,除了小人物式的自嘲之外,他似乎还能感受到一种更为宏大的情感。那是独属于那个辉煌时代的印记,仿佛只有呼吸过中古风味的空气才能感同身受那种血与火的腥味。库尔德·斯特兰所在位的时期被称作“伊达尔破晓”,他颁布了《库尔德法》,削弱了各大附庸国,主导了第一次国际间的战争,也就是历史上所记述的魏玛战争。一切都是空前的里程碑,如今伊卡蒙德的砥柱多半都可以回溯至那个耀眼的年代。就算是桑这样对功名没有欲望的人,想起那段历史也不禁心潮澎湃。

而如今人们争先修筑起坚实的城墙,身体里流动着的是平和温凉的血液,就连音乐里的鼓点也不再有力。和平年代的和平岁月,仅此而已。

——

司各特起身鼓掌,之后的掌声仿佛都在他身后。这不是他第一次观看这部剧,但这里戏团无论是演绎还是整体的完成度,都着实让他惊讶,尽管还没演到引人入胜的结尾。第二幕已经落下,中间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服务员恭恭敬敬地端来赠送的“高卢骄傲”气泡酒与丰富的果盘,司各特微笑,尽管他知道这种酒其实并不名贵,他还是微微弯腰以示感谢。

司各特揉着太阳穴,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或许该说些正事了,他细长的手指在叩击着椅子的扶手,至少在这里,「上善若水」是「无法」发动的,他可能比桑本人还清楚。

“你或许对这个更感兴趣。”司各特伸手把果盘递给桑,桑连忙道谢。他目送着盖朵去洗手间,经过这么有意无意的闲谈,他和盖朵心里的顾忌似乎已经放松了不少,盖朵甚至被司各特博学有礼的风度给吸引,兴致勃勃和司各特讨论起了勃利宁的其他作品,桑之前知道勃利宁是盖朵最喜欢的诗人,《甘比诺》的剧情本身也的确出彩,桑也不禁沉浸在其中。

但身边那个看起来轻松的男人总能把他拉回现实,尽管他一直在谈论勃利宁,但桑有一种感觉,今晚虽然精彩,但有些内容还没开始。这不止是一种感觉,司各特的目的还没显现出来,看起来这个男人是真的能够沉住气。

桑其实早就尝试过动用「上善若水」,想利用能力来透视一下司各特先生的内心,但还是和之前一样,无论桑怎么呼唤,另一端仍然如同一摊死水。桑不禁有些绝望,这「魂」能力觉没觉醒有什么区别……关键时候怎么都不出声的……桑记得骑士小说里那些名骑士对「魂」都是运用自如的,可能他还远没有达到那个境界。

桑把自己后背埋进座椅里,他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在一个空荡的包厢里他倒不会这么注重体面。他在犹豫,是不是应该找个话题聊聊,或者……直接开门见山吧,有什么事相求?升官?发财?桑又开始胡思乱想,可这些最庸俗的东西他都没有权力去给予,司各特到底想从自己这……获取什么呢?

搞不懂,真的搞不懂。他虽然已经成年了,跨过了十八这个没有什么高度的门槛。但桑还是感觉很多事情一旦涉及到大人那一套就会复杂很多,这么多年来他大概明白了事物运转的逻辑,但理解可能还需要时间。每次到了这种时候桑就会特别地怀念「上善若水」,其实「上善若水」就算在这,恐怕也给不出什么解答吧。桑默默地想那个故作深处的水滴。

“「上善若水」在你头顶。”熟悉的话语突然在桑的耳边炸开,桑像是在那一瞬被雷给劈住,他猛然转过头,只看见一脸倦相的司各特把玩着盛酒的杯子。

“这是利用「魂素」发声的方式,能够准确地传达给对方。”他隐约能够看见司各特似乎在动同样的嘴型。

“试试看,想说的话在脑海里先凝聚成型,以「魂素」为载体传运过来。”司各特压根没有任何动作,他看起来还在惬意地喝酒,他抿了一口,皱了皱眉头,这种涩味他并不中意。

桑紧闭双眼,他在酝酿这种感觉,将注意力集中至一点,憋住气之后浑身发力,看起来像是大侠在发功……又像是老年人在便秘……他压根感受不到有如何的变化,更别说什么玄乎玄乎的「魂素」了。

司各特看着桑这边没有反应,他有些哭笑不得,摇了摇头,“这样吧,待听臣言毕殿下再作回应。”这句话是用伊达尔的古语,司各特在把握自己说话的语气,他清楚自己想说的事情的重要性。

“用这种方式来和殿下见面,的确是无奈之举。”司各特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因为这件事我不想有任何的旁听者,而您的回应有关系到「未来」,臣想与殿下共同奔赴一场有关存亡的冒险。”桑一怔,冒险?这个词再度唤起了他的紧张。

“合作最重要的部分在于坦诚,臣不介意对自己的部分多加透露,在今天上午的成年礼上我动用了自己的「魂」能力,在那时我就感知到「上善若水」的存在。这就是我的「魂」能力,其名为「狼顾」。”司各特张开手掌,一小团幽蓝色的火苗悬浮在之中,其姿态与桑自己的「上善若水」几乎无差。

“「狼顾」的能力很特殊,它能够展开一个领域,在这领域之中隔断掉任何「魂形」的反应。也就是说,在这个领域中的人是无法动用自己的「魂形」的。”桑突然明白为什么自己自从成年礼之后再也感应不到「上善若水」,原来是司各特的能力。自己与「上善若水」的联系原本就有些虚无缥缈的,被「狼顾」的领域再这样打断,难怪成现在这样……

“当然,我只能隔断精神力与我相比较弱的「形者」。”司各特补充道,“像你的父王那种……我是无法撼动的,甚至还有可能会被反噬……”

“当时我就是通过「狼顾」的阻断反应来观察王子们是否存在「魂」的觉醒。事实上只有您与二王子温有明显的反应。但我没有说出来真正的结果,因为我知道殿下的未来与此有着莫大的联系。”

“臣不知四王子殿下有无过关于未来的考量,但臣知道如果殿下有过,哪怕只是浅尝辄止的忧思,都能明白自己如今在废城里的处境。”司各特眉毛一挑,“废城里的轮盘已经开始转动,斯特兰家族的局已经有很多强劲的手参进来了。如果说这是一个庞杂的局,那么四王子您——如今仍然同一位局外人无异。”

“如果这种模糊的描述不够明了,那么请允许我给殿下简略地描述一下我所能够明了的局势。”

“首先,传统斯特兰王室成员是站在太子斐多这边,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他们大多数偏向祖制,无意更改嫡法,其中就有你的义母马歇尔·斯特兰。”

司各特说完有意地注意桑的神态,桑的眼睛里有什么像是在控制着自己,很明显他成功了。

“其次是二王子温·斯特兰,他是呼声最高的王位人选,你或许会觉得理所应当,温既有智慧亦知礼节,但温只是精心雕刻的工艺品,他背后的影子里站着的是整个伊卡洛斯王国最顽固的两大势力。”司各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情绪也开始激动,话语也有些颤抖,“罗夏家族与莱茵党,我想你应该多少听说过。”

桑瞪大眼睛,他不可能不知道罗夏家族的名头,这是自伊卡洛斯开国以及伊卡蒙德联邦建立以来就握住权柄的家族,当时与隆家、晶盾家并称为“伊达尔三大家”。但隆家因几年前的政变而中落,晶盾家在库尔德时期过后便不再占据要职。现在新晋的大姓有四家,光齿、罗夏、泰戈与奥利弗。

但兴衰起落中似乎只有罗夏家族屹立不倒,桑并不知道其中有何秘辛,他惊讶的是自己居然一直没能看出来罗夏家族中意的继承人是温。

被司各特这样点破,桑发现很多事情突然就能说得通,为什么主理人菲兹杰拉德·罗夏会成为温的侍读,为什么斐多会在这几年去掉自己的锋芒,为什么……自己会对那个明明面容亲切的哥哥越发疏远。

至于莱茵党,桑对党派的事情了解得有限,他并不清楚具体的党派斗争,桑原本想要发问,但不好意思打断司各特的阐述。

“遗憾的是,三王子多安·斯特兰我并不知道有谁支持。”司各特没有表情地说道,“不过不影响他有问题,我能做出这样的结论,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或许能够弄明白。”

“而四王子您这边呢?就我所知,在这场豪赌中您的手里,好像目前没有任何的筹码。”内容虽然听起来像某种挑衅,但司各特的口吻得很委婉,仿佛为子女参考前途的长辈。

桑大概能够明白司各特手上即将揭开的幕布之下会是什么,他有点不敢置信,同时又有些心惊胆战,司各特继续说道:

“我之所以说会关乎「未来」,是因为现在臣准备为这片空位,押上自己的筹码。”他直视着桑棕色的瞳孔,“臣请愿成为四王子的幕僚,但前提是,殿下是意在王位的。否则臣的决心就相当于付错地方了。”

司各特说完之后就不再开口,留下一段沉默让桑思考自己话语的分量,他不想得到一个草率的回答,哪怕深思熟虑之后的是拒绝。

可桑看起来并没有在思考什么,他听完就直直地盯着司各特的方向,司各特看不清这个男孩的眼神。

桑居然笑了起来,他直接说出声来,没有任何顾忌,“我为什么要去冒险?每个人都会有每个人的位置,我可能暂时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但绝不会在废城的最北方。”

他是真的想笑,可能是这里过于严肃的气氛让他觉得别扭。桑一直觉得他完全不明白大人的那一套行为逻辑,可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可笑,原来也可以这么简单,原来他们绕来绕去都是为了几样东西,无非是荣华,是功名,是自己在废城之中镀金的饭碗。

他对那王位没有丝毫兴趣,他已经眼看着那个男人如何被头上的至高之冠彻底腐化。王座没有永恒的主人,桑明白,上面坐着的永远只有一个被遗忘的阴影,它靠人们的欲望为食。

盖朵已经回来了,司各特微笑着打着招呼,桑也朝盖朵点点头,她原本内心关于司各特的猜疑已经消了下去,可待到回来时她瞥见两人的脸色仿佛都有着什么不对劲,像是什么交流被阻断了一般。

“没事,没说什么。”桑继续点头,盖朵勉强地笑了笑,气氛已经发生了某种改变,盖朵能够感觉到。但她什么都不知道,只能把注意力转移至剧台上,下一幕即将要开始了。

桑转过头,司各特经过「魂」处理的声音再次显现在他的脑海:“所以这是拒绝,还是不加思索的那种?”

司各特看见桑转过头,做了一个“不然呢”的嘴型。

“或许人各有志,我无意再宣讲任何人生道理,只能再自以为是地分享一些经验。殿下可观赏过搏击比赛?”

桑不解地看了司各特一眼,他有点没能跟上司各特的思路。他不知道的是古典派的学者都习惯于这样说理。

“臣曾有幸观赏过搏击比赛里的拳击,真正血腥的是地下的拳击场,里面无论是肌肉隆起的斗士还是大声叫喊的观众,都充斥着某种见不得光的兽性。有些人生来就被迫活在擂台上,因为父母在他们还没有形成记忆的时候就将他们卖给不知名的黑市,体质好的会被留下,身体弱的则会被当做零散的器官……去给那些蒙着面的古姆教徒拿去做各种掺杂鲜血的仪式。”司各特没有看桑,也将目光转移至舞台上,他或许说了太多关于阴暗面的见闻。

“而如今的废城与那样黑暗的拳击台无异,有些人有着精心的训练,有力的臂膀,他们背后有着如潮的簇拥,搏击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种血管喷张的刺激运动,那些人的目的只是夺得最后魁首的奖杯。”

“而允许我的言辞更加无礼一些——殿下您,就相当于那些生来被迫出现在搏击台的低贱族类,您可能没有拿下至高荣誉的意向,但记住,这对这些人来说并不是比赛,而是生存。因为您怀有斯特兰这一姓氏,这即是王室的高贵之血,也是被世人窥视的印记,一旦拥有,就永远无法逃离,直到一次次的胜利,或者一了百了的死亡。”

“在擂台上的搏斗虽然是力量的对撞,但是同样有着所谓技巧。而且我曾经观察过,经常会有「不一致」的对局出现,体重轻者被重的大汉捶打至鲜血淋漓,也有轻巧如同猴子一样的矮人把肥仔踩在脚下。但熟练的斗士都有一个特点,无论是优势还是劣势,他们都会尽量保持进攻,就算采取防守的动作也不会持续太久。”

“他们所持有的道理很简单,在对手狂澜般的攻击中一味地防守只会导致越退越后,从而失去自己的位置。”司各特语调开始高昂起来,仿佛在宣读什么判决,“防守的软弱者会愈退愈后,不再有能够站稳的余地,或许到那时,你连自己所珍视的事物都守护不了。”

“所能说的我已经说完,这只是一个忠告,只是希望你明白一个道理,王位或许不是为了继承斯特兰的荣耀,可能只是为了保护好自己的一切,对你来说仅此而已。”

最后一句司各特的敬语都不再加上,他已经转而观看演出,最终幕已经开演,幕布高高地拉了起来。而桑面无表情地看着前面,他无精打采地靠着座椅,看起来有些蔫蔫的,看起来就和没心没肺的小屁孩一样。

但心里隐隐有什么柔软的地方被司各特严峻的比喻击中了,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吗?桑咬着嘴唇,他烦躁起来就会有这样习惯性的动作,他上一次体会到这种无法把握的无奈感……还是在已逝去的母亲身上。

真的会像司各特说的那样吗?桑不喜欢那个男人描述的那些,感觉太过冰冷。但他心里有一种感觉,司各特所说的并没有夸张,这是一种真实存在的丛林法则。桑抹了把脸,他决心继续投入到《甘比诺》的表演中去,他不想在自己生日这天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

就算……有这般残酷的规则存在又怎么样……桑心想,司各特这番话反而更加固了他的决心,他就是要游离在这规则之外,这样想或许会被人认为太过天真,不过在这种方面桑一直都很认真。任你们争夺拼抢吧,我无意窥视那高处的王位……我只想过……自己的生活啊……桑小心地看了一眼后面的盖朵,被暖光照映着的脸庞显得更加可爱,仿佛是一切美好的象征,他心里一动,居然有一种想去把握的冲动。

——

钱德勒·卡佛脚步飞快地穿过这几间办公室,过道上的人们都识趣地避开,并且小心翼翼地问候。钱德勒勉强地回了一个笑容,他已经尽量保持自己的风度了。

所有人都能看出钱德勒有些生气,尽管他是军情七处所有人的头儿,但很多人对他的印象都是一个有些显老的温和绅士,很多新晋的干部几乎都从未见过钱德勒这样大动肝火。

其实钱德勒的情绪与其说是愤怒,更多的是无奈。让他发火的部分只是因为在午夜三点被急电叫醒……明明第二天就是他一个月一次为数不多的假期,钱德勒盼着能睡这一次好觉已经很久了,可突然又出这种事情。钱德勒听清楚的时候头都大了。

他径直走到末尾的审讯室,老福和几个干部对着闭紧的门一筹莫展。在这种场合钱德勒本想板着脸,但看见昏暗的灯光下老福油得反光的头皮……钱德勒抿住嘴唇,老福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左手扶住额头,右手指了指门:“他在里面……我们没看住他。”

钱德勒叹了口气,他不用想也知道会是这样,诺埃尔这混账又在胡闹。他是该找个时间好好收拾一下这小子。

“审讯室的门从里面被反锁了……”老福正想解释一下,转眼间钱德勒修长的身影已经不在他的眼前,老福愣了一会儿,但并没有太过惊讶,这又不是他第一次看见钱德勒释放「魂」,其实他从来就没有以肉眼看到过……

毕竟他们这些有「魂」能力的人就是可以这样为所欲为啊……老福抹去额头上的汗,离开还不忘向那些外面准备看热闹的同事们大喊大叫道:“去去去,别看热闹了,副处长来了这事就差不多算解决了……”

诺埃尔·加拉格尔(Noel Gallagher)压根没注意到钱德勒突然就站在自己后面,侧面的镜子里一个深棕色卷发的青年坐在审讯专用的铁桌前发呆,在玻璃模糊的视界上都能依稀看出些许雀斑。如果忽略掉那一脸不爽的表情,也倒能够称得上有些生涩的帅气。

在这种级别的机关下一个如此年轻的面孔的出现是十分令人惊讶的,加上诺埃尔本来就长一张有些臭屁的娃娃脸,看起来才像还在大学念书临近毕业的学生,事实上他已经二十二了,而且压根就没接受完高等教育。

“解释一下情况,我再考虑给你一个什么处分。”钱德勒面无表情,对这种胡来的小屁孩只能面无表情,过多的表情只会让他们不爽,或者是让你自己不爽。

“有人闯入了枢密院,并且拿去了一份资料。”诺埃尔说得轻飘飘的,像是在抱怨有蚊子咬了他一口。

钱德勒叹了口气:“所以你找到犯人了还把我叫来干嘛?审讯学考试我记得当时你是全班第四。”

不过钱德勒并不觉得诺埃尔算是一个会审讯的人……他一进来就看见诺埃尔对面的有个人横趴在桌上,没有任何支撑。钱德勒不紧不慢地摘下手套,他知道自己已经来晚了,那小子已经把人扎扎实实地打了一顿……虽然说他们军情七处的前身就是当年的恐怖警察「秘骑」,组织的作风自成立起就极端暴力……但好歹是文明社会,都开始进入半工业时代了……钱德勒皱皱眉头,毕竟是堂堂的国家机构啊,得注意影响。

“他不是嫌疑人……”诺埃尔说得有些底气不足。钱德勒眼前一黑,差点被自己呛到:“不是犯人……那是谁?不是犯人你这也能上手打起来?”他似乎无形之中已经接受了诺埃尔的暴力逻辑……

钱德勒马上把人扶起来,看见身上墨绿制服他心里大概有数,这打得还是自己人。而且这次诺埃尔下手的时候估计也有数,身上尽是些看起来夸张的皮肉伤,好好疗养的话一个星期痊愈不是问题。

诺埃尔举起杯子,抿了一口热水,然后直接把水向那位失职者劈头泼去:“滚!没脑子的野狗。”那人被烫到了之后反而感激涕零地跪下道谢,他已经被打得没了脾气,“谢谢长官谢谢长官。”他连滚带爬地想要出去,钱德勒一脸友善地替他打开了锁住的门,那人看都没看钱德勒一眼就四脚着地地溜了,钱德勒默默看着他,他在猜测那人的内心活动会不会是“总算离开这群披着人皮的魔鬼了神啊活着真好”。

“打得也不冤好吧,”诺埃尔撇了撇嘴,“这人是今天本应该留守值夜班的组长,但今天他人压根不在废城,他原本以为「活棺」的防守无懈可击,自己压根不用死板地留在那里,出事之后七处的人把他从城外的赌庄拖回来的。”

“我怎么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夜班值排表?”钱德勒有些迷惑,他记得当时的安排都是经过他盖章的,可自己对这人压根没有印象。

“因为这是「活棺」的值守人员,枢密院其他机构调过来的人。”诺埃尔站起身来,对着玻璃慢吞吞地摆弄自己的卷毛,“枢密院你又不是第一天来,有关「活棺」的决策都不隶属于我们七处管,不过出了事铁定是我们擦屁股。身为副处长你可能会参加一些会议,可别指望有什么决定会找你过问,没那资格。”

“我亲爱的诺尔,你讲话的风格越来越让我想起你的老爹。”钱德勒转过身去,“也就是说,丢资料的地方是「活棺」?”

诺埃尔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不然怎么会惊到你呢,穿风衣的大人物。上头说了,三天时间给个准话,内阁那边应该暂时还不知道。不过这事跟教会牵连,你最好看准你的步子,在他们的肚皮上蹦跶得学会怎么悄无声息地走路。”

“教会?这帮老古董插手了?”钱德勒有些不敢置信,这丢的得是什么文件?教皇的私生子名单?

但他仍然没有停止住自己的分析:“入侵者是怎么进入「活棺」的?我记得「活棺」基本是无法强行闯入的吧,先把入侵者的手段摸清楚。”他其实见过那个「驱动领域」,但他不好说出来。

“另外,查清楚了是丢的哪一份没有?我要具体的说明。”钱德勒想了想,他心头有些不安,不会跟那个人有关吧。

“已经有调查组去过现场了,这两个问题我都能回答你。”诺埃尔看向钱德勒的背影,“入侵者使用的是高等权限的「身份卡」,只有身份卡会如此夸张地激活领域,这位尊贵的入侵者顺理成章地就这么进去了。自然而然,就像每天早起煮咖啡一样流畅。”钱德勒一怔,完了,他已经想到了某个名字。

“而丢的资料,定档的级别是X级,乖乖,X级。”诺埃尔重复道,“如果真就这么丢了,这样的娄子够我这样的小蚂蚁死几遍了?尊贵的处长大人?”

X级这种级别并不固定,但无论权限大小,X级都是某种禁忌。因为它代表的是某些没有定论的案子,而每一页没盖上印章的旧案都有足够的能量……去掀起新的风浪。诺埃尔眨了眨眼,是他看走眼了吗?眼前的钱德勒居然像是松了口气一般。

其实钱德勒本不该如此担心,司各特不会傻到偷走资料原件,而且司各特也绝不会执着于这么一份X级文件。

“具体内容呢,有查出来吗?比如……这份资料的内容关于什么?”钱德勒心里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他并不觉得这事与司各特拜托干系之后就简单起来,反倒复杂起来……短时间里废城出现的第二张黑卡?钱德勒隐隐感觉到这案子处理起来会是某种挑战。

“具体还在排查,但听说,只是听说嗷,那个位置原本是奥黛丽·斯特兰(Audrey Strand)的案子……”涉及到王室成员诺埃尔的声音瞬间小了下来,“不过我倒是好奇……这究竟是哪位啊?我在废城算是晚辈,还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是十年前的事情吧。”钱德勒犹豫了片刻回答道,“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师傅还在审判局里做事,奥黛丽·斯特兰……就是四王子桑·斯特兰的亲生母亲,但具体案情我已经没有印象了。不过,为什么会是这份档案失窃?”钱德勒眯起来眼睛,四王子算是这么多王室成员里最少惹事的一位,平日里也很低调谦逊,没道理啊……

“对啊,为什么会是这份档案失窃啊。”诺埃尔毫无情感地模仿着钱德勒的语气,他拍了拍门,“没什么事我就走了,我会让他们调查组的消息直接汇集给你的,一晚上没睡,怪乏的,原本打算练练梵缇的,出了这事练的什么心性又白搭了。”

“梵缇?”钱德勒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那是一种阿尔玛那边修身养性的修行方式,什么时候暴躁如诺埃尔都想要练梵缇了……

“该改改自己的脾气了,没办法。”诺埃尔淡淡地说,“虽然是被自己的「魂形」影响的,但还是得自己努力做一些事吧。”

“我会记得吃药的,一天两次。”他转身离开,“这桌子算我账上,我自己来赔,别再为我垫着了。”

钱德勒扭头看桌子,果然中间有一块凹下去的坑……被这么折腾已经接近报废了吧,钱德勒摇摇头。有时候钱德勒真怀疑发怒起来的诺埃尔和平常的他是不是同一个人,仿佛是体内的某个暴虐的人格觉醒了一般,有时候钱德勒都拦不住发狂的诺埃尔。老福在门前站着,他还眼巴巴地等着下一步命令。

“老福,帮我以枢密院的名义发布一项秘令。”钱德勒吩咐道,“从明天起封锁废城所有作为出口的宫门,并且要严查今日这一天流动过的人员,至于枢密院的章我会弄到的,先去草拟文件吧。”

不过在此之前他需要再次找到司各特,无论这事跟他有无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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