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楼梯来到地下一层,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异味,地砖积着薄薄一层水,踏过积水,耳边回荡着“嘀嗒”轻响。
积水的源头是那扇朱红木门,布满铜锈的机械锁未沾灰尘,显而易见,这地下室定有人员来往。
易小凡瞥见江风的手势,轻步上前,举起手中的金属棒,对准木门的门沿。
按下按钮,明黄的光剑霎时弹出,由上及下一划,几乎无声地将锁舌切为两截。
江风伸手挡住易小凡,左手食指竖在嘴唇前,右手拇指向后指了指,示意他悄悄跟在后面。
易小凡点点头,目光顺势下滑,恰好落在脚下的那滩“积水”上。借着灵力光剑的照射,他这下看得分明:哪里是积水,红黑色如酱油般的粘稠液体,却是暴露空气中过久而变质的血液。
屏住呼吸,就看见江风把这扇朱门拉开小小的缝隙,那股浓郁的血腥味可找到了宣泄口,一股脑儿地泄漏出去。
侧身猫腰跨进屋内,易小凡紧随其后,双目一瞥,只见满屋血色,三点明灭的火光闪耀在烛台之上,刻着奇异血色图纹的纸张遍地皆是,四散着残碎的木质家具,灰暗的未刷油漆的三堵墙,正前方,又接着一段石阶,通往幽暗地底。
易小凡正要信步上前,却被江风阻拦,声音轻若蚊蝇:“你看那边。”
视线顺着他食指对准的方向蔓延而出,烛台的对面,晦暗偏僻的角落,黑色的模糊的身影蠕动着。隔着几十步距离,看不清晰,但能分辨得出,是人形的身影。
黑影也察觉到陌生来客,慢慢地抬起头部,似乎是在注视着两人。
尚未开口,俨然一阵暴虐的杀意,江风无暇犹豫,一手将易小凡推向烛台,沉腰下腹,灵力聚集在右拳之上。
黑影短短两三秒走完这二三十步的距离,如一头充满野性的雄狮,四肢为足,上下颌骨张开至极限,瞳仁赫然是鲜红色的,凶狠地咬向江风的脖颈。
这番速度着实惊人,但尚未超出江风的反应极限,右脚自然后退半步,拳头自底部上扬,精准地赶在咬合前击打在黑影的下颌上。
黑影与江风同时向后倾倒,对方的力量超乎预料,已经超越了高级学徒的水准,那股冲击力,足以媲美三流武者的攻击了。
好在江风也有不少应对入流高手的经验,不曾运气强挡,这般刚猛的碰撞后,只不过气息稍稍变急,未有大碍。
“唔——啊——”那黑影口中,发出刺耳的嘶吼,四脚爬附地面,与江风对峙着。
易小凡在身后瞧得仔细,脸色抖转如墨,惊疑不定地说:“好像,就是我爸。”
“你确定?”江风感到棘手。
“不会错的,”易小凡语气中增加了肯定之意,“这是我的直觉,小心,他动了。你看,胸口挂着‘鬼石’!”
江风同样注意到那悬吊在前颈的黑色圆石,心中不敢小觑,暂缓下灵力运转,静心凝神,脑中念力汇聚,隐晦清光笼罩双眼。
易父已然失尽理智,见此异状,仍毫无警醒之感,正面冲将出去,尖利爪牙锁定着江风脖颈要害。身影化作黑光,有如离弦之箭,朝江风飞射。
易小凡一咬牙,正要挡上前,只听见江风严厉呵斥:“别碍事!”
易父与江风的眸子,此刻隔空相遇。
“噗——”他七窍透血,尤其口中,吐出足有半碗分量的血液,腿脚酸软,摇晃似酩酊大醉,未待易小凡回身,便已半跪在地上,甚是狼狈。
明面上看,此番无形交手,受重创的,不是易父,却是江风。
侧步跨于两人中央,易小凡颤颤巍巍举起手中光剑。
易父此刻身形僵硬,一动不动,状若痴傻般,目光散而无神,像注视着易小凡,又不是注视着他。
“你且等等,”江风缓下头部那股急遽昏沉感,口齿沾血,声音轻颤,“多少应该有点效果。”
易小凡端详片刻,眼见父亲不再狂躁而动,就立刻转身,扶着江风的肩膀,疑惑问道:“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我刚刚说,地下室里人口密度很大。这不准确,应该是灵体密度很大。”江风手指着易父颈项挂着的黑石,“‘鬼石’中塞满灵体,泄露在整间房室之内,你父亲这般诡状,皆是因为占据在他大脑中的灵体不止一个,相互争夺着身体控制权。”
“什么意思?”
“灵体就是意识,就是‘鬼’!现在,我们周围布满肉眼不可见的鬼,他的疯狂,是由外力影响造成的精神分裂。”江风擦拭着满脸鲜血,越擦越多,“单一灵体无法伤害到我,只有现在这样数十近百的灵体才会是我受到严重反噬。”
“我们还是快离开吧,”易小凡听得云里雾里,“你伤得太重了。”
“是了,走,不用扶我,去扶你爹。”江风挣扎着站起身,隐晦地朝幽深楼梯瞥了一眼,“刚才的灵体碰撞应该让他暂时失去了行动力,只要没有外力干涉……”
未及易小凡上前,易父忽然抬头,瞳仁横向移挪,落在江风身上。右掌成拳,如有神智般击打出,江风只来得及护住心口要害,一时间如遭巨锤重击,身体朝反方向飞速倒退,正落在楼梯口,气血翻涌不平,难言一句,更难稳重心,只用目光示意易小凡逃离,身体就倒向无尽黑暗之中。
“老江——”易小凡心似火焚,大声疾呼,未曾防到腹部一拳,锥心疼痛让他蜷缩成一团,口吐酸水,倒地捂腹。
易父望着地面上的易小凡,笑得诡秘瘆人,慢慢张开嘴,露出尖锐的牙。
易小凡此刻因剧痛闭着眼,只感觉心中恶寒,凭直觉下意识偏转头颅,而肩膀上多出一只手,狭长指甲刺入血肉之中。
眯眼瞧见再次启颌的父亲,易小凡分出右手,间不容发将金属圆棒移到颈前。光剑早已关闭,不足一尺的小棒本体材质还算坚硬,易父一口咬下,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音。
两人一伏一仰,脸对着脸,易父已然再次失却理智,眼角布满狰狞。易小凡借助地面抵御着易父的巨力,同时忍受着肩膀上尖锐酥麻的系统,如钻入血肉的小虫,啮噬着筋膜骨肉,疼痒难耐。
汗滴似雨,血流成注。恐惧,痛苦,担忧,悔恨,各式各样的复杂情绪在此刻大杂烩般糅合一体,精神肉体的双重折磨一分一分地磨去易小凡的意志,渐渐的,视野变得模糊,奇怪的光影回环升腾,如拨碎蛋壳后露出的熟鸡蛋,回忆涌上心头。
这就是,走马灯吗?
易小凡眼神浑浊,苦笑,手臂渐渐无力。
“鬼石”落在胸口,肩膀上渗出的血向外延展,浸湿“鬼石”。
我要,死了吗?
眼神开始涣散,耳边回响起幽冥中的声音。
小凡,小凡!
小凡,小凡!
别烦我啊,都这样了,让我好好睡一觉吧。
易小凡皱眉。
小凡,小凡!
谁在喊我啊,一个女人的声音,这声音,从来没有听过。
坚持住,保持你的意识,不要变得和你爹一副德性。
光与影的狭缝里,易小凡迷迷糊糊睁开眼,迷茫地望向四周。
他面前,有一个脸部模糊了的幻影,依稀像是女子。
“你是谁?”
幻女无声张开双臂,轻轻地静静地朝易小凡走过去。
她的动作温柔缓慢,易小凡只要挪动脚步,轻而易举就能避开。可是直觉告诉他,不要躲。
幻女抱住了易小凡。
幻化的身躯,真实的温度。易小凡下意识回抱,手贴在她背后。莫名地,他流泪了。
孩子,你很不错。
如梦似幻的耳语。
不要害怕,我一直都注视着你。
醒来吧。
易小凡睁眼,醒转。
父子相视,情势依旧危急。
不过,易小凡的视野里多出许多之前未见的影子,暗色的一团团,面目或狰狞或痛苦,数十上百,围绕着胸口的“鬼石”,还有满耳尖利扭曲的“鬼语”。
好痛苦。
让我去死。
杀了他,杀了他,让他也去死!
这些幻影之中,也有狭缝中的幻女。
你还要沉湎于过去吗,易于知?
幻女幽幽道。
易于知是易父的姓名。
“啊——啊——”
易于知面色痛苦,手捂着脑袋,赤红的双眼湿润,眼角滴落两滴清泪。
素净病房里,女子脸色惨白如纸,男人泪如雨下,两人双手紧握。
“忘了我吧,和孩子好好活下去。”女人虚弱地说。
“一定会的,你别说话了,一定会的。我会给他一个安全幸福的未来。”
……
画面一转,地下黑市的小隔间里。
商家推销着一块小黑石。
“这是鬼石,能够让你看见死人的灵魂哦。”
……
“看不清,要更多的鬼石?没……诶,老板大气,不过我只是中间商,这么想要的话,去光明小区。”
……
这就是你所说的,一个安全幸福的未来吗?
幻女接着说。
易于知如遭重击,慢慢闭上双眼,似枯木沉寂。恍如隔世,待他复又睁眼,满目赤色已然消退。他那双一贯了无神采的眼睛,此刻说不出地杂糅着柔情与苦痛,收回双手,把嘴里的金属棒取下。
“爸,你没事儿啦?”易小凡躺在地上,喜不自胜。
“没事儿,”易于知露出向来僵硬的笑容,朝着某个方向瞟了一眼,“一个男人的承诺,怎么会违背呢?”
眼前幻像退散,欣喜之余,易小凡再次感受右肩刺骨的疼痛,呲牙咧嘴爬起身,埋怨道:“啧,你对你儿子下手也太狠了吧,多久没剪过指甲了?”
易于知眼睛望着挂在脖子上的“鬼石”:“大概不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也看见了,爸。”易小凡低下头。
“是吗?”易于知脸上难得有了生动表情,“那真是……”
易小凡微笑着,亲呢地拍着老爹的肩膀:“有什么过不去的呢,老爸,反正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轮不到你来开导我。”易于知重又恢复那张僵硬无情的呆板脸,眼梢笑意稍纵即逝。
幽深的楼梯口,忽然跳出披着破旧灰衣的男子,头发脏乱如巢,眼神扫过大小两易,龇开嘴,满嘴黄牙如金:“哟,感人的重逢,真是打搅你们了。”
他手里抓着一个人,随手扔在易小凡脚下。
血液仿佛凝固,易小凡蹲下身,看着那具胸口贯穿惨不忍睹的尸体,万般欣喜化作泡影,话语成颤:“江风?”
他双眼瞪得滚圆,死前那种惊恐活生生地凝结在血迹斑斑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