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放寒假，苏杭便和家人回了老家。刘月华的姑母过世了。老人73岁，家人还准备过年时给她办大寿，人就突然没了。
这一次回老家，苏杭在长辈们的闲谈中知道了许多过去的事。
在台市时，苏杭会听到妈妈抱怨姥姥从小就偏心——向着她的两个哥哥。苏杭则因为和姥姥亲，总觉得妈妈的话有失偏颇。这次回家，苏杭才知道如果她是妈妈，她也会觉得姥姥偏心的。
当年妈妈学习成绩很好，已经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可是姥姥一个寡妇要照顾三个孩子，真的很辛苦。当时二舅留级两年也考上了，可是家里只能供起一个人上学，姥姥便哄着、骗着让妈妈做了牺牲。
二舅学习不好，勉强上了个大专，毕业后在县上教学。他虽然学习不好，可是会来事儿，干了几年又调到教育局工作。可是他命短，刚要提拔他就得急症去世了。
大舅一家在北京打工好多年了。过年才回家一次。大舅多次提出带她去北京，姥姥为着照顾苏杭，都拒绝了。
现在苏杭去了台市，大舅家为了给大表哥买房子、娶媳妇，夫妻两个没日没夜地干活，自然也顾不上姥姥。她一个人在乡下倒乐得清闲，和她那些老姐们在一起很是自在。偶尔看到别家儿孙成群，她很羡慕，但从不表现出来。她为着孩子们挺骄傲的。老大再没啥大本事，虽欠些债可是毕竟在北京买了房子，女儿虽没车、没房，好在两个孩子争气。
说起刘月华家的两个孩子，姥姥觉得脸上倍儿有光。也许是因为曾经对女儿的亏欠，她便将许多不能给女儿的爱都给了苏杭。苏杭是她在这世上最牵挂的孩子。
她常告诉苏杭，“你得靠自己，考个好大学。你不比别人，远的不说，就说苏州。他是个儿，你爸妈会给他操持结婚生子买房子。你呢？你要是考不上个大学，就只能去打工挣钱。过几年找个人嫁了。你看看咱家前面的那个刘虹，才十八就当妈了。你那个小学同学，前年到服装厂打工，跟一个贵州的跑了。”
每当姥姥这样教育她时，她都会撒娇地扑到姥姥怀里说：“我有姥姥啊。”
姥姥会抚摸着她的头，叹口气说：“傻孩子，姥姥什么也不能给你。这家里的东西都是你大舅的。”
“除了姥姥，我什么都不要。我一定会考上一个好大学，找到一个好工作，等我挣了钱，要给你买个金项链，金手镯，金耳环，让您穿金戴银，吃喝不愁。”
她说的话很幼稚，但却是她所期望的。
姥姥会开心地说：“好。我得使劲儿活，等我杭儿让我穿金戴银，吃喝不愁。”
刘月华的姑母死了。她的表姐桂兰和她有同样的遭遇，甚至比她还惨。姑母家的大儿子是个聋哑人不好娶媳妇。为了能让他成个家，她的表姐桂兰被换亲到了一个穷人家里。以前农村有“三换亲”。找三家有女儿，儿子不好娶媳妇且不是近亲的，进行换亲。那时不在乎是否婚姻幸福，只要不打光棍，不被邻里笑话就行。
桂兰的丈夫家当年穷的只有一间土坯屋，她丈夫的妹妹为了哥哥能娶上媳妇换给了桂兰大嫂的弟弟，是个精神病人。没过几年，她丈夫的妹妹实在受不了她精神病丈夫的折磨，撇下她一儿一女跳井自杀了。
没有谁为她叹息过，到如今甚至都没有多少人记起她。桂兰曾因换亲怨恨过母亲，可是在农村那样的环境，当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很正常时，她心中的恨也很快烟消云散了。不久，她做了母亲，有了一儿一女，照旧因着生了儿子很光荣。她虽不苛待女儿，但对儿、女总归是大有差别的。
前年她的儿子定亲，大女儿还未嫁，为了拿出儿子的彩礼钱，她催促着女儿赶紧订亲，将女儿的彩礼钱拿来给儿子订了亲。
刘月华听说这事儿还说桂兰不该这样做，不能拿孩子的终身大事儿戏。
桂兰则说：“儿子来年就二十了，再不定亲，这街坊四邻的不看笑话？我们这前前后后的邻居，孙子都抱出来了。”
桂兰还说：“你现在也别说我，等你们家苏州找媳妇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刘月华一听她这话，生了气，也不再与她争辩。苏州是她心里的疙瘩，每当夜里睡不着觉时，她也常想苏州的未来。他将来娶媳妇、找工作怎么办？所以从他十岁起，她就开始攒钱给他买房子。
她的确如姥姥所说，从没有为苏杭的未来打算过。关于苏杭，她的想法和其他的亲戚邻居一样，女孩子读那么多书也没用，终究是要嫁人的。苏杭如果能考上大学，她肯定要供她，考不上，下学打工也不错，还能多挣钱给家里，这样她就能早早给苏州买房子。
她也从来不觉得这样想有什么不对——农村都这样。一种古老愚昧的思想牵制着他们的命运，让他们所有的行动都为着“儿子娶媳妇、盖房子、传宗接代”而努力。
这是他们毕生的奋斗目标，若死前不能完成，就是死也不能瞑目。
一年又一年在城市漂泊，她没有让城市更新她的思想，也没有更新城市的思想。可是随着年纪愈长，刘月华倒是越能体会娘的心情了。
如今姑母死了，桂兰也觉出姑母的好来。她和丈夫当年为了挣钱盖房，全是姑母帮着照看孩子。他们地里的活，无论他们在不在家，只要姑母在，一点都不会耽误。姑母临走前还给她做了一个新棉袄，两双布鞋。当她穿着娘给她做的棉袄时，想起她的娘这些年没享过一点福，便觉得万分痛苦。可是转念一想，谁不是这样过的呢？她的奶奶，她的婆婆，她邻居家的大嫂子，包括她自己，不都是这样吗？
当她和刘月华诉衷情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劝都劝不住。等哭完了，她坐在饭桌前大口大口吃着馒头、喝着汤，好像刚才的眼泪都是别人流的。等吃饱喝足，她又坐回到原来的位置，感叹一句：“人，无论多大，都需要娘。有娘在，就有靠傍。”说完，又抽抽搭搭的哭起来。旁人知道她是不用劝的便也不劝了。
老人的丧事过后，参加丧礼的人又都回归各自的生活，几乎没有任何改变的继续过活。
死，对他们而言是一件悲伤又极平常的事。
小的时候，苏杭常跟着姥姥去看发丧的，这是她长大后第一次亲身参加的丧礼。自是和旁观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她和姑姥姥不算亲，可毕竟也是她的一个亲人。当她听到周围所有的人都悲痛万分地哭她时，她觉得这世界要天崩地裂了。姑姥姥的子女们哭天抢地喊着：“我苦命的娘咧，我受罪受到死的娘咧……”妈妈们则会将“娘”改成“姑母”，再加上一些大苦悲情的词。没有人对姑姥姥赞美一句，也没有人对她的一生进行总结，也许“苦”就是她这一生的总结，要不然别人也不会这样哭。
快过年时，她初中辍学去外打工的同学回家了。她们约着相见，约着去外面玩。
她的同学们已经有了自己的经济收入，她们穿的光鲜亮丽，发型时尚，背着单肩皮包，手里拿着最新款的手机。当她们和她在一起时，她们的笑容是那样快乐，她们的眼神中多了些她未可知的东西，但她们比在学校时漂亮、自信多了。
起初分开时，苏杭以为她与她的同学会一直保持初中时的情义，这种情义不会随着时间与空间的变化而改变。可只分开短短半年，她就发觉她与她们不一样了。
她们说话所带的口语词或脏话，是苏杭在她的新环境里不曾说的。虽然她以前和她们在一起时也说，但如今听她们说，总觉得刺耳。她们谈论去哪里做头发，唇色适合哪种颜色的口红，这次回家买的羽绒服是什么牌子的等等。她们也会谈她们在工厂里的生活以及遇到的一些事，但大多是男女情事。
工厂里的男生会跑到女生宿舍去，甚至会和女生一起“睡觉”。她们小声的讨论，有时会以“苏杭还太单纯，别在她面前谈这些了”而终结话题。她们会讨论怎样辨别处女，她们将胳膊伸出来，向上弯曲说，“胳膊上方有两条线的就是，一条线的就不是。”
当她们看到有个小孩子拿着灌满水的“气针皮”玩时，会窃窃私语道，“那个东西好像套啊。”
苏杭与她们待在一起，觉得陌生、难受。她以为她们还可以聊电视剧，聊明星八卦，可这些东西她们如今全不说了。她们聊QQ、玩空间，完全沉迷于她们手机上的世界。
她们并不羡慕苏杭去城里上学或考上了高中。她们会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觉得我现在也挺好的。”“就算考上大学又怎样？读书好，也不一定有好的人生。”她们还会举出一些例子证明那些没读多少书，没有文凭的人，一年挣多少钱，过得生活多么好。说实话，她们说的时候，连苏杭也羡慕那些不用像她那么努力念书也可以过得好的人。
是啊，“读书好也不一定有好的人生。”
可是“上学、读书的目的就是为了挣更多的钱，买更漂亮的衣服，住更好的房子，开更好的车吗？”
当苏杭回到家和姥姥说这些同学们的变化时，姥姥只老生常谈地说：“她们现在还小，等过几年嫁了人就知道了。现在你爸妈还肯供你，你就使劲上，上到哪算哪儿，甭管人家。这个年代和以前不一样了，女孩子也是有学问了好。”
苏杭尚不知，上学会带给她怎样的人生，但她听姥姥的话。姥姥期望她考大学，她便努力考大学。也许，上学的时光并不全是快乐的，但比起去打工挣钱，她还是更喜欢坐在教室里学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