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其他学钢琴的孩子,吴琛参加的比赛太少了。他五岁学钢琴,到如今只参加过两次钢琴比赛。第一次是十三岁市里举办的青少年钢琴大赛,他一路过关斩将获得第一名。第二次是十五岁在全国青少年钢琴大赛中获得银奖。可是两次比赛,就足以让音乐界的前辈关注到这个技巧不俗的少年。
在全国比赛之后,中央音乐学院有几位知名的音乐家对这位以前闻所未闻的少年很感兴趣,多次联系他的指导老师——钟敏笙先生,希望他带着吴琛到北京去。有一位十分看中吴琛天赋的音乐家,甚至愿意不收一分钱指导吴琛。
钟敏笙老师知道他已经没有什么可教吴琛的了,自然也希望他能得到一个更懂他、更专业的人带他。况且,吴琛已经获得参加肖邦国际钢琴大赛的资格,如果有一个更专业的老师指导他,对他而言是再好不过了。
吴琛自幼弹肖邦,他的指法和弹奏技术看似平常,实则来去自如、进退有度。他是一个极专注的学生,他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除了练琴就是默谱子,练指法。吴琛极爱肖邦。肖邦的音乐精致又博大,任何情感都能融进去,却不会因为融合而丧失其独立性。他不习惯向人讲述心事,也不懂得如何开解内心,但他有音乐,弹琴时,那些不可说的情感就都融化在音乐里了。
少时的吴琛因丧夫失母,情感上充满忧伤和不安。也因此他比同龄的弹奏者更能准确的理解肖邦音乐中的情感。
当吴琛遇到苏杭,他内心的沉郁开出了一小朵灿烂之花,可这朵小花仍被他内心敏感细腻的不安全感所包围着。当他再次弹肖邦《前奏曲Op.28》中的某些曲子时,以往弹熟练却不能领会的段落,如今在心内,已多了一些自己的理解。
寒假期间,钟敏笙老师带着吴琛去北京参加了一次重要的交流会,地点在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厅。参加交流会的青少年大都和他一样,是要参加本届的肖邦国际钢琴大赛的。
在交流会上,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大多会弹奏像《冬风练习曲》这样十分能展现技巧的曲子。而吴琛却在钟敏笙老师的建议下弹奏了最能展现他情感的《降b小调夜曲》。他的忧郁的气质,在他触及琴键的那一刻就开始感染周围的人。隐藏在人群中听他弹奏的盖雪柔,不由地眼泪直流。
坐在她身旁的男士,轻握着她的手,而他整个人也与她一样,被这孩子从钢琴中传递出的悲伤感动了,他也泪眼朦胧不能自已。吴琛弹奏完,向台下的人深鞠躬。他腼腆的笑着,不发一言,安静的回到他的位置上。
钟敏笙老师对他点点头,从他的眼睛里的泪光,吴琛知道,他这次的演奏是成功的。交流会中有一些音乐家主动向吴琛自我介绍,他由于没怎么参加过这种场合,整个人面对这些对他十分热情的先生,实在不知如何应对。
与盖雪柔同来的——她的先生,是专程来交流会上认识吴琛的。他一直期待着和这位极有天赋的少年见面,可他也同他一样腼腆,不善交际。他站在人群中观望他的一举一动,时不时会看向盖雪柔,期望能从她那里得到一点勇气,可是盖雪柔同样没有办法帮她。她紧张无助地隐藏在角落里看着她的丈夫,和她的儿子分别散落在人群两端,直到交流会结束,仍无任何交点。
盖雪柔和她的先生——宫牧禹眼看着吴琛和钟先生要走了,两个人心里都着慌。盖雪柔张着嘴,想要唤他们两人中的其中一个,可嘴巴张合之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她犹豫着朝丈夫走去,看着吴琛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温柔的暮色中。
“我还没来得及和他认识。”宫先生觉得很遗憾,同时又因为自身的被动而羞愧。
盖雪柔握着他的手,安慰道:“没关系,等下次还有机会。”
这世上所有该遇见的人,总会遇见。
当两人带着些许惆怅准备离开时,吴琛和钟老师却赶忙忙地从外面跑回来。吴琛正撞上与宫先生携手出门的盖雪柔。他起初以为是看错了,等他在行走间数次确认后,终于认出那就是他的母亲。她身边的男子穿着深蓝色毛呢风衣,身材挺拔,但也有一副中年人的雍容之态。他目光如炬,沉静却有神。淡色的眉毛使他的额头显得更加饱满。他的外貌有诗人的沉静,却也有商人的机敏。而她呢,穿着与他同色系的藏蓝色风衣,大波浪的长发用一条咖色发带束在脑后,她紧靠着他的肩膀,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
吴琛的目光很快从他们身上移过去。他眼下只希望盖雪柔不要看到他,也不要看到钟老师。
就在他将要同他们悄无声息地擦身而过时,钟老师在他身后喊道:“吴琛,找着了。”他的声音因着激动而很大。
钟老师的手机调了静音,却不知放到了哪里。以为是丢在了音乐厅,便着急忙慌回来找,结果还没进门,他便从他的黑色旅行背包的夹层里找到了他的诺基亚小手机。这个被他的手绢包裹着的手机,他在包里翻了无数次也没找到,却在这样一个毫无预兆的时刻找着了。
携手出门的夫妻两个听到这一声喊立刻停下了脚步。他们一齐回头看向吴琛。这突如其来的见面让双方都不知所措。钟老师起先并没注意到盖雪柔和她先生,但他察觉到吴琛的表情不对,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也注意到了他们俩。见到长辈,雪柔躬身问候,钟老师也与他们二人寒暄了几句。
钟老师是不知吴琛与他母亲的关系的,可是见到学生如此冷淡,即使不知,当下也察觉出十之八九了。
宫先生看了下时间,下午六点半。他觉得是吃晚饭的时间了,于是邀请吴琛和钟老师去吃饭,略尽地主之谊。吴琛一听他这般热情招呼立刻皱起眉头,扭过身子。钟老师推脱还得赶车,两人便要离开。盖雪柔知道吴琛的脾气,不想让他觉得不自在,便不强留。临走时还夸赞他交流会上的曲子弹的极好,她很感动。宫先生也想趁此机会表达一下他对吴琛的喜欢与关爱之情。可是他说的每一句话在吴琛看来都无比的虚伪、做作。
他想到整个交流会母亲和她的先生一直都坐在台下看,却不曾和他打一声招呼,便觉得她是因为有丈夫在身边不敢认他这个儿子。想到这里,他觉得他的母亲在台市时对他的好,都不过是虚情假意罢了。他此刻心里除了恨她,更多了一层不被重视的厌弃。听着他们对他弹奏的赞美,他也只觉得恶心。终于忍受不住的时候,他连一句话也不说,扭头便走。
钟老师只得匆忙道别,去追赶他。
盖雪柔因着吴琛对她的态度一直很难过,交流会后的一周,她便因着这长久以来的抑郁病倒了。她连续失眠,精神疲乏,刚刚复原的身子又因这场病受了许多折磨。曾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丈夫不忍妻子在对儿子的愧疚与思念中煎熬,于是瞒着她偷偷去了台市拜访吴家二老。
他将盖雪柔当年“改嫁他乡”的事坦白如实的告知二老。原来她并非薄情的女子,而是为了家庭宁愿牺牲自己的重情重义之人。
当年吴承敏在暑期去贵州支教,她们剧院年中体检结果出来,说她得了乳腺癌。她原本打算等丈夫回来再将这件事告诉他。可是,他却在回来的路上,大巴车发生事故,永远回不来了。料理完丈夫的后事,面对一夜间苍老的公婆和沉默的儿子,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以后的人生。她知道,如果告诉公婆,他们一定会不遗余力的为她治病。可是她的儿子,却可能会因为她这个生病的母亲而失去他所热爱的音乐。在失去丈夫的悲伤与疾病的双重折磨下,她只想求得一死。
为了儿子的后半生,她打算制造一起车祸,这样获得的保险将可以作为吴琛以后学琴之用。可是她没死成,不但被这位宫先生救了,还被她识破了心事。
宫牧禹是北京一家私人剧院的音乐制作人,曾和盖雪柔他们剧团有过几次商业合作。他很喜欢深谙美声唱法的盖雪柔在台上的表演。当他知道盖雪柔的遭遇和她的计划后,内心凭着一种艺术家悲天悯人的情感,要拯救这个女人。他鼓励她生的信念,并积极联系他在国外的医生朋友给她会诊。
起初盖雪柔只是想试一试,她给自己两年的时间,如果能治好,她便回到她的孩子身边,如果治不好,她便悄无声息的死掉,身后遗产也早已安排好。这样她的亲人可以减少再次失去至亲的痛苦。
宫牧禹对盖雪柔的帮助,最初是源自悲悯和同情的双重情感。他陪着她去国外治病,并在细水长流的陪伴中对她产生爱恋。一个孤苦无依、失去挚爱的女人,无论她多么坚强,也是需要依靠的。更何况,盖雪柔天生多情,她虽爱着已逝的丈夫,但面前这个不求回报对她无微不至的男子却也不得不让她动心。
她治疗的第二年做了双乳切除手术,第四年她的主治医生宣布她体内的癌细胞没有了。那一天宫先生向她求婚,她答应了。等她的身体彻底康复后,她即刻回国来看她日夜思念的儿子。
宫先生不但带来了盖雪柔这几年的诊断病历,还带来了盖雪柔在吴琛每一年生日给他写的信,以及她每一次战胜病情后给他录的视频。
二老听后,泣不成声。
宫先生表达了他对两位老人的敬重和对吴琛的喜爱。他深知吴琛的天赋需要好更好的环境滋养,他亦代替盖雪柔说出了想将吴琛接到身边的想法。
早已盘旋在两位老人心头的“离别之剑”终于出鞘了。他们二老一辈子经历了许多磨难和悲伤,却从不怨天尤人,他们只是尽心承担着在这世间的责任。他们感激宫先生将雪柔的事告诉他们,也感激雪柔为他们一家人的牺牲。
2010年的立春恰巧是雪柔四十三岁的生日。两位老人为了能让吴琛和母亲重归于好,不远千里带着吴琛去北京给雪柔过生日。
吴琛已从爷爷奶奶口中知道了母亲的事。他的恨,在看到那些信与视频之后全都烟消云散了。他的心里只有对母亲的愧疚与对母爱的渴望。
宫先生特意为雪柔安排了这场久别后重逢的惊喜。在他们的家里,等灯光熄灭,吴琛端着插满蜡烛生日蛋糕从门外走进客厅,两位老人相互搀扶着,泪眼婆娑地紧跟其后。他们泣不成声地唱着“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然后相拥相泣。宫先生成了局外人,他看着他们一家人互相拥抱着,安慰着,虽然这一切与他无关,可他的心内仍被他们这爱的光辉照耀着、温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