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娘的话掀开了二麻子的想象,他把白鹿穿插过来穿插过去发现白鹿更像是场梦一样,那场梦谁都没有说明白,从爷爷辈到他这辈,从陈家老爷子到二拿,从王倔头稀稀疏疏的梦里,再到婆娘刚才说的,这白鹿更像是个梦贯穿了三代人,这三代人同样的言语不详,谁也说不清白鹿到底是不是就如陈家老爷子所说。
这白鹿两个字,却像一双巨大的手,扼住二麻子的喉咙喘不过气来。二麻子下意识咽了口水,喉结跟着滚动了一下。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王倔头问
婆娘从闭目养神中缓缓睁开眼睛。“没了,十年前就没了。”
“你们要去哪?”
“走到哪算哪,走不动了就歇一歇,歇歇就再接着走?”
“往哪走?”
“往南走。听孩儿他爹说,南边暖和。”婆娘说哇轻咳了几声。
二麻子听到里屋的对话,便不再听下去。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梦境。在这梦境中,二麻子像是个士兵一样努力维持着自己的认知,他执拗天真的认为,一定有人知道白鹿的事情,也一定有人见到了白鹿,他执拗的认为却把他带入了深渊,那深渊从下往上看,却是黑乎乎的一片,没有一丝的光,也没有任何生机。他执拗的追随着他认为的事情,当背后的大山慢慢的变得模糊时,他没有后悔过。当看到二拿在崖头上翻滚的痕迹,又在崖下看到二拿的尸首时,他没后悔过。当在雪地里翻滚,登上山顶是他没后悔过。但日子越往后延,他发现他的不后悔,都开始变得狰狞,然后用尽力气的全部砸了回来。二麻子左挡右挡还是生生的被砸出来点清醒。
王倔头对这个婆娘自是抱着疑惑的态度,在他心里,这个婆娘他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在陈家老爷子还有她男人的送葬队伍中,第二次便是这次,她的话不多,却给王倔头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在王倔头心里,这个婆娘似乎知道很多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她就像是一滩幽绿幽绿的湖水,静静的吸引着王倔头往里不断探着身子。她与白鹿之间到底有什么,为什么她也梦到了白鹿,王倔头不知道。王倔头看着闭着眼睛,脸色还是发白的婆娘,心里默默的打起鼓来。
“我所知道的白鹿是个人,她不是神,镇子上风言风语的多了,慢慢的便化成了乡亲口中的神神鬼鬼。”婆娘轻声的说。
二麻子听到了,站了起来。黄狗看到二麻子忽的站了起来,也把头从前腿中拔了出来,不知所以的站了起来。王倔头听到了,眼睛睁得正圆。在他祖辈的描述中,白鹿是个神秘莫测的神鹿,在王倔头脑海中,白鹿就是那只石白鹿,白鹿就是出现在他梦里的白鹿。那白鹿穿着翩翩白衣,刘海在脑门前特别秀气的挂着,白鹿的手指纤细绵长,指甲像是白玉一样把手衬的更温润有色。眼眸像是含着水一样,滴滴溜溜的转着,灵桥极了。王倔头的白鹿也像石白鹿一样,会一直站在那,即便是风吹雨打,又或是折了鹿角,她便还是一动不动的在那站着。
“那梦里的别着白鹿发簪的是不是白鹿,是不是她?她的脊背上是不是有伤?”王倔头瞪着眼睛问她。
“她确确实实出现过。”
“只不过确实是在梦里”婆娘努力的将眯着的眼睛睁开,望着王倔头。
“她还会不会来?”
“你爱她吗?”婆娘突然发问。
王倔头本来就是被那日的梦折磨的不可开交,这几日满脑子除了白鹿便是那折了的鹿角,除了折了的鹿角,他还在想为什么这鹿角又给折了?满脑子刚刚稍等澄清的事情,这下可好,被这婆娘一句不着天际的话搅得天翻地覆。王倔头嘴唇抖抖索索,想张口,却不知道张了口那说点什么。
二麻子原以为这婆娘兜兜转转的能说出来白鹿到底在哪里。结果突然冒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便也愣将在那里。黄狗看着无趣的二麻子,索性又坐在炉子旁舒服的烤起火来。
四十五、
王倔头恍恍惚惚的退出了里屋,左手搭着八仙桌,左腿盘在条凳上,举起二麻子的水杯子一饮而尽。二麻子盯着王倔头拿起自己的杯子,然后一饮而尽,像似看一个疯子一样眼神里充满了害怕。但还是耐住性子将王倔头拿起水杯的手按了下来,黄狗继续用翻着眼白的两个眼睛盯着八仙桌旁的两个男人。
“倔头,这白鹿……”二麻子试探着想从王倔头嘴里掏出点话来。他似乎忘了要从倔头家借粮的事情。
倔头头深深地埋着,很沮丧的样子。二麻子从王倔头的侧脸读出些他的心思来。知道今日便也无所收获,便起身准备辞了去。王倔头看到二麻子起身,便道“叔,你来俺这有什么事情?”
“奥奥,没甚事”二麻子再一次慌乱起来。然后起身便走。卧着的黄狗这时看着二麻子起身要走,也起身使劲抖了抖身上的土,跟着二麻子慌乱的步子走了出去,不时的顺着墙角嗅着,然后又时不时的抬起后腿顺着墙角滋了一团冒着热气的尿。二麻子走的快,黄狗的步子跟不上,一边滋尿其他腿跟着往前跑,歪歪扭扭的冒着热气。
二麻子疾步走到王倔头屋门外,巷子中冷清的空无一人。二麻子有点恍惚,他似乎记着自己下山要做什么事情难过,可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做什么事情。扭头看看黄狗,黄狗怔住抬起头看着他,然后嘴一张便把舌头露了出来,二麻子又扭过头看看巷子,莫名其妙的往前走了走,又返回来往回走了走,才用手拍了下大腿,似乎想到了什么。疾疾的又推开王倔头的屋门。
透过风掀起的帘子,王倔头这时还在跟男孩交代什么事情,二麻子掀开门帘走了进去,王倔头和男孩同时扭过头来望着二麻子。
“刚才来了,坐了半天忘了个事情。”二麻子说罢,两个手相互揉搓着。
“叔,你说,甚事情?”
“来都来了,叔是想……借点口粮。”二麻子自是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去解决,包括从村子里搬出去去镇子,一应全是他打理,日子不说大富大贵,但也有足够的存粮,从不麻烦别人。可眼下从镇子出来,除了半道上跟他相依为命的黄狗外,他真成了孤家寡人。二麻子想到这里有些悲凉,但又不得不抹下面子。
“叔,你说要多少?俺给你装上个袋子,能支应上几个日子。“
二麻子没想到王倔头会这么爽快,平日里口粮乡亲们也就是在借来借去中捱过去,但今年的光景,怕是从地里刨不出什么食来。二麻子赶快应了下来,便跟着王倔头去了里屋,装了一袋子的粮食。
”叔,抗的住不?“王倔头问
”扛得住,扛得住,等缓过这阵给你再背回来“二麻子应允着,便将袋子抗在身上,歪歪扭扭的朝屋外走去,王倔头放心不下,便扶着袋子出了门。二麻子一面扛着袋子,一面扭头跟王倔头说着不痛不痒的话,这时日头洒在黄狗的脸上,黄狗眯缝着眼睛抬头看着日头,光把黄狗整个头都照的明晃晃的。
二麻子出了门,便背着袋子向着那隐秘的山门走去,黄狗不明所以的跟在后面走着,看到低矮的树枝时,后腿一蹬跳起来一口咬住,有几时也摔的跟头,站起来鼻子擤了擤,又翘着尾巴往前跑着。
二麻子扛着沉沉的麻袋,一声不吭的在前面低着头走着,麻袋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这个已近半百的肩头上,二麻子走着想着,他在雪地里走走歇歇,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尽管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顺着二麻子脸上的褶子流了下来,他还是不声不响的在前面走着。走累了靠着柿子树歇一歇,歇一歇接着扛着麻袋往前走着。黄狗来来回回的跑着,已经滋不出尿来,还是象征性的抬起后腿挤出来那么几滴,然后返回头嗅嗅。
二麻子越走越绝望,在他滑倒第七跤的时候他骂了一声狗日的雪天,在第一十三跤时,二麻子终于忍不住了,他把麻袋靠在柿子树旁,冲到崖头上对着空气,大声叫了起来。黄狗刚准备抬起的后腿硬生生被二麻子的这动作吓的放了下去。抬起头看着站在崖头的二麻子。
”爷,你说白鹿会出现,你说很多东西等着俺去问,俺听了,这白鹿到底在哪,到底在哪!???俺等了快一辈子了,白鹿在梦里来了,不是俺!不是俺!俺不要了日子、不要了脸面,什么都不要了!俺到底是为了啥!???啊!!!!!“二麻子疯狂的在崖头上比划着,像是他祖辈在面前一样。他在指责祖辈时,又使劲的把崖头上的雪和土使劲的踢向崖头下面。
二麻子的声音在山谷里面从这头传到那头,又被这个山头递给了另外一个山头,二麻子疯狂的在踢着,对着空气张牙舞爪,却发现根本使不上力量。
黄狗愣了愣神,朝着二麻子慢慢挪了过去。它慢慢试探性的挪过去,二麻子还在崖头张牙舞爪,忽的脚下一滑,整个身子倾了出去,借着力量他整个身子朝着崖下滑了下去。黄狗疯狂的扑了过去,一嘴咬住了二麻子的袖子,求生的本能使得二麻子死死的扒住崖边的那个细小的树枝,而黄狗则就死命的把二麻子往上拽。
黄狗累了,但它知道不能松开嘴。二麻子累了,他也知道他不能就这么死了,他们跟死神做着拉拽,拉拽着不知道的未来。黄狗的力量使得二麻子有了支撑,在半崖上找到了吃劲的地方,踩实了往上蹬着。终于爬上了崖头。
二麻子累了,躺在地上气喘吁吁的望着天,黄狗累了,但伏着身子在二麻子身边转圈的舔了起来。二麻子死死的看着天,那天上有片云,像一片羽毛一样,一层一层,从山的东头铺向了山的西头,那片云里,藏着颗心。
二麻子看着云,笑了,大声的笑了,像个小孩子一样,痴痴的望着云笑着。黄狗看看二麻子,又抬头看着看看天上的云。像是在看另外一个世界,它仰起头,吠了一声便伏在二麻子身旁,头依靠在二麻子胳肢窝,四脚朝天将花白的肚皮露了出来,像二麻子一样静静的望着天。
”这云,真好看“二麻子自顾自的说着。黄狗没有吭声,往二麻子怀里又挤了挤。二麻子说完这句话便没再吭声,他一直呆呆的看着天上的云。那像羽毛的云,一共一千零二十六片。
二麻子返回到庙中,已经累的直不起腰来,咚的一声把袋子墩在地上,黄狗这时还是围着在他脚边,二麻子又蹲下,将黄狗的头搂在怀里,那个时候,二麻子只知道,这黄狗的出现是来救他的命的,他似乎明白了,白鹿这两个字只不过是刻在他心里的一个咒,这个咒只能由他爷给不了他答案,他给不了自己答案,他爷的含糊其词,他的不清不楚,只能任由着时间流转终其一生去解答,白鹿两个字深深的刻在他的心里,拔不掉也忘不了。
”白鹿啊白鹿,你到底在哪里啊“。二麻子抚着黄狗的头问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