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医院大门，楚西辞驱车穿过繁华的街道，渐行渐偏僻，最后开上一条柏油路坑坑洼洼的石子路，行驶十分钟后，黑色轿车停在几栋筒子楼围成的民宅区前。
楚西辞下车走进去，熟门熟路地走上其中一架摇摇晃晃的楼梯，一直走到三楼，敲了敲门。
里面一阵窸窣的响动，屋内人贴着门谨慎地问：“谁啊？”
“楚西辞。”他报上姓名。
门拉开一条缝，从下端露出一双不安的眼睛，确认了门口的人，眼里的戒备才放松下来。
他高兴地叫了声：“楚哥。”
拉开门迎他进去，屋子里经久不进阳光，有股阴沉发霉的味道，这房子很有些年月了，但里面还算干净，或许是因为东西不多，才会显得如此。
“我哥还没回来呢，您先坐一会，我给您倒水。”
开门的少年转着身下的轮椅去拿小木桌上的水壶，他双腿有疾，从小就一直坐在轮椅上。
江满往杯子里倒好水，先把轮椅转过来，再端上水杯，用一只手熟练地控制轮椅停在楚西辞身前。
“楚哥喝水。”
他把手举高了些，仰面看着楚西辞的那双眼睛里干净通透。
江满今年十三岁，脸生得清秀，跟他哥江河很像，连同那份对楚西辞的崇拜尊敬，都如出一辙。
“谢谢。”
楚西辞接过，喝了一口，把水杯搁在一旁，看了看时间，是他提前早到了二十分钟。
江满怕他等得不耐烦，去床上拿起自己的手机说：“楚哥，我给我哥打个电话，让他快点回来。”
楚西辞补充说：“小满，让他给我带份外卖。”
“楚哥你还没吃饭？”小满说，“我自己炒了蛋炒饭，姚奶奶还给我送了鱼汤，你要不要吃，我去热一热.。”
楚西辞听见蛋炒饭三个字，不经意地皱了皱眉。
江满以为他不高兴，吓得不敢再说话，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脸色：“楚哥……”
楚西辞看着他怯生生的畏惧模样，有点无奈，他果然不适合跟小孩子打交道。
“我自己去热吧。”
他说完，起身走进厨房。出来的时候一手端着盘热过的蛋炒饭，一手端着碗鱼汤。
蛋炒饭盐放得太多，有点咸，鱼的腥味没去干净。
楚西辞勉强吃完，搁下碗筷。
江满盯着他问：“楚哥，你觉得味道怎么样？”
眼里小心雀跃地期待，像极了一个人……
楚西辞微抬了抬嘴角说：“不错。”
话音刚落，有人开门进来了。
“楚哥！”
江河笑嘻嘻地叫了声。
江满埋怨：“哥，你怎么才回来？楚哥等了你好久，都等饿了。”
“我这不有点事要办嘛，接到你的电话我马上就回来了。”江河把一个游戏机和几本书塞进江满怀里，推着他的轮椅就往里屋走，“这都是给你的，你自己在屋里玩吧。”
“等一下哥！”江满刹住轮椅，把桌上的饭菜盘子收拾了，才说，“好啦，送我进去吧。”
“是，长官！”
江河严肃的口吻把小满逗笑了，再成熟懂事，在最亲的人面前也还是个半大的小孩。
江河把小满送回房，返身回来，脸上嬉笑的神色收敛了不少。
他从随身的包里翻出一个文件袋。
“哥，这是这么久拍到的照片、她的资料，还有通话记录。”江河说，“我按照你吩咐的，找了好几个生面孔轮流跟着她。”
楚西辞将文件袋里的东西取出来：几十张跟踪拍摄的照片，有远有近，都拍得很清楚，照片里的女生，一贯穿着素雅，美丽的脸上笑意温柔。
江河摸着脖子说：“楚哥，这许儒妍平时生活都挺正常的，除了学校就是家里，不逛夜店，也很少跟男的接触，私生活挺干净的，我觉得就是一单纯的小姑娘，而且……”
他有些不太确定地补充道：“那天晚上天色那么黑，也可能是我看错了呢。”
楚西辞曾问过他上次从夜色无边KTV出来的时候有没有见过许儒妍。
他想了很久，的确在出KTV的时候看见一个跟许儒妍身影相似的女孩，现在想来，或许是他眼花了也有可能。
楚西辞没说话。
他把照片在桌上摊开，目光专注，最后从里面抽出一张。
照片里，许儒妍和一个女人坐在餐厅二楼落地窗旁边吃饭，那个女人一袭紧身艳丽的红色短裙，显得双腿修长，齐肩的卷发，妆容精致，即便是坐着，也看得出她身段妖娆。
楚西辞盯着她，大脑自动搜寻起那张脸来。
记忆一直追溯到十月二十六号夜晚，一家咖啡馆内，他坐在柜台前的长椅上，安德森坐在角落里，他对面的女人缓缓回过头……
是她。
楚西辞将照片推到江河身前：“查查坐在她对面的这个女人。”
江河凑近，盯着照片看了会儿，思虑着皱起眉。
“这个女的，我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楚西辞耐心地等待他后面的话。
“噢！我想起来了！”江河一拍脑门说，“大老王之前迷她迷得不行，跟踪人家，还在人家公司门口堵着，最后被保安打了一顿。”
“她做什么的？名字清楚吗？”
“我记得那个公司位置还挺偏的，叫什么来着……对了，好像叫太平洋，至于这个女的叫什么……”江河有点为难，挠着头冲他干笑，“楚哥，我真不知道了。”
“我会查清楚。”楚西辞将照片和资料收进文件袋里，淡淡说，“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江河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义正词严地表忠心，“楚哥吩咐的，都是应该的！”
他接着问：“楚哥，那以后还要继续跟吗？”
楚西辞说：“不用。”
他的电脑系统被入侵，连同里面部分的视频资料丢失，对方现在应该已经了解他家里装有数个监控摄像头，基本无死角，同时也就清楚，许儒妍在他家客厅放置窃听器的事他早就知道，下一步，为了稳妥起见，他们会把许儒妍从他身边撤走。
不过……楚西辞嘴角轻扬，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他早在察觉到许儒妍异样之后，已经借助工作之便，往她手机上装了监听装置，跟她在背后联系的，是个女人，从声音来说，不到三十，带着一点本地口音，应该就是照片上与她一起吃饭的女人。
很可惜，从谈话内容推测不出什么。在他看来，那个女人和许儒妍一样，也不过是枚棋子，听从命令做事，作为她背后的人与许儒妍联系的桥梁。
他挑出来的那张照片里，两人碰面的餐厅叫菲尔，位于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地方，桌上每一道食物都价格不菲。
两个女人面对面坐着各自低头用餐，在她们中间，放着一个纸袋，显然这顿晚餐是为了传递某个消息，而许儒妍的坐姿和手势都表明她处于戒备状态，但坐在她对面的女人，却很放松。
要么，她并不知情，要么，她并不在意。
至于这女人的身份，只要问一个人就清楚。
“楚哥！”
江河叫了他一声，伸手在他眼前晃着，吸引他的注意。
楚西辞看他一眼：“怎么？”
江河说：“楚哥你今天有点怪怪的，你平时除了接电话打电话，都不管手机的，怎么今天老看着手机啊？”
楚西辞被他问得微微一愣，垂眸看向握在掌心的手机，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反常。
“小满说哥你热饭的时候都一直握着手机不放呢。”江河摸着下巴坏笑，“是不是在等谁的电话？”他猜测，“是女士？”
楚西辞给了个奇怪的回答：“差不多。”
江河不明白：“什么叫差不多啊？”
“我在等医院的消息……”手机在掌心转了个圈稳稳停下，他抬眼看着他说，“卿清正在抢救。”
“什么？！”江河惊得从地上弹起来，“卿清姐她怎么了？”
楚西辞看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关切担忧，比起小五在急诊室外的神情，他显得更加紧张难过。
楚西辞眼底覆上一层困惑，他并不太能理解他们这种心情。
“你为什么这么担心？”
江河明显愣了愣，摸着头说：“卿清姐，她人很好，而且……”
江河憋红了脸，说不下去了，反问他：“楚哥，你难道不是因为担心卿清姐的情况才一直握着手机不放的吗？”
楚西辞沉默地盯着他看了两秒，淡声说：“再见。”
起身往外走。
江河在后面心急如焚地大声喊：“哎楚哥！你还没告诉我卿清姐在哪个医院呢！哥！你倒是告诉我啊！”
楚西辞驱车回到家的时候天边已经是日暮黄昏。
他开门进去，客厅里的窗户没有合紧，窗帘被自外侵入的冷风吹得高高鼓起，好像一件宽大的暗色袍子为了掩藏住躲在后面的人，特意高高扬起。过了一会，它随着屋外渐渐弱下去的风偃旗息鼓，耷拉着，一切回归平静。
楚西辞盯着窗帘看了足有一分钟。
没有人从那后面走出来，笑吟吟地对他说：“回来啦，晚上想吃什么？”
他收回视线，径自走上二楼的工作室。
电脑需要花点时间修复，楚西辞安装了新的内部存储系统，升级对外防御，另外启用了一套高级别的反追踪程序。
放置在一旁的手机毫无征兆地传来铃声。
屏幕上显示出小五的号码。
楚西辞拿起手机，却没有接，发愣一般，任由铃声在他掌间响到最后，戛然而止。
四周的空气突然变得很安静，只剩下电脑运作的声音在耳边不断放大放大，以至于太过嘈杂，让他觉得有点烦闷。
楚西辞走到阳台，沐浴在傍晚黯淡的天光下。
迁徙的候鸟抓住最后的时间，掠过红日西沉前的绮丽晚霞，往南方飞去。
他揉了揉眉心，面上略有疲惫，回拨了小五的号码。
铃声在耳边响了一会，对方才接起。
“楚教授！”
小五声音里带着掩盖不住的兴奋。
楚西辞放松了些，问：“情况怎么样？”
“师姐还在昏迷，不过医生说已经脱离危险了！”
“那很好，胡骏扬抓住了吗？”
小五沉吟了片刻，沉声说：“陈队跟何斌一路追着他上了环山公路，没想到那个疯子居然带着自己老婆开车撞坏护栏冲下了山，车体坠崖后发生爆炸，两个人都烧焦了。”
“我知道了。”
楚西辞说完，就要挂断电话，那端小五急急地喊他。
“楚教授楚教授，等一下！”他说，“师姐醒来之后要在医院观察一段时间，你能告诉我一下你那边的地址吗？我过去收拾一下师姐的东西。”
“我会送过去。”
他淡淡说完，挂了电话，转而，拨通了另一个从未打过的号码。
铃响到第三次，熟悉的声音代替电话铃传过来。
“您好，我是安德森。”
“是我。”
那边的人听出来他的声音，愣了一愣，旋即轻笑起来。
“原来是我的好弟弟，有什么事吗？”
楚西辞揉了揉太阳穴：“你想死吗？”
安德森也收起了玩笑。
“找我什么事？”
“打听一下上次在咖啡馆和你约会的女人。”
“真稀奇，我还以为你对女人没兴趣呢。”安德森夸奖说，“不过，眼光不错。”
“报价吧。”楚西辞懒得跟他多费口舌。
“基本信息三万，三围及私密资料另外收费。”
“基本信息加上她之前和现在的工作地址，以及在公司的职位。”
“五万。”
“成交。”
楚西辞说完，一秒钟都不想多停，迅速结束了通话。不过坦白来说，跟安德森这样的人做交易还是很愉快的，简单利落，不拖泥带水。
他转头留意到悬挂在阳台一角的沙袋和旁边的拳击手套，时间经久，沙袋上面留下不少痕迹。
一个女孩子，爱好还真是奇特又广泛。
楚西辞脸上流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返身，重新回到工作室。
再出来，外面已经是夜色深沉。
偌大的房子里，没有人开灯，也没有人说话，只剩下一片死寂，楚西辞对这样的场景，有深入到骨子里的熟悉。
他在黑暗中走下楼梯，借着月色的指引走到唱片机旁，取出一张黑胶唱片播放，针尖滑过凹槽，男人优美温和的声音倾斜出来。
Hello darkness，my old friend
（你好黑暗，我的老朋友）
I've come to talk with you again
（我又来和你交谈）
Because a vision softly creeping
（因为有一种幻觉正悄悄地向我袭来）
Left its seeds while I was sleeping
（在我熟睡的时候留下了它的种子）
……
寂静之声。
经典乐声。
楚西辞走进厨房打开灯，拉开储物柜的门。
里面东西摆放得很整齐，只是他囤积的咖啡不知道什么时候只剩下一罐了，而且还是他最不喜欢的那一罐。楚西辞瞥了一眼旁边可供挑选的茶叶和牛奶，取出了咖啡罐。
他给自己泡了杯浓郁的咖啡，又从放置唱片机的柜子里取出一本封面陈旧的莎士比亚原著，然后坐在他专属的椅子上，拉了拉手旁台灯的坠绳，暖黄的光随之洒落。
泛黄的书页在腿上摊开，上面早已风干的墨痕记录着遥隔数百年的荒唐人世，每一代，都有人为它惊叹，都有现实为它的经久不衰增光添彩。
陷在暖光里，静静看书的那双眼睛平静又淡漠，时间在这样静谧温柔的夜里仿佛也凝固下来……
骤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在乐律声中显得突兀又刺耳。
陌生的号码，未知区域。
他放在耳边接听。
“喂。”
“你好，楚教授。”那边传来男人低沉的笑声，“听得出我的声音吗？”
书页间翻动的手指微微一滞，楚西辞将目光从书上移开，微凝眉，饶有兴趣的神情。
“胡骏扬？”
“是我，惭愧惭愧，技艺不精，差点就被楚教授抓住，不过也多亏楚教授，我和我的尤芬才能得救。”
救胡骏扬的人跟入侵他电脑、诬告江河的，显然是同一拨。
楚西辞垂下视线继续看书，淡淡地说：“既然能留着条命，为什么还要特地回来找死？”
胡骏扬低声笑起来：“你以为你还能抓到我第二次？”
“你可以选择在我抓住你之前，先去自首。”
“真是有自信啊。”胡骏扬哑声笑着，从嗓子眼里出来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楚教授，我最后一件艺术品没有完成，在那之前，我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死。我会再次抓住卿清，把她心脏完好无损地剥离下来，送给楚教授。”
楚西辞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你特地打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
“S先生让我传个话，楚先生，我们的游戏现在才开始，希望你不要那么早出局；S先生还说，寂静之声也是他很喜欢的歌。”
S先生，在零江市？
楚西辞心思微动，表面仍然不动声色，漫不经心说道：“真是首不幸的经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