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带了点兴趣问，“警方在幼儿园里发现了一个女人的头，但身体一直没找到，你把剩下的部分藏哪了？”
“一个绝佳的地方。”胡骏扬神秘而得意地笑起来，“那些自以为清白无辜的人都已经尝到罪恶的滋味了。”
楚西辞想起胡骏扬的工作地点和职务，脑海里电光石火闪过，他在几秒的沉默里弄明白了一切。
“你把尸体的部分碎肢混在冷冻柜的肉类里面出售了。”
“卿清最喜欢在这家超市买菜，楚教授是不是也吃过？味道如何？哈哈哈哈……”
楚西辞听着他的笑声，神色仍是淡淡的，后背却已经从椅背上离开。
胡骏扬把卿清称作他最后的作品，也就是说，他没有改变杀人模式，那么，在幼儿园里面发现的那个女人，完全不在他猎杀的范围之内。
为什么要将她碎尸？
如果不是出于他的本意，谁可以授意他做这些事？
答案似乎显而易见。
“S先生为什么让你把那个女人碎尸？”
“话说得太多了楚教授。”胡骏扬却不打算再说下去，“时间不早了，尤芬也要睡了，晚安，楚教授。”
电话被挂断，耳朵里只剩下忙音。
楚西辞将手机扔在一旁，不经意垂下的视线，在暖黄温柔的光线里瞥见书页当中的一句话。
“It is this time’s plague，when mad men lead the blind”
(疯子领着瞎子前行，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病态所在)
活在历史里的人，总有一些，预言了今天。
他拿起外套，在深夜里赶往医院。
值夜班的护士帮他查询了病房的准确位置，在三楼，最里面一间。
卿清已经转入普通病房，同住的，有个刚做完阑尾手术的小女孩，现在已经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而她还在昏迷中。
楚西辞没有推门进去，他透过门上的玻璃，静静看了一会病房里躺在床上的人，转身，边往外走边拨通了江河的号码。
那边很快接起，江河的声音传过来，带着几分睡意未散的困倦。
“楚哥……”
“江河，接下来的几天，我需要你待在医院。”
“……待在医院？”江河清醒了几分，却更加困惑，“楚哥，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知道胡骏扬吗？”
“胡骏扬？”江河愣了愣，说，“那个都市屠夫？他不是已经坠崖死了吗？公安局官网上都发布消息了。”
“他还活着，他最后的目标，是卿清。”
江河这回彻底清醒了。
“楚哥，那要我怎么做？”
楚西辞低声跟他交代了几句，挂断电话，像来时一样，迅速又安静地离开。
楚西辞驱车赶往找到卿清的那间废弃仓库，仓库的位置很隐蔽，在有定位的马路线附近几乎发现不了它，只有胡骏扬家里密室的出口直接通往仓库。
这间仓库原来是作为旁边工厂扩建的水泥储存地，后来工厂运转出了问题扩建工程被迫中断，再之后，工厂废弃，仓库也就彻底无人问津了。
楚西辞冲进去救卿清的时候，出于本能观察过仓库里面，也曾隐隐察觉到异样，但当时情况紧急，容不得他去深究，现在看来，那间仓库应该是找到S先生的一个突破口。
楚西辞一下车就闻到股木材烧焦后的味道，还混合着化学药品的气味。
他加快速度赶过去，看到的，是被烧得只剩下空架的仓库。
何斌正在协助消防队清理现场，看见楚西辞不禁奇怪：“楚教授，你怎么过来了？”
“路过。”他随口回答，接着问，“怎么回事？”
何斌皱着眉说：“仓库今天傍晚失火了，里面有些易燃易爆的化学品，发生了几次小爆炸，我们还有几个兄弟受了……”
“里面的东西呢？”楚西辞打断他的话。
“当时只是封锁了这里，谁也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都没来得及转移里面的物品。”
“别让人进来打扰我。”
楚西辞交代了一句，迈步走进仓库，空气里净是燃尽化沫的浮尘。
他置身仓库中间，闭上眼睛。
四面墙壁的火痕一点点褪去，被烧得只剩下架子的仓库在他大脑中飞速还原成他第一次进来时所看见的模样：四面墙壁、巨大的冰柜、锁着卿清的手术台、三层金属架、一端嵌进天花板的铁链、铺在地上长宽不超过1.5米的毛毯……
他看了眼那根铁链和地上的毛毯，轻轻一挥手，将它们从房子里抹去，继而，看着手术台微微摇头，将它连同上面的卿清一起抹掉。
他走到金属架前，目光一层层扫过那上面的东西，摇一摇头，从架脚下面张开的黑洞迅速将它吞噬。
现在，只剩下四台冰柜了，冰柜里面夹杂着被肢解的人体器官，还有内脏……他走向其中的一台冰柜，取出里面的一只左手，手腕处，有一块月牙形的深色胎记，他将它放回去，继续走，在下一个冰柜前停下来。
修长如玉的手伸进冰柜，取出里面散落的另一只手，大拇指在右，小拇指在左，又是一只左手……
遇害的是两个人，但截止到目前为止只发现了一名死者。
楚西辞睁开眼睛，目光散落在被大火烧干净的仓库里。
另外一名死者不是胡骏扬的猎物，甚至很可能不是死在胡骏扬手上。公安局里也没有接到人口失踪的报案，显然，被这场大火毁掉最后痕迹的人，跟隐藏在幕后的S先生，有着脱不了的干系。至于那个胎记，在认证前，还不能确定属于谁。
楚西辞返身离开仓库，走向停在外面的轿车。
何斌的身影挡在身前。他看一眼被火烧过的仓库，有些不解地问：“楚教授，你刚刚是在？”
“思考。”
他淡淡答，绕过何斌往前。
楚西辞去了一趟公安局，当晚是陆佳琦值班，看见忽然出现的楚西辞也有些吃惊。
“楚教授？”
“晚上好。”他绅士地冲她点点头，转而切入正题，“淞南区那家幼儿园遇害的老师资料有吗？”
“有的。”
陆佳琦转身去找，不消多长时间就递给他两张资料纸，楚西辞接过看了看，问她：“有露出手的照片吗？”
陆佳琦愣了一下，回答说：“有几张生活照。”
陆佳琦在电脑上找出几张死者的照片，把电脑屏幕转向楚西辞。其中一张是死者的半身照，从上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她两只手的手腕处都很干净。
看来印记是属于另外一个女人。
楚西辞随口问了句：“尸体剩下的部分还在找吗？”
陆佳琦叹了口气说：“已经加大警力搜寻，还是没什么发现。”
楚西辞没再开口，转身要走。
陆佳琦叫住他：“楚教授！”
他驻步回头。
陆佳琦担心地问：“楚教授，你知道卿清现在情况怎么样吗？陈队通知我的时候我已经在值班了，抽不开身去看她。”
“她情况还不错。”
“那就好。”陆佳琦表情放松了些，看着他说，“楚教授，我多嘴说一句，你可能不太了解，卿清性格和她父亲一模一样，经常拼起来就不要命了，但毕竟是个女孩子。她现在是你的助理，麻烦你多照顾她一点。”
楚西辞安静地听她说完，点一点头，说：“我知道。”
刚要离开，忽然想起什么，退回来问陆佳琦。
“陆副队，能麻烦你一件事吗？”
“你说。”
“帮我买一台女士手机。”
楚西辞开车回去的时候，天边浓郁如墨的夜色像被注了水般稀释开来，渐渐泛起鱼肚白。
他下车后，径直去了房子后面的树林。
笼罩着树林的雾，是黑夜留给大地最后的遮羞布。
楚西辞静静看着它在阳光的入侵下迅速消失退散，如同来势汹汹的潮水最终匍匐在沙滩身下，颓败而去。
这是清晨的树林，鸟啼声连绵不绝，却让他感觉到午夜才有的安宁，那是从每一寸皮肤渗透进来的平静。
卿清和他说起过好几次，她常在树林里打坐冥想。她一脸认真地对他说：“沉默先生，经常练习冥想的高手可以控制自己的血压哦！而且在树林里做冥想特别棒！”
她说起清晨六点半的树林，语气就像一个没长大的小女孩在诉说昨天深夜的美梦，最终的目的，不外乎是希望能够说服他和她一起晨跑，作息规律一些。
而他向来不喜欢迁就，不喜欢被人打扰自己的时间。
此刻他站在树与树的空隙之间，在交相掩映的茂密树冠下，接受斑驳的光影，一个人，感受她口中描述的那个美丽又清新的晨间树林。
夜色已经深沉。
病房里，亮着一盏小灯。
同房的两张床位之间用深色的布帘隔开，这样一点微光，干扰不到谁。
楚西辞就着这点光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书。
卿清还在昏迷中，虽然已经脱离了危险期，但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还不确定，医生说可能是下一秒，可能是明天，也可能不会醒过来。
但那么爱说话爱闹的一个人，怎么能忍受得了长久沉睡的寂寞？
他相信她会很快醒过来。所以，他享受现在她待在他身边，少有的安静时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在微弱的光线下看书太久，眼睛有些疲惫，轻闭了闭，重新睁开，目光从书页转向病床上那张安静的脸。
那是一张很漂亮的脸，精致无暇，记忆里这张脸上总带着生命的鲜活感，难得像此刻一般，苍白又柔弱。
这样的卿清，九年前他曾见过。
那时候，她躺在重症病房里，戴着氧气罩，一张脸血色褪尽。他记忆力出众，过目不忘，以至于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当他在凶案现场看到那些新鲜的尸体时，都会想起躺在病床上的卿清。
他曾经，真的以为她会死。
而他现在，好像比当初更庆幸她还活着。
楚西辞缓缓将视线从卿清脸上移开，看着门口的玻璃上悄无声息地出现一张脸。那张脸带着温柔的笑意，看他一眼，走出他的视野。
楚西辞起身追出去。
许儒妍在电梯门口等他，朝他扬起单纯温和的笑容，一如既往。
“楚教授，这附近有家二十四小时咖啡店，味道不错，想去坐一会儿吗？”
楚西辞没有拒绝，将手插进口袋，跟她一起走进电梯。
厚重的金属门在眼前缓缓合上，电梯开始下降。
许儒妍笑着说：“楚教授，这好像还是我们在实验室外第一次单独相处吧。”
楚西辞看她一眼，淡淡说：“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
从三楼到一楼的距离很短，不过几句话的工夫，电梯稳稳停下，门“叮”一声打开。
楚西辞绅士地用手挡住电梯门，许儒妍说了声“谢谢”，走出去。他跟在她身侧。
咖啡馆在医院对面，木制的招牌，在一堆五光十色的花哨广告牌里被衬托得格外突出。
许儒妍似乎是这里的常客，她领着楚西辞径直走到里面靠窗的位置坐下，服务生拿着饮品单过来。
“我要一杯蜂蜜柚子茶，给这位先生一杯蓝山咖啡，不加糖。”
“好的，请二位稍等。”
现在店里的人不多，两杯饮品很快端上来。
楚西辞没动身前的咖啡，望着对面的人道：“我时间有限，有话快说。”
许儒妍像是听了个笑话，用手遮住嘴，笑弯了眉眼。
“楚教授，你不用担心卿清，她现在很安全。”
“因为你现在坐在我面前吗？”
许儒妍扭头看着从玻璃窗外经过的情侣，用玩笑的口吻问楚西辞：“楚教授，我们像不像在约会？”
楚西辞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没说话，脸上的神情却毫不掩饰他的不耐烦。
许儒妍微微垂下头，轻轻搅动着杯子里的饮品，好看的侧脸在灯光下透着些落寞，孩子气地抱怨：“我可是约过你好几次呢。”
楚西辞从座位上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来你能说的只有废话，告辞了。”
“楚教授等一下。”许儒妍出声叫住他，无可奈何地叹着气说，“我只想跟你多待一会，我真的有话想对你说。”
楚西辞重新坐下，背靠上座椅，等待她后面的话。
许儒妍脸上仍然带着浅浅笑意，表情却沉稳淡定，全然不是平日里那个温柔斯文的女生。
“楚教授，”她说，“我今天晚上来找你，只代表我个人，只是想劝你一句，如果你知道S先生要的是什么就交给他，不要跟他玩下去，以免，把命都搭进去。我不希望有一天看见你的尸体出现在眼前。”
楚西辞轻抬了抬嘴角：“许儒妍，替我转告S先生，为了我生活的乐趣，请他不要太早出局。”
她皱眉看着他说：“你不了解S先生，当他对你失去兴趣的时候，他就会毫不犹豫地除掉你。”
“那你更应该担心你自己。”楚西辞饶有趣味地说，“我倒是有点好奇，你的真实身份。”
话一出口，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脑子飞快运转起来，脸上却依然不动声色，目光平静地看向对面的许儒妍。
她说：“我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就不劳烦楚教授花心思了。”
他点头表示赞同：“一个满口谎言的女人，的确不值得花心思。”
许儒妍笑起来，手扶着桌沿，身体离开座位慢慢前倾，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楚教授，我挺喜欢你这点，是真的。”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在许儒妍要抽身回去的时候，迅速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向自己，两人之间几乎呼吸相闻。
“这一点，”楚西辞微笑着低声告诉她，“是真是假，我都无所谓。”
扣着她的手却将一个微小的窃听器，不动声色地黏在她袖口一粒灰色扣子后面。
许儒妍冷笑，不无嘲讽地说：“楚教授，这世上大概不会有人能忍受得了你。”
“这点，更与你无关。”
楚西辞松开手，喝了一口咖啡，起身离开时表情有点嫌弃。
“谢谢你的咖啡，味道一般，还不如卿清煮的。”
一走出许儒妍的视线，他迅速将无线监听耳机塞进耳朵里。
“S先生……”
他轻轻念着这三个字，眼底透出兴奋的光。
如果说许儒妍的助教身份是假的，那么“许儒妍”这个身份也很有可能是假的，以研究生的身份混入警院，造假的难度系数很高。
他想起在那间废仓库的冰柜里多出来的人体器官。
这两者之间，未必没有联系。
看来，他与S先生之间的博弈，早在他意识到他的存在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楚西辞返回医院病房。
病床上的人仍旧维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陷在沉沉的昏睡中。
他缓步走到床前，静静看了她一会，伸手揉乱她额前的头发，低声说：“卿清，别睡太久，我真的饿了。”
左耳的耳机里传来许儒妍拦下计程车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