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他而言，这是个稀松平常的傍晚。暗淡的天色下，擦肩而过的行人面孔看起来都很冰凉，他哼着不着调的歌，走上楼，摸出钥匙开门。
“小满，你哥我回来了。”
屋内没有亮灯，小满应该在房间里看书或者打游戏。
“你哥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啊？老玩游戏伤眼睛……”
他带上门，打开灯，小满房间的门这时打开了，他却没有听见轮椅的声音，只有女人的高跟鞋啪嗒啪嗒地靠近。
“好久不见，江河。”
“许儒妍？！”
他手里那份排骨饭掉在地上……
卿清没有打通江河的电话，他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她抬头往二楼望了一眼，同在一栋房子里她尚且不清楚楚西辞现在正在做什么，何况远在城市另一端的江河。
而眼下，耽搁了两年多的案子亟待处理。
周平青（周局）换上夜跑的运动服出现在河岸，这里人很多，他跟几个经常一起夜跑的朋友打了个招呼，自己一个人慢慢地前行，目光却留意着每一个经过的人。
他本来想在这次抓捕行动中击毙马山，他威胁他太久，这么多年都让他提心吊胆，而他马上就要退休，不愿意再这么过下去。周平青已经打算好如何让这件事情彻底结束，但没有想到会意外得到那个存储器，周平青又喜又惧，他无法确定里面的内容。
他冒着巨大的风险联系上马山，对方却说东西还在自己手上。
是不是骗局，他必须铤而走险确认清楚。
有盏孔明灯从桥下飘上来，这是他们见面的暗号，周平青慢慢跑近护栏，他看见桥洞下面蹲着个人影，打火机的火光燃灭三次。
周平青戴上帽子，往火光的方向跑去，那边的光线勉强只够看得清路，三三两两散步夜跑的人和他擦身而过。
桥下的男人也在往上走，几十步后，他最后亮了一下火光，将打火机收进兜里，背着路灯黑森森一张脸，静静等待周平青靠近，两人像一对老朋友一样并肩跑起来。
“东西呢？”周平青压低了声音问，他已经从身形上认出来碰面的人不是马山。
男人嚼着口香糖，没有说话，只从手机里翻出一个视频递到他眼前，周平青只看了几秒钟，就立刻低下了头，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屏幕里的火光仍然烧得他眼睛难受。
“三哥没见过什么楚教授，也没丢过东西。”男人说，他喉咙里像是被灌满砂砾一样，发出来的声音粗糙难听，“他让我把这个拿给你看看，三哥还让我告诉你，要是三个小时内我还没回去的话，装着视频的U盘不仅会被寄给检察院，还会在网上火一把。”
“我怎么会让你回不去呢？”
周平青用安抚的语气说道，但他心里却是在骂娘，他被卿清那丫头片子给唬住了！他们不仅怀疑陈兴正，很可能也怀疑到他头上来了。
他眼神不安地四处瞟。
旁边的男人还在说话。
“周局，三哥让我带话给你，只要我们平安过了明天，你的秘密就石沉大海了。”
“好，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们。”
“三哥说，替他跟陈队问好。”
周平青发出轻蔑的笑声：“老卿的女儿已经怀疑上他了，陈兴正这几年一直后悔着，上次在雷州要不是我帮衬，马山早就被他一枪打死了，他现在是恨不得剥了马山的皮，还来问好？”
男人没有再说话，他放慢步子，从岔路口跑进另一条路，很快不见了踪影。
周平青摘下帽子，像平时一样继续慢跑，手若无其事地探进外套内兜里，将那把小巧的手枪往里面放了放。
但他此刻心里很乱，卿清跟那个楚教授摆了个局来诈他，他们既然能下出这一步棋，也应该是对当年的事有了解……不，他们不可能拿得到视频，周平青自我安慰着，让自己放轻松一点，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量稳住，不露出什么马脚。
迎面有个年轻女人慢跑过来，戴着帽子，低着头，看不清脸，周平青往旁边避了避，女人却跟着他一同往旁边移动。
“周局，”她摘下帽子，露出一张美丽又冰冷的脸，“好巧。”
周平青慌了一下，很快镇定下来，脸上堆满可以乱真的假笑。
“卿清，你也来这边跑步？平时没见着你啊？”
“不止我，”卿清配合地微笑，“局里很多人都在这附近。”
周平青看见小五跟另外一名刑警从两边围过来。
“周局。”小五冷冷看着他，难以置信、愤怒……这一系列的表情刚才在暗处，他早已经用尽，“配合一下，跟我们走一趟吧。”
周平青被暂时收押。
小五已经将事情上报给了省公安厅和市政府，周平青被停职调查，上面派的专员会在明天到达零江。
卿清敲了敲陈队办公室的门，他站在窗前抽烟，警服整整齐齐叠放在办公桌上，像是久候多时。
“陈叔叔。”卿清像往常一样叫了他一声，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陈队碾灭烟头，似乎是笑了。
“终于不用心里一直挂着事了，我就知道楚西辞能查出来当年的事，让我少遭点罪。”他回过头看着她，“清清，我本来把明天当做我最后一次行动。”
“现在不用了。”卿清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出奇，她问道，“陈叔叔，两年前，我爸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有，我本来可以提前抓住他们！”
“在雷州的时候，他们逃掉，跟你有没有关系？”
“口风虽然不是我透出去的，但我也有责任。”
卿清觉得眼睛酸涩得难受，她张了张嘴，声音很轻：“你对不起那身警服。”
“清清，对不起，陈叔叔对不起你们。”陈队闭了闭眼，嘴唇颤抖，“当年那场火，都是鬼迷了心窍啊！我跟周平青早就应该付出代价。”
卿清已经不想知道当年那场大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觉得很累，转身说：“周平青还什么都没说，他要是跟你一样讲义气，可能也查不到你身上。”
陈队说：“卿清，我只想在明天最后指挥一次行动。”
“你不配。”
卿清走出去，陆佳琦站在门口，难过地握住她的肩，卿清勉强朝她笑了笑，拉下她的手，独自往外走。
她现在很想楚西辞，这种思念的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强烈，但他跟她各自有人生路要走，而且楚西辞所经历和承受的远比她要多得多，有些事，她必须，也只能自己面对，她要留在局里，等待明天来临。
楚西辞接到江河电话时，正在处理庞大的信息资料。
他点开扩音，把手机搁在桌上，淡淡吐出一个字。
“说。”
“楚教授，还记得我吗？”是女人的声音。
飞速敲击着键盘的手指微微一顿。
“许儒妍？”
“是我，能听到你的声音真好。”
他拿起手机放在耳边：“你对江河真是情有独钟。”
“不，我是对你……情有独钟，方便出来见一面吗？”
“不方便。”
他话音刚落，那边立刻传来江河的惨叫。
“楚哥，救命啊！这女人变态……啊！”
楚西辞皱了皱眉：“地址？”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许儒妍低低笑起来，“不如，我们在学校废楼的天台上见吧，你觉得怎么样？”
“随你开心，对了……”楚西辞想起来什么，补充道，“如果再有下次，直接发信息给我，不要打电话，你的声音让我恶心。”
回答他的，是江河的又一声惨叫。
楚西辞挂断通话，将剩下的资料整理完毕，悬挂在他对面的白板上贴满数名外国女人遇害的现场照，正中间则是一张放大的囚犯照——那个曾令波士顿警方头疼不已的“字母杀人魔”。
“you are wrong .”
男人低沉带笑的嗓音像一道诅咒，侵蚀进他的身体。
楚西辞将手从键盘上撤离，六个屏幕里塞满十几名美国女人的资料，他明白了一些东西。
“I’m wrong.”
他低声说出这句话，起身前去赴约。
学校的废楼在最偏僻的角落，修建得很高，足有七层，旁边都是坚石，背后隔着一堵不高的围墙，墙外是奔腾的零江水。
在新楼修建以前，废楼充当过一阵临时的训练房，现在用来堆放没有用处扔掉又可惜的废旧物品。
楚西辞在楼下就看见被高高悬吊在墙外的江河，这么高摔下去，生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他走上天台，许儒妍微微一笑，她身后仍旧跟着那个与楚西辞身形相似的男人，但这回男人把自己剃成了光头，楚西辞终于看清他的五官，很寡淡的一张脸，若非身高，扔在人堆里很快就会被淹没。
楚西辞往前走了几步，深邃的一双眼沉默着将当前的形势分析透彻。
男人手里抓着一端挂住江河的绳子，从窗口到他所站的距离来判断，绳子长约三米，江河的体重加上下坠的速度……他有五秒钟的时间去救他。
足够了。
“你想要什么？”楚西辞将目光转到许儒妍身上。
“这话怎么说？”她甚是无辜。
楚西辞有点不耐烦：“你大可以直接杀了江河，再通知我来认领尸体。”
许儒妍笑起来：“楚教授真是聪明，我想要的，很久以前就跟你说过吧？我喜欢你，我想要你啊！”
楚西辞揉了揉耳朵，像是听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许儒妍也觉得逗他无趣，跟他相处过一段时间，她完全清楚眼前这个男人是个另类，毫无情趣可言。
“楚教授放心，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我没那么大野心，也没那么多精力用来跟你这种另类奇葩培养感情。”许儒妍走到他面前，一张脸清纯无害，跟他提出交易条件，“你帮我得到自由，我可以放了你的跟班，凯丽太蠢，想要凭借一己之力脱离S先生的控制，最后反而死无全尸，但我知道，你能帮我。”
“凭什么？”
“只要你帮我，我就放了江河。”
“你以为我会在意他？”
“还想嘴硬吗？如果不是在乎，你干吗来呢？”
楚西辞微笑注视着她：“当然是为了你。”
就在那一瞬间，许儒妍错以为她在他眼里看到了温柔的神色，但下一秒，她感觉到冰凉的针头扎进自己脖子的血管里，她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停止流动，耳边仿佛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空气流动的声音。
楚西辞在心里开始默数：1……
另一只手早就拔出枪，一枪命中她身后男人的胃部，中枪的男人身体摇摇晃晃，一声钝响倒地。
2……3……4……
楚西辞飞扑过去在窗口抓住急速往下掉的绳子。
“刚刚好。”
他舒出一口气，用力将被捆成个粽子的江河拖上来，撕开他嘴上的胶带。
“楚哥……”要不是手脚被困住，江河几乎要扑过去抱住他。
楚西辞解开他手上的绳子，听着隐隐传来的警笛声，起身说：“警察马上就过来，他们交给你了，别提我。”
江河有点崩溃：“那我怎么解释？蝙蝠侠救了我？”
楚西辞没理他，走向倒在地上的许儒妍，毫不怜惜地拔下扎进她脖子里的注射器，又从她身上搜出江河的手机就地踩烂。
“抱歉。”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脚边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女人，“我不想再浪费时间跟你这种档次的人打交道，监狱对你来说应该是个相对安全的地方，祝你好运。”
警察赶到天台时，楚西辞已经坐进车内，手机上有一条卿清发来的短信，今晚她要留在公安局。
楚西辞往后轻仰，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在明天抓捕行动结束之前，他还不能离开，他必须亲眼看见那群人戴上手铐。
他把手机举到眼前，打开邮箱，里面大多数邮件都来自Tomas教授，除了这个老人，也几乎无人会给他写信。楚西辞记忆力极佳，几乎过目不忘，但他仍然一封一封按照顺序，从第一封翻阅到最后。
他再次播放那个夹杂在邮件里的简短视频，躺在病床上的Tomas教授一遍遍地在画面里循环出现，过了很久，他轻声说：“Goodbye prof，I’m sorry.”
公安局小会议室的灯亮了一夜。
根据周平青交代的情况，马山一群人的交易很有可能在傍晚进行，为了以防万一，局里将参与抓捕行动的警员分成两批埋伏在交易地点附近。
考虑到卿清这次揪出周平青有功，加上当下警队所需的人手不够，她获得局里特殊批准，参与这次行动。
卿清被安排在第一批行动的警员里，小五也在其中担任临场指挥的副队。
天快亮的时候，大家散会，各自找地方应付着休息两小时，卿清趴在桌上睡了一会，中途醒来发现身上多了条毛毯，迷糊地抬起头看见宋柯正拿着毛毯，替平躺在三张椅子上的小五和睡在旁边沙发上的陆佳琦盖上。
“宋姐……”她很轻地叫了她一声。
宋柯回头朝她笑笑，有点心疼地说：“你再睡会。”
“宋姐你怎么没回去陪莉莉？”
“她们学校组织冬游，莉莉今天下午才回来，我看你们这段时间都太累了，就想留在局里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你先睡着，我在小厨房里熬了粥，等你们醒了就能吃热的。”
卿清眯着眼睛笑起来。
“宋姐你太贤惠能干了，我要是男人肯定成天追着你跑。”
宋柯好笑地瞪她，走过来替她拉了拉毛毯盖好。
“别贫嘴了，快睡吧。”
卿清重新趴下去，迷迷糊糊地想，刑侦队真的是个很好的地方。
这次出手的是古董，交易双方将交易地点选在废车场。
第一批行动的警员分成三波，埋伏在废车场附近。
小五背贴着墙壁哈出一大口雾气。
“师姐，你待会小心一点。”
“我知道，”卿清说，“你闭上眼睛抓紧时间再休息会。”
“我休息够了，你睡吧，我看着，有动静我就叫你。”
卿清苦笑了一下：“我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还睡得着？”
小五抿了抿被冻得发紫的嘴唇，不知道怎么接话，过了一会，他合上眼说：“师姐，我就眯五分钟。”
他这一眯眼，就过去了两个小时，睁开眼睛时只觉得睫毛都被冻黏在皮肤上，有轻微的扯痛感，小五转头看一眼旁边的卿清，她仍旧维持着他睡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废车场的情况。
在学校的时候，他就一直觉得这个师姐是个强人，无论是体能还是专业都超过大部分男生，那时候学校里还有人开玩笑，说卿清以后一定会家暴老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