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的我,似乎总是对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仿佛都成为了一种偏执。
明明都已经过去了,可我仍然忍不住会去想,去比较——要是放在以前,我肯定不敢相信自己能这么顺利的融入到一个新的集体当中去。
我甚至一度觉得自己是一个离群主义者,最终会被复杂的人类社会放逐到大兴安岭的森林里孤独终老。
或许一个人在异样的眼光里待久了,就会对自己产生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吧!
我就是这样的,过去我常常觉得自己是活在别人的眼光里。
每当我走在路上,察觉到似乎有人在看着我的时候,我就开始紧张,我开始关注自己的神情是否自然,步伐是否端正,或者纠结穿着有没有什么问题之类的。
这些毫无意义的举动,曾经浪费了我大量的心神。
所幸,在这座小镇上,一切都是那么简单纯朴。没有人会用从前那种令我不舒服的眼光看待我,在这里,我是崭新的。
突然之间,同我恶斗多年的孤独感,凭空消失了一般。
不见了!
我简直快活极了。
所有的一切,都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最初的美好。
我像是落在了上帝的伊甸园里,也曾幻想过这是个什么样的天堂。
我扮演着最合群的角色,学他们吹着口哨,学他们手插口袋,学他们吊儿郎当地走路……我走过门前开满碎花的芳草野道,越过潺潺流水的小河堤,在贴满Beyond和周杰伦海报的唱片店门口驻足,听着音乐流连往返……少年时代的一切想入非非,都随之烂漫,像一首首好听的歌。
我忘记了过去,也不考虑未来,几乎以为自己可以就这么一直无忧无虑地快活下去。
确实不曾想到,后续发生的事,会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成长,的确是一种现实主义的构建,亦是一种现实主义的摧折。
正如我第一次见到阿哈的时候。
那会儿,我迎面对着光,阳光毛毛躁躁的,因此看不清他的脸庞。
只记得他顶着一头营养不良的枯发,蓬松而蜷曲。裤腰带里别着一把造型又丑又古怪的硬木弹弓,却令所有人都忌惮。除此之外,他浑身上下再没有任何值得旁人注意的地方。
他的个头甚至还没有我高。我很诧异,以阿哈的赫赫凶名,怎么会长成这样一副不堪一击的模样?
这个一度令我忌惮了好些天的大魔头啊,怎么可以这么这么普通?
我这个所谓的“东北硬汉”就这么被自己的幻想啪啪打脸。
可那个纤瘦无奇的少年,他就站在那里,在我眼前。在那疏影斑驳的树下,他静默地站着,影子被拉得斜长。
我只看他一眼,我就知道了,他是一个比我更孤独的人。
基于这一点出发,我其实从来都没想过要对付他。
只可惜,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既然站了队,似乎就没得选。
天上的云层变幻莫测,有时有风,有时无风。
人事也常如它们这般无常。
这一切的祸端,都缘起于那天坤哥的百无聊赖。
本来我们只是坐在墙头,磕着瓜子,荡着脚丫,聊一些动漫英雄之类的鸡血话题。
可是坤哥突然抬头望着天空,喘了一口粗气,念叨着,“今天天气不错,是时候制裁王小哈了。”
他自顾自地冷笑一声,我不禁浑身一颤。
坤哥说干就干。
他大手一挥,立刻就把我们聚拢过来,煞有介事地宣布:“我们今天就要跟阿哈决战!”
“怎么决战,怎么决战?砍他吗?”
小四川立马咋咋呼呼地问道。
坤哥翻了个白眼,照着他脑门就呼了一巴掌,“就你?老子给你把菜刀你都拿不稳,你还砍人?妈的,傻了吧唧的,别插嘴!”
小四川被打骂了,却笑得更欢了。
“不砍?那就揍他娘的呗!”
“妈的,你丫能不能闭嘴!”坤哥又呼了他一巴掌。
这次下手重了些,小四川吃了痛,哭丧个脸,老实了。
“决战不是一个小事情……”坤哥一边捡了一根细长树枝,在沙石地上写写划划,一边像抓小鸡一样把小四川拎到最前面,叫他看着,“我们不是黑社会,不要提什么打打杀杀,显得很不体面,知道吗?要记住,我们是军团,军团作战,先要画图纸,讲兵法……”
“有道理!”
大家附和,并且立马把脑袋都凑上去看。
这叫做谁的拳头硬,谁就有道理。
要不然那会儿「霸天绝地嗷嗷军团」十来号人,怎么能够无条件信服坤哥,听凭调遣,指哪打哪呢?
由于常年在屋顶混迹追逐,军团的大侠们个个身手矫健,自信得很,除了坤哥,彼此之间谁也不服谁,光是西门吹雪就有三位,各自看不顺眼。
就冲他们这一群大侠聚在一起摩拳擦掌的架势,别说抓个阿哈,就是去抓个奥特曼也可以试试。
可究竟是是去捉阿哈,还是去捉奥特曼,还得是坤哥说了算。
我们手搭着肩膀围成一个圈。坤哥人高马大,两只手翼展开来,搭了四个人,无时无刻不在彰显着他的霸主地位。
“小的们,新仇旧恨一起算,今天必须抓住阿哈。这事关我们军团的尊严,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手脚麻利点……你,你,还有你……到时候走不同的方向包抄,悄么声息地摸过去……不要被发现了……”
“好,坤哥,我们听你的。”
坤哥点点头,继续说:“包围他之后,注意看我的信号。我点点头,你们就可以一起上了,谁能第一个把这个小崽子摁倒,我就奖励谁做一星期的副司令。”
“没问题!您就瞧好吧!”
我旁边有个人用尖利的嗓音应和着坤哥,那声音刺得我耳朵嗡嗡的,我很不满地望了他一眼。而那人丝毫不以为意,还颇有些沾沾自得的样子。
这人名叫吴良贵,他是我们的狗头军师,也是坤哥的第一号狗腿子。
这么说似乎不太好,毕竟那会儿我也是坤哥的狗腿子……
我单单是因为对这位狗头军师最初的印象并不太好。
他压根不是北京人,却总喜欢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京片子,逢人就要吹嘘,“咱可是在皇城根儿下待过两三年的讲究人。”
有毛病似的。
在坤哥提起教训阿哈的那一刻,他的眼睛里更是冒出一种兴奋而残忍的光芒。
“对了,吴良贵,你负责给老子找一条碗口粗的麻绳来。丫的!到时候必须要给这小子五花大绑,脚朝上,头朝下,吊到树上去。”
“没问题!”
吴良贵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可一转身又苦下脸来,“不是……坤哥,我上哪给您弄碗口粗的麻绳去?”
狗头军师正极力在他的领导面前表现出一股摇尾乞怜的谄媚,“坤哥,捆个人……又不是捆妖怪……是吧……”
“蠢货!老子是给你打个比方,意思是要尽量粗,粗!懂吗?最好是扎手的那种,懂了没?”
“反正你自己看着办!你这个狗头军师,不会连这点小事都搞不定吧!”
“搞得定……当然搞得定!”
吴良贵信心十足,拍拍胸脯,然后单手握拳举过头顶,“坤哥,我明白你的意思。就他娘的四个字,绳之以法!”
“没错!”坤哥潇洒地甩了甩头发,意气风发。
“王小哈,这一次,爷爷非得让你尝尝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滋味!”
他们嘻嘻嘎嘎地笑着,我也应付着笑了几声。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又觉得没那么好笑了。
在我幼年的世界观里,这是一次越轨的行动。
出于好奇之心,我曾经问过我家楼下的房东阿姨一些关于阿哈的事情。
小嫂子都喜欢拉家常,她一拉起我,就说个不停,“阿哈呀,这个小萝卜丁,说起来啊,年龄跟你差不多大呢……他是个孤儿,身世特别可怜,命也不好。小时候被亲生父母遗弃,是放在澡盆里,顺着青弋江水漂下来的……西游记你看过吧,他就跟小唐僧一样,是个没人要的江流儿,可怜哟……”
“好在他命大,那个小小的塑料澡盆侥幸没有被江水覆没……漂啊漂,正好被一个好心的老船工看见,将他救了起来,然后抚养长大。可惜哦,这个老船工前些年不幸染上肝病,好像是肝癌晚期吧,没过多久人就没了,撒手留下小阿哈一个人。”
“镇上没有福利机构,原本是要把阿哈送到两百公里外省会的孤儿院的。可是阿哈固执地不肯离开,坚持称自己是十六岁了,是个成年人哦……他说,可以自己照顾自己,闹着要跳楼也不去外地。社区的工作人员尽是些安逸惯了的官二代小年轻,怕麻烦怕事儿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自生自灭了。”
这般身世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听得口干舌燥,咂咂嘴,怯怯地嘟囔了一句,“这么惨的啊……”
我有些犯嘀咕,因为从房东阿姨口中得出的说法和军团里流传的魔头阿哈,听上去,压根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房东阿姨自然没有必要骗我这个小孩子。
可坤哥那副对阿哈深恶痛绝的模样也不像是假的。
坤哥对于阿哈的评价是,“坏透了,无药可救的那种,连偷内裤这种没人性的事情都能做的出来……”
我真是搞不清楚了。
或许这个世界本就没有绝对的真相,因为真相永远受立场和传播的影响?
可是这相差也太多了吧,完全是南辕北辙……
然而,当我亲眼看见阿哈的时候,只一秒钟,答案就已经在我的心里了——
阿哈这样的人,肯定不会是坤哥说的那回事。
我非常于心不忍,可是我又做不了什么。
在出发之前,坤哥用三条最坚韧的柳枝拧在一起做了一根藤鞭子,挥舞起来,有嗤嗤的破空声。打到人身上,绝对要皮开肉绽。
坤哥眼睛里的狠厉,愈来愈盛。他号称要让阿哈先叫他一声爸爸,再叫他一声爷爷,太爷爷……总之他要做阿哈的祖宗十八代。
我脑子里浑浑噩噩,突然冒出来一个奇怪的想法。我觉得阿哈是断然不会叫他爸爸的。这是人格上的侮辱,就算是我,宁愿死也不会屈服,更何况是大魔头阿哈。
不过这一点,在坤哥看来,似乎并不在意。叫也好,不叫也罢,这都是开胃小菜。他最终的目的,就是要在阿哈的身上发泄他隐忍许久的怒火。
他要用鞭子狠狠地抽打阿哈,打到他滚地求饶,打到他失去尊严为止!相比于精神折磨,很明显,坤哥更倾向于使用暴力。
我想劝劝坤哥,要不算了吧。可又张不开嘴,心中阴晴不定。
我诧异坤哥为什么会有这样一面,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恨阿哈。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非得要用这样残酷的方式才能解恨?
那时我虽然小,可我的母亲时常教育我,要关爱同学朋友,得饶人处且饶人。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其实对于普通人,绝大多数的恨意并不是一种真实可靠的情绪,它起初只是一个可大可小的矛盾,只是一个临时起意的念头,往往是被错误的放大了,才演变成所谓的仇恨。
这一点,有时候应该归咎于人们自身的过度幻想。当一个人的内心被仇恨消极的负面情绪支配,就会失去原本的热忱和理智。
这太不值当了,如果把生命馈赠给我们的美好时光,都用来憎恨一个人。这难道不是一种极度浪费的行为吗?
有些执迷不悟的仇恨,在旁观者看来,或许只是一件又傻又滑稽,还没有意义的事情罢了。
人生匆匆如白驹过隙,生命的每一天都很珍贵,而仇恨是一种虚无没有边际的东西。像这种没边的东西,都有个共同点,就是看着很大,其实很空洞。譬如夜空,譬如宇宙,看似真实,其实无从捉摸。
若是一些小矛盾或是误会,其实我们大可以不必当真。学会用一个大大的微笑来化解,那最好了。
可当我对坤哥说,“坤……坤哥,要不算了吧,得饶人处且饶人,忍一时……”
他立刻白了我一眼,“忍你大爷的,没听过什么叫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我连话都讲不完,因为坤哥觉得,他是对的。
我改变不了他们要对阿哈动手这一事实,无论有没有我,他们之间的矛盾都是由来已久,客观存在的。
过不了多久,阿哈的灾难就要降临了……
孩子军团训练有素,他们蹑手蹑脚穿过树林,悄悄往池塘边摸去。
根据小广东的情报显示,阿哈此刻就在不远处的小树林里。
远远望去,那是一片郁郁葱葱的乔木群落,阳光透过树隙播撒下来,在一片参差不齐的野草上,映得星星点点。
鸟儿躲在荫凉的树冠里唧唧地吵闹,次第的蝉声忽远忽近,叫人猜不出它们究竟藏在哪儿,真是神奇的生物。
突然,坤哥扬起右手,命令我们全体蹲下。
“当心!这个树林里有阵法!”
我吃了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
等我反应过来,就更吃惊了。
“什么?还有阵法?”我差点把下巴壳子都惊得掉下来,完全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我怯生生地抬起头,茫然四顾,却只看到他们都非常认真地伏低着身子。
我也只好学着他们趴下脑袋,躲在树干后面。
只见坤哥说罢,忽然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大把花花绿绿的纸片,往天上一撒。
我定睛一看,那些飞舞的纸片上面,居然每一张都用墨水画着歪歪扭扭的符文,规则不一,看上去“玄奥”至极。
“这叫乾坤符,乾是乾隆的乾,坤是咱坤哥的坤。只要乾坤符一撒,神力降世,天下无阵不破。”狗头军师吴良贵对我说道。
我咂咂舌头,感觉眼花缭乱,喉咙一阵发干。
只见坤哥用两指夹住一片最大的符咒,快速用打火机点着,嘴里念念有词,整个人一副神棍模样。
待符文燃尽,坤哥大手一挥,剩下的符咒往天上一撒。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坤哥飘逸的鸡冠头突然昂了起来。
“此妖阵已破!兄弟们!跟我冲过去!”
“坤哥坤哥,法力无边,坤哥出征,寸草不生!冲啊!活捉阿哈!”
我虽然明知道他们都是戏精上身,在故弄玄虚,却又被这几句口号喊得莫名冲动,热血沸腾,觉得又刺激又好玩。
在坤哥霸道的人格魅力下,我瞬间放弃了什么鬼劳资的理智,一股脑跟着他们往前冲,管他们要对付谁,好玩不就行了?
我心里幻想着,接下来一定是一群人斗智斗勇,生擒大魔头的场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