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我还时常梦见那个郁热的夏天,在芳草萋萋的树林中间,有一面波光粼粼的大湖,水里生长着大片大片碧绿的荷叶,风吹过处,像齐舞的群裳。数朵娇艳欲滴的莲花在其间亭亭玉立,极尽妍态。
湖边有一个穿着破旧衬衫的少年,他微微侧躺在湖边的一颗老槐树下面,脸上覆着一片宽大的荷叶,右手边散落着几个没吃完的莲蓬。
我远远地看见他,心底念叨。
“哦……他就是阿哈么……”
清风吹来,水波轻轻荡漾,阿哈手中的鱼线也轻轻晃着。
他在钓鱼。可人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恐怕是睡着了。
我想,如果不是突然闯入这一群不怀好意的少年,他的清梦或许能够沉湎到午后。
群鸟受了惊,乱糟糟地振翅掠上蓝天。
“冲啊!”
“噗通!噗通……”
一阵呼啸而至的摇旗呐喊接踵而至,随之而来的,还有十来颗石头重重落水的声音。
危险的气息刺穿安宁的梦境,阿哈猛地一个激灵,陡然惊醒。
原本盖在脸上的大荷叶也掉了下来,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写满了惊讶、疑惑、不知所措的神情。
待到他意识到情况不对,想要逃跑时,已经迟了。他发现自己已然身处在军团的重重包围之中。
阿哈有些慌乱,甚至忘了站起来,双手撑在身侧,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两腿胡乱蹬了几下,慢慢地往树根旁挪动着,模样非常狼狈。
这是有心算无心,看似一边倒的局势。毕竟军团的孩子们计划周详,有备而来。
在阿哈看来,他们来势汹汹,几个呼吸之间,就近在眼前。
更要命的是,他们一边跑,还一边在地上找石头投弹。虽说不敢冲着人砸,多数都落到水里,或者滚落到阿哈的脚边,也把他吓得不轻。
坤哥点了根香烟,轻轻松松地走在最后面压阵,他的脸上已经开始露出了胜券在握的笑容,手中藤条不住地鞭打着空气,嗤嗤作响。
我有些紧张地眯起眼睛,不大忍心再看接下来的场景。
阿哈先是坐在那,看着坤哥,一动不动,整个人像是呆住了。没过两秒,又毫无征兆的一骨碌翻身站了起来,背靠着树干。
我停住脚步,远远站在后面,心中忽然涌现出一阵作为我方立场不该出现的担心。
我为什么会担心这个素未谋面的少年呢?
是因为同情么?
我不知道。
或许,是一种近乎直觉之中的选择?
可我选择的又是什么呢?
那一刻,我仿佛抽身成为了一个局外人,望着不远处的阿哈,纠结他该如何应付这么多人。
我心里多么替他着急啊!这个阿哈怎么看上去一副不太机灵的样子?
还等什么?这种情况之下,只有放手一搏,冲出去啊!跑啊!
他是没睡明白呢,还是原本就傻愣?
眼见坤哥饿虎扑羊,要逮着他了,他才堪堪绕过树干,接连后退。
一不留神,居然再次被绊倒,一屁股坐到地上,狼狈不堪。
群狼呼啸而上,短兵相接……
在那场兵荒马乱的团战里,有人想踹阿哈的屁股,有人伸出手抓阿哈的脚踝,可是都被阿哈像泥鳅一样灵活的躲开了。
混乱中,被算计的人还没怎样,算计人的坤哥倒先受了无妄之灾。他无意中被人狠狠踢了一记撩阴脚,五官扭曲,神情痛苦。
最令他感到生气的是,这一脚,甚至分不清究竟是不是阿哈干的,还是自己人误伤了他。
坤哥火冒三丈,一边急躁地指挥部下,一边捂着裆,骂骂咧咧地继续追逐阿哈。
从远处看,颇像是一场闹剧。
我蹲下身子,伏在盛夏的长草中,希望他们谁也看不见我。反正我们「霸天绝地嗷嗷军团」已经精锐齐出了,如果这都没能捉住他,那也不差我这个老幺。
令我想不到的是,场面很快居然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
只见阿哈酿酿跄跄地趟了两步,竟然在三五个人的包夹中闪出身子,奇迹般地甩开众人。
他撒腿就奔到一棵高大的槐树下,手脚并用窜了上去,动作灵活熟练,快如闪电,宛若灵猿攀壁。
阿哈拉开距离,像小猴子一样蹲在一枝横出来的树桠上,在众人追上来之前,电光火石般摸出腰间的弹弓,迅速拉开皮筋,与他们对峙起来。
这一切看似漫长混乱,实则只在几分钟的工夫。
坤哥心急火燎,一时却没有再轻举妄动,一双狡黠的眼珠子死死盯着树上的阿哈。嘴上依旧骂骂咧咧,气势上咄咄逼人,手里的柳条和麻绳依旧不住在空中挥舞得哧哧作响。
“哟嗬!你小子,吓唬谁呢?爷爷我今天就站在这里,你敢用弹弓打我试试?来来来,你打个试试,我让你尝尝什么叫加倍奉还!”
“你……你不要太过分了……”
阿哈的声音不大,却有一丝威胁在里面,虽然在坤哥听来,终究显得稚嫩。
“过分??”
坤哥看看身边的小弟们,表情浮夸地笑起来,小弟们也跟着放声大笑。
“哈哈哈,你说对了,老子今天就是要让你尝尝过分的滋味!识相的你就自己下来,别怪我没告诉你,顽抗没有任何意义!只会增添我的怒火!”
“我说了,你……不要太过分了!”
阿哈重复着这句话。
坤哥啐了一口,转头狞笑,“他妈的,我跟这个小王八蛋废什么话,兄弟们,把这小子给我弄下来。”
身体结实的小四川立马得令,开始撞树,可怜那颗老树,被撞得树影摇晃,枝叶簌簌作响。
阿哈在树上,神色略微有些慌乱。
好在他看似是风中扶柳,重心却巧妙的维持得很好,并未受太大影响。
他本就是此间乡野长大的孩子,爬树的功夫自然一流。这会儿居然还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盯着所有人。
“崩!”
突然,一声尖锐的橡皮筋破空声。
随后坤哥原地起跳,像是被雷劈了一下,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你他妈的……嘶……”他开始鬼叫鬼叫地捂着自己的右边脑袋,不一会儿,又忙不迭地换了另一只手,把掌心摊到眼睛跟前儿,查看有没有血迹。
“王小哈,我草你八辈儿祖宗!”
“这颗……打你……是莲子。”
阿哈的声音很清澈,很稚嫩,也很坚定。
“下一颗……说不定就是石子了。”
阿哈再度拉开了弹弓。
空气突然安静,仿佛连蝉声都停了下来。
所谓擒贼先擒王,阿哈这一记敲山震虎很巧妙,起到了很好的震慑作用,什么霸天绝地,什么嗷嗷军团,还不是全部闪到一边躲子弹了……
焦灼的对峙仍在持续,呼吸在一分一秒中变得漫长无比。直到一阵清爽的夏风倏然吹来,吹伏了依依的长草,吹得湖面波光荡漾……
坤哥好像也清醒了些,他强忍着疼痛,仰起头盯着阿哈手里的弹弓,面色虽然一贯地桀骜,眼神却流露出了一丝惊惧的退意。
我看坤哥这副模样,无端地想笑,可我又不敢笑。
坤哥好像在等什么,我顺着他眼神的余光看过去。
原来,是在等他的狗头军师帮他解围。
潜台词仿佛是,“姓吴的,你还不懂?”
毕竟,在坤哥的字典里,作为一个王者,是不可以轻易退却的……当然,如果有人搭好台阶除外。
五秒,十秒,二十秒……
还是没有声音。
与这世间大多数超时的等待一样,往往是徒劳无果的。
坤哥等的人,也是人间不值得。
那人早已先行躲到老远的地方了,过半天才好似善意的大声提醒他:“坤哥,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跑啊!我看过这小子站在十米开外用弹弓打碎玻璃酒瓶,百发百中!”
坤哥恨得牙痒痒,不禁在心里痛骂吴良贵这个狗头军师,“没用的东西!废物!吴良贵,你这个废物!”
坤哥的脸色阴晴不定,可能是在埋怨吧……埋怨这鸟军师平时馊主意一大堆,没想到关键时刻不仅贪生怕死,还祸乱军心。
看到平时狐假虎威,吆五喝六的军师都躲那么远,其他人瞧瞧坤哥,又瞧瞧自己,都是面面相觑,都贪怂的畏畏不前。
像我这样保险起见的,更是又往后退了一些。
我心里面惦记着我妈说过,咱是根独苗,而且是以后再也造不出来了的那种。所以遇到危险该躲就躲远点,该怂就要怂。别看咱这十几号人,谁敢拿脸接阿哈的弹子呢?
纵使强人这般如坤哥,不也定在了原地,进退两难么?
他的内心或许在经历激烈的交战。
如果意念能伤人,阿哈和吴良贵恐怕都早已重伤落难……可现实情况是,现在他已经失了先机。
还来硬的?
这十几颗脑袋今天恐怕有一半得开花,鱼死网破不划算,打他们就算了,要是打到自己……
那撤退呢?
撤退也总得有个体面的走法吧……这半半拉拉,出师未捷的,下不来台,有失威严。以后还怎么在屋顶上扮那发号施令的楚霸王?
想不到辙子,坤哥一边强忍羞愤,另一边在心里不住地咒骂吴良贵出气:“妈了个巴子的,吴良贵,你是真的狗。”
另一边,阿哈丝毫不敢懈怠,他紧紧抿着嘴唇,手里那个极度危险的武器依然悬在众人的头顶上。
准头大家已经见识过了。真要换上石子,一个不小心,谁的脑袋上就得开朵花。
没办法,坤哥一咬牙,只好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妈了个巴子的,狗阿哈,今天算你运气好,老子……老子现在心情突然好了,就先不跟你算账了!不过,你给我记住,哪天老子心情又不好了,还得来找你兜着!你等着!”
说完坤哥一甩头发,装作浑然不在乎地样子,无情转身,说走就走。
他的双手插在口袋,甚至吹起了口哨……
可是该死,他怎么径直朝我这边走来呢……
坤哥一走,其他人已然也没理由再去触阿哈的霉头,纷纷掉头,跟在他身后。
这时,只听得军师混在人群中,忽然中气十足,朗声迎合道:
“对!还得你兜着!哈蛮子!汝须知,天之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哈蛮子,你快滚吧!”
吴良贵也不看阿哈一眼,手舞足蹈念了遍经,便急急追上坤哥去。
我也尴尬地站起身子,心里很慌。心里害怕坤哥瞪我,认为我是个没胆量的怂娃、逃兵,毕竟我方才是全程打酱油,就是当战地记者我还少扛个摄像机呢……
可是坤哥压根儿没注意到我,我估摸着,他自己的心里也很复杂,很慌吧,我只能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