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陆的最北端,白天和黑夜的区别并不是十分的大,厚厚的云层遮盖着太阳,漫天飘落的雪花让清晨也是模糊一片,眺望远方能看到得,跟晚上并无太大差别。
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零落地洒在了这座碉堡上,提醒里面的人,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对身处牢房里的余三元来说,或者可能是最后一次能看到这样的清晨了。
中午之前,他就会被送到那个黑色光幕的另一边去。另一边是什么样,他毫不知情,也正正因为毫不知情,所以才更加可怕。
就跟常人不知道死后究竟会怎么样,所以更恐惧死亡一样。
昨天夜里,那个冯堡主走后不久,便有人给他送上了好酒好菜。
酒是大陆西部才出产的葡萄酒,因为运输困难,极易变质,所以价格也水涨船高。这种富甲一方的商贾一年也不见得能喝上一次的美酒,现在被送到了阴冷潮湿的牢房里,摆在了余三元身前,而且是一红一白两瓶。
盛放在瓷器里的菜也是寻常人难得一见的贵重佳肴。主菜是一尾清蒸的深海鱼,一只硕大无朋的龙虾,以及一根烤羊腿。比起另外两道海鲜,烤羊腿当然不算什么难得一见的菜式,但这根送到牢房的羊腿却与众不同,不仅是羔羊腿,还包括上面还大量使用了多种珍贵的香料。光是这香料的价值,十只龙虾都不见得能比得上。
在三道大菜之间,还有小碟子盛着各种水果蜜饯,显得五彩缤纷,甚是好看。
这一席酒菜对一个囚犯实在过于奢侈,而且这里是大陆的最北端,别说采购深海鱼和龙虾,想要买点柴米油盐,估计也要走上数百上千里路。想到这一层,余三元就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这座碉堡耸立在世界的边缘,长久被人所遗忘,就算是天元盟里,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到这里的路。但似乎为了对这一份如同身陷孤岛的苦闷作出补偿,天元门历代掌门对这个世界尽头的碉堡补给相当大方,甚至可以说是穷奢极侈,让冯汪活得真的像一个城主一样。
时辰已到,白狼们与冯护法和他的手下人一同来到了牢房前,准备将余三元带到那个黑色的光幕里去。
冯汪打开牢房铁门,低头看了一眼餐盘,上面的东西丝毫没动,冷哼一声,微微侧头对身后使了个眼色。他身后那天元门后起之秀会意,弯腰拿起餐盘退了下去。
魔教中人讲究不被物欲所束缚,日常生活俭省节约,布衣蔬食,冯汪以为余三元便是因为如此才拒绝这一顿丰盛的晚宴。虽然他跟其他天元门人一样,自小被教育魔教妖人十恶不赦,观念根深蒂固,但此时却也有点佩服起这个坚守原则的犯人。
这当然只是一场误会,余三元昨夜至今一直没有任何胃口,他甚至没有想到吃东西这档事情。冯汪离开后,他只是在牢房里走来走去,如同一只笼中困兽。
一整晚,他一直在后悔,后悔为什么承诺给那魔教余孽送信,后悔当初为什么在巨剑山老老实实跟白狼走,后悔自己后知后觉,为什么一路上没有想过逃跑。
越想越愤怒,越想越难受,不知不觉间,天就已经亮了。
余三元一夜未睡,从昨日中午至今滴水未经,再加上忧心忡忡,五内郁结,纵然他有七品修为,此时的身体也已经虚弱到了极点。
两个白狼成员把他扶了起来,然后拖出了牢房。此时的余三元眼神空洞,跟一个死人比也差不了多少。
副队长看了他这样,心底有点同情,于是便开口问道:“余三元,你还有什么事情要交待与我吗?”
余三元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声答道:“我是无辜的。”
虽然他这么说,但此时的他已经不再认为有人会相信他的话了。
“不必浪费时间了,”一旁冯汪冷笑一声,淡淡地对副队长说道,“你见过一个准备流放到黑域的犯人,就等于见到了每一个准备流放到黑域的犯人。什么放我自由啊,冤枉啊,说来说去,还是那一套。还是速速完成你的任务,领着你的小朋友们回擂鼓山去吧。”
此人言语刻薄,话虽然是说给副队长听,但话锋直指余三元。而犯人却没有任何反应,依旧双目无神地盯着地上的石砖。
“你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副队长如实回答了眼前这个年轻人,“还有其他的事情吗?”
听了这句话,余三元的脑海里突然想起了一个人,那就是婚宴上的汤小谷。
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起床,准备打水烧早饭了吧。
“给家里人带几句话的话,我还是能帮你的。”副队长见他若有所思,似乎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他更了解汤小谷,如果他让副队长带话,让汤小谷知道自己还活着,她就一定会等他回来,直到她葬身黄土之下。
他不知道自己需要多久才能回去,一年,十年,还是永远也回不去?如果有一天他侥幸离开这里,回到巨剑山下时,躲在角落里远远看到汤小谷时,发现她变心了,嫁作他人妇了,被孩子喊娘亲甚至祖母了,虽然可能怅然若失,悲从中来,但能知道她快快乐乐地过了一辈子,也不算太过糟糕。
比起汤小谷忘掉他,他更害怕汤小谷忘不掉他,他不想汤小谷这辈子夜夜为他哭泣。
想到这里,余三元动了动嘴唇,犹豫再三,但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那我们走吧。”副队长打量了一下余三元,又吩咐道,“把手铐脚镣拿下来吧,看他的样子,也耍不出什么花样了。”
“那可未必,”一旁的冯汪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有些犯人一时想不开,就会毫无意义地反抗,虽然逃不掉,但咬掉了你一只耳朵,也不是不可能。”
“堡主不必多虑,”副队长回头笑了笑,坚持己见,“虽然队长不在,但我们白狼队对付一个七品上人,还是有这点自信的。”
冯汪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一阵机括声后,手铐和脚镣被打开了,虽然被锁住了十数日,但余三元并没有像普通被松绑犯人一样,活动了一下手腕脚腕。
他甚至一动没动,就跟这一切与自己毫无关系一样。
一行人离开了碉堡,往山谷的深处走去,没走多远,就来到了黑色的光幕之下。
犯人一直被白狼队员钳制着,虽然双脚走着路,但是没有任何的生气,如同一具死尸般安静。
“进去吧。”副队长说道,不仅没有推搡余三元,还恭敬地举起手,作了一个请的手势,大概是想为这个年轻人最后保留些尊严。
余三元踩着厚厚的积雪,往前走了几步,抬起了头,从近处看这冲天而起的黑色帷幕,更觉得壮观……以及可怕。
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的他没有任何恐惧的情绪,他甚至没有再去猜想,这黑色光幕的后面到底有什么在等着他。
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人的笑容,以及一个可笑的念头。
如果,他从未上过巨剑山,一辈子都只呆在山下,跟汤小谷耕作织布,那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