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看戏,没事就往戏园子跑。一壶茶加一盘瓜子,能坐一下午。
戏词婉约动人,或豪放不羁;每每听到动情之处,也会跟着哼两段。
听戏的好处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不少,能结识聊两句的也不少。因而能揽些生意,算是一举两得。
你问我是干什么的?鄙人不才,区区买酒的。
来客都是熟人,往往想借着熟络的关系,希望在我这买酒能便宜些。这种误会很常见,也怪我没说清楚:我只是开了个小酒馆,一瓶两瓶的卖到还行;一次要十几二十坛的,真是无能为力。
解释清楚后,那些熟人也是淡然一笑,从此便是常客了。
今日的戏已经演了三场了,现在这一场是戏班子自己编排的,演的是男女间的爱恋。我打开戏折子一览,第三场名叫“青梅”;大概能猜出是讲些什么的了。
我对这类曲子不是太爱,就随意地侧身坐着,就着瓜子喝茶。权当放松一会。有些人爱看,尤其是那些太太小姐,唱到动人之处,一边叫好,一边以手绢拭泪。台上哭,台下也在哭。
戏班老板想来得高兴了,太太小姐们爱看,便会常来;那跟着她们的男人也会一道来。这生意自然就好起来。
我心想着这番推论说的通,私下里得意起来。嗑瓜子的手速不知不觉间快了,一盘瓜子很快就见了底。
一旁的小厮见着,走上前来说道:“这位爷,要不要再给您添些零嘴。”
“好啊。”
他撤了盘子,直奔向后台。
瓜子吃的口干舌燥,我捧着茶杯在那一边饮,一边到处看看。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刘晟——佝着背,拄着扫帚,一身灰色粗布长衫;头发长到束在一起,几近灰白,只是那侧脸看去却不过三十。
他痴痴地盯着戏台,嘴一张一合,像是在跟着台上一起唱,拄着扫帚把的手打着拍子。
戏园子里真是每一个不爱戏的。
小厮正好从后台出来,手上是满满一盘子瓜子。他拍了拍刘晟的肩,示意送到我这。
他一张口说话时,我还以为我听错了,声音沙哑低沉,与七八十岁老人无异。
“先生,您的瓜子。”他说。
“谢谢。”
送完瓜子他却没走,只是站在我身后处,继续听戏。不过这一样一来就挡着身后一排的人,怨声不少。
他低声赔礼,边走边退。
“过来坐吧。”我叫住他:“我这还有一个空位。”
他躬身道谢,婉拒了我的好意,快速走开了。这时第三场已经了了,角匆匆退场;稍作休息后,又是一阵锣鼓声,武将登台,以一声长啸作开场,听得人精神为之一振。
我兴致来了,正欲听戏。就听见后面有人嘀咕:
“那不是刘晟吗?怎么还在啊。”
“怎么说也是曾经的台柱子,虽然不能继续唱了,但请戏班子老板给口饭吃还是可以的。”
“啧啧啧,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瞧瞧,当年意气风发,如今却是如此落魄。”
其中一人以指敲桌,说道:“谁让他摊上那档子事呢,当真可惜了。”
听了这两人的话我才知道,那个落魄,不起眼的扫地人,原来是曾经红极一时的旦角刘玉明。
我听戏只为消磨时间,戏子长相什么的从不关注。当时只觉侧脸有些熟悉,只不过听到他那一口沙哑的声音时,却是彻底想不起来。
一时我戏也不听,转头问那两位
我说道:“两位,打扰了。刚刚听你们说那个扫地的是刘玉明,怎么会落的这番样子了?”
他们很惊讶:“您不知道吗?”
我点点头,确实不知。
“他啊,跟富贵人家的小姐纠缠不清,闹了不少丑事;倒仓失败,还被人毒了嗓子。”
“据说,指派人下手的就是那个小姐的父亲。”
我心中默然。
戏子身份低贱,比乞丐高不了多少。纵使一时间受万人追捧,跌落也只是一瞬的事。何况一个无权无势的戏子。
这种事这几年并不少见,我听了也不惊讶,转回头继续听戏了。
后面的两场皆是武戏,打斗精彩,台下又是一阵的叫好。
晚上,我一个人在店中整理酒坛。这些酒坛都是一代代传下来的,少说也有百年了。轻轻敲击坛身能发出清脆似玉石轻撞的声音。坛口的泥封很严实,酒香只有在开启时才会散发出来。
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可我这店里酒香却是内敛的很。
门口的铜铃“叮叮当当”的响着。有客上门了,我起身迎客。
怎么是他。
“晚上好。”我说。
“晚上好。”
他进门就在打量我这间小店,东看看西看看的,想瞧出个所以然出来似的。
“小店卖酒,客想喝什么?”
他有些惶恐:“我……不会喝酒。”
我笑笑:“是碰一滴就会醉吗?”
“倒不是,只是以前从未喝过,要是醉了可能会麻烦到您。我以为这里是卖宵夜的,打扰了。”
说完他正要离去,我叫住了他:“不是所有酒都会醉人的,你先坐吧,我去取酒。”
他寻个位子老老实实的坐着,直到我拿酒回来还是一样的坐姿。
我拿了两个小杯,各自斟了一点。酒水在杯中微微荡漾,绵白如牛乳。
“这是米酒,味甜;小孩子也能喝上几杯,尝尝看。”
他听了我的话,先是用舌尖舔舐了一点,随即才一口饮尽。
“真的很甜。”他微微笑着,像个孩子。
“我是卖酒的,怎会骗客人呢。要再来一杯吗?”
他点点头,我又给他斟了满满一杯。
“这米酒虽甜,但是喝多了也是会醉的,客别贪杯。”
“嗯。”这次他没有一口喝完,而是小口小口的抿着。
就那么一小瓶,我跟他二人喝了有大半个时辰。
“多少钱?”
我笑道:“一个铜子。毕竟我也喝了不少”
他付了钱,说道:“明天我还想来。”
“小店明日不歇业,客人想来随时都可以。”
我送他出门,看着他一步步的离去。这时我才发现,他走路却是一点也不佝着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