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驶进了胡同里王岩经常去蹭饭的那家餐馆,也不能说是蹭饭,就是他经常会在这里遇到熟人。这是曾经名噪一时的国营正规饭店,有块曾经响亮的金字招牌“前进饭店”,一听店名就知道有过一段辉煌岁月,能挺到现在真的不容易,已经被这附近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的豪华饭店和韩式烤肉店挤兑的默默无闻,门口甚至摆出招揽外地民工的份饭和特价菜,用廉价的套餐吸引顾客。
王岩还记得小时候父亲所在的单位逢年过节都会到“前进饭店”来聚餐,服务员是一群泼辣的老娘们儿,穿着朴素的满带着时代气息的工装,一个个脏得像鬼,端着成摞的盛着残羹剩菜的盘碗在人群中钻来钻去,随着一声打碎碗碟的脆响蓦然爆发出一开始就到达白热化对决的一场剧烈争吵,很快就演变成最肮脏、嘴不堪入耳的下三路对骂,充份领略那些外表朴实的劳动妇女对最平常不过的家庭隐讳生活的最丰富最猥亵最变态的想象。
那时候到这里买菜买酒都要挤着排队去开票,开完票再自己去挤着排队把菜和酒高举着吆喝着挤回来,谁来了都一样,没有阶级概念、等级区分,都是一视同仁,店堂里终日挤满各个单位来这里请客吃饭的干部,同一张桌子上经常坐满不相识的一群人,各吃各的,吃了半天才知道吃错了。
到了饭店门口,王岩掏钱下车,饭店门前水泥甬路上洒满红色鞭炮碎屑,立着两排用假花扎得死气沉沉的花篮,玻璃上贴满大红纸剪得双喜字,打扮的喜气洋洋的新娘顶着一脑袋花,穿着大红艳俗的衣裤,领着木讷的新郎穿梭在宾客间挨桌敬酒,自己已经醉得里倒外斜,新郎在旁边扶着新娘,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脑门子上的汗珠闪闪发光,一身的白衬衣领带西服穿得结结实实,风纪扣扎得牢牢地,有种说不出的别扭难受。
王岩一看到这场面转身就要走,正好被站在柜台里跟醉酒的客人寒暄的老板娘看到,追出门外好说歹说把王岩拉回去,按到平时一直用不上,墙上挂满衣物靠墙堆满酒瓶的雅间。
老板娘和王岩是老相识,是那种徐娘半老但精力反而更加旺盛,精神总是处于亢奋状态的女强人,待人接物有一股丈夫气,极豪爽极热情,作风强悍硬朗,到她这吃饭总是会有种强买强卖误入黑店的感觉。看到两个人把屁股贴到椅子上,老板娘发出她惯有的爽朗笑声,顺手从旁边箱子里抽出两瓶汽水眯眼呲牙把瓶盖子咬开,请他们每人喝一瓶,两个人都看愣了,只好含笑拿过菜单点菜。
就在这时,雅间外大堂里的客人好像都约好了,呼啦啦集体起身离席,碰得杯盘碗筷、桌子板凳一阵乱响,老板娘伸脖子看一眼,放下手里的菜单出雅间送客人,和醉得一塌糊涂的傻老爷们拍拍打打开着不咸不淡的玩笑,把每个人都哄得心满意足离开。
张倩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像屁股上扎了刺,很不舒服的样子,王岩拿着菜谱,看着张倩说:“你怎么了,痔疮犯了?“
张倩不理王岩话里的调笑,又挪了一阵屁股才说:“你怎么挑了这么个地方?”
王岩刚想说话,看到满面春风走过来的老板娘,低下头专心致志看菜单,老板娘走进来说:“不好意思,我去送几个常客,你们点好了吗?”
王岩点了几样他们经常吃的菜,把菜谱递给张倩说:“你再看看有什么想吃的?”
张倩不接菜谱:“我随便,吃什么都行。”
王岩把菜谱递还给老板娘:“就这样吧,不够再添。”
老板娘看看张倩,又看看王岩,笑笑:“是你女朋友?挺般配的,什么时候办喜事,别忘了到我这儿来,我给你们打个八折,酒水免费。”
“我们有钱。”张倩顶了老板娘一句。
“有钱也不能乱花,省下都是自己的,你们以后真过日子就知道了,多少钱都不经花。”老板娘拿着菜谱转身出去。
王岩目送老板娘出去,转脸对张倩说:“你干嘛呀,人家又没招你,她也是好心。”
张倩“噢”了一声,不再说话,看了眼门外正在数礼钱整理礼单的老太太,旁边簇拥着新郎新娘和几个不相干的人,老太太数完钱用礼单裹着郑重交给新郎新娘,看着他们把钱谨慎收起来,张倩忽然扭回头说:“我们结婚吧,我不想等了。”
王岩刚喝了一大口汽水,哇的一下从口鼻喷涌而出,一脸黏糊糊的糖水,放下汽水瓶子,连连咳嗽着忙用餐巾纸狼狈地擦揩口鼻。
“呛着了?”张倩又递过去一张餐巾纸说。
王岩接过餐巾纸继续擦着口鼻,还有衣服裤子,张倩全神贯注地看着王岩:“你到底爱不爱我?”
餐厅里的人都走光了,就剩下本家亲戚在收拾桌上能带走的剩酒剩菜,服务员站在一边等着他们离开好收拾桌子。王岩也看了眼门外,刚才还热闹的场面,现在忽然冷冷清清,有种说不出的落寞,回过头说:“我们能不能不谈这事儿?”
“每次我一提这事你就回避,你这样对我很不公平。”张倩说:“我从来没这么低声下气求人,你不能太欺负人了。”
说着说着张倩就要掉眼泪,王岩只好满脸谄媚的解释和道歉,还递过去一把乱七八糟餐巾纸,张倩不肯接,王岩就亲自替张倩揩泪,张倩一把打掉王岩手里的餐巾纸,扭头看着墙。
“你别不识好歹,我可是仁至义尽了,自己没事找事还有理了。”王岩看着张倩。
张倩很快泪如涌泉。
过了一会儿,王岩又看了张倩一眼,张倩不哭了,坐在那抽抽搭搭,两眼发直想事情,王岩不耐烦地说:“你觉得我们现在提结婚合适吗?那天你家人的话你也不是没听到,你觉得他们能同意吗?好了,别生气了,快吃饭吧——现在不是我的问题,是你父母的,我在他们眼里一无是处,他们能答应婚事吗?”
服务员很快把菜端上来,王岩一筷子夹走盘子里最大的肉片放嘴里嚼,斜着看了张倩一眼,看到张倩还是不动,就一边咂吧嘴一边说:“嗯——这里的菜味儿还真不错,也难怪人家是几十年老店,就有人那么傻,赌气不吃饭,坐着自己就把自己给气饱了。”
“你吃你吃,吃死你。”张倩擦脸擤鼻涕,哗啦一下推翻面前的碗碟,起身就要向外走。
王岩来不及咽下嘴里的肉片,噌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步跨过去直扑房门,先张倩一步按住门把手,把张倩从门口推开,用身体堵在门前不说话,盯着张倩。
“你要干什么?”张倩也死盯着王岩,严肃地说:“你让我走,别挡着我去追求幸福,只是我出了这门,你就不要再后悔。”
王岩无言以对,呆呆地看着张倩,张倩也盯着王岩看了一会儿,拧身搡开王岩,奋力拉门,王岩再次抓住张倩胳膊,张倩停住了,抬头对王岩说:“你到底爱不爱我?”
“你无聊不无聊?”王岩瓮声瓮气地说。
“那你就放开让我走,我去找个疼我爱我不觉得我无聊的去。”张倩使劲摔开王岩的手。
王岩只好软下来:“你别闹了好吗?”
张倩站到一边,和王岩保持一段距离,对王岩说:“我怎么是闹了?现在是你在闹好不好,我说我们完了,结束了,我要去寻找属于我自己的幸福,你不要再纠缠我,欧凯?”
王岩正视着说:“你现在是跟我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以为你是什么?白马王子?”张倩扭脸冷笑,鼻子连哼两声:“就算你是白马王子,我也不稀罕了,我要去念书,我要去找爱我的人——我妈说的对,你就是个志大才疏、不学无术还不求上进的人,对女人连最起码的责任感都没有,我算是瞎了眼。”
王岩愣了下,让出身后的门,张倩一把拽开箭一样冲出门外,王岩呆了一会,忽然回过神儿,转身也追到大门外,可是巷子两头根本已经看不到张倩身影。王岩怒不可遏,拿出手机拨通张倩的电话号码,连续拨打几次张倩都拒接,渐渐的王岩心情绝望,慌忙看着空荡荡不见人踪的巷子两头,站在饭店门口不住胡思乱想,担了一会儿心,发了一回恨,独自回到雅间喝闷酒,直喝到自己也觉得不能再喝了,门前巷子里一片黢黑,饭店里的人都眼巴巴等着他下班,才哆哆嗦嗦的走到柜台付账,出门打车回了家,一进卧室就倒在床上睡得人事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