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徐守福在帘外恭声请安。
“如何?”五福的语气略有疲惫。这几天,先是把徐公公的遗体从府衙领了回来,大殓,出殡。然后,便是配合陈大人彻查徐公公遇害的事件,查问府内各人,检查房间各处、吃穿用度,希望能够找出蛛丝马迹。她忙得心力交瘁,却不愿休息,她怕一停下来,便会想到那个人,那个被她亲自送进了大牢的人。
“差人们找遍了整个掬香院,查问了那里大部分的姑娘们,也没有找到上官撷说的那个女子,已经回去复命了。”
“嗯。”她淡淡应了一声,旁边的绿翘却将眼睛悄悄地瞄了过来,她又忘了,五福是蒙着面纱的,根本就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想不通啊想不通,上官撷怎么会知道五福姐姐的?绿翘纵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两个根本就是对头的人,上官撷为何要说他那日外出是为了找五福姐姐?还说五福姐姐便在掬香院?他们两个根本就没有机会见面的嘛。
如果是他胡说八道,故意栽赃陷害,他又怎会知道五福姐姐的闺名?五福姐姐自来到丽水,大门不出二门不进的,上官撷怎么会知道她的闺名?这丽水城,除了他们几个从帝都一路跟过来的,根本就没人知道啊!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她每每想问,五福都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臭脸来,她就不敢出声了。五福姐姐向来斯文有礼,但是她要是板起脸发起火来,那可是她绿翘怎么也消受不了的。
“虽然如此,陈大人却还没有查出其他有力证据来证明上官撷与此事有关,因此,只能暂且将他收押关进了府衙大牢。”徐守福继续禀告道。
陈大人升堂审问时并没有提到十冬密入上官家的事情,算是比较顾及徐家了。他只是说有人在徐公公去世前夜见上官撷出了府,不知所踪。上官撷并没有矢口否认,而是承认了自己深夜出府的事实,也说明了理由——找人。陈大人自然不信他深夜外出是为了寻找一名女子,他便说出了五福,希望陈亦舟找她出来证实此事。
她若出来证实了,他便清白了。
可惜,五福,是找不出来的。
因为五福,并不是掬香院的五福。
掬香院根本就没有五福。
他没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她也没办法出来证明他的清白。
五福只觉心头郁郁,有什么东西堵着,从早到晚,让她气闷得很。
这股郁闷让她深夜都不能入眠,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连想想,也被她的情绪感染,在枕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它的主人。
黑暗中,她瞧见想想那双幽亮的眼睛,不自觉地,便想起了上官撷那双比星河更深沉,比星子更闪亮的眼睛来。
窗外淅淅沥沥的声音传来,竟是下雨了,她听着连绵的、沙沙的雨声,心中愁绪更添,便如那窗外的雨般,千丝万缕,理不断、剪不乱。
“这鬼天气!”她心里竟迁怒起这天气来,都说春雨贵如油,可是南方的天气居然如此潮湿多雨,真是烦人!“叩叩!”
暗夜中,居然有人轻敲起她的窗。
想想一下坐起,竖起耳朵。
“叩叩”的声音又传入耳朵,在深夜中格外清晰。
接着有人低低唤了一声:“徐夫人!”
她一震,忙坐起身,颤声问道:“谁?”
这声音好熟悉,像是……上官撷的声音。可是他此刻不是应该呆在府衙的大牢里吗?
“徐夫人,”果然是他,五福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他继续低低道,“徐中一已经在我手上了。明天晚上,我要见到五福。否则,徐中一,我不敢保证你还能见到他!”
中一,他居然抓走了中一,用他来威胁自己。
她压低声音,免得他听出自己来:“你想怎么样?别忘了,你现在应该在府衙的大牢里面呆着,而不是在徐府。”他是怎么出来的?逃狱会受什么刑罚?而且他居然还掳劫人质,简直不把王法放在眼里,简直胆大包天,简直……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徐夫人若现在出声喊叫,撷肯定会被抓住,但是徐中一,徐家唯一的一点香火,也就灭了。”冷酷自信的语气,是他面对徐家时一贯的表现。
“为何要见五福?纵是她出来为你作证,你仍是嫌疑最大的人!”她晓以利害,希望他能够明白轻重,“你若伤了徐中一,更加是罪加一等!如果徐公公不是你加害的,自然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你自然会没事的。”
“我自然会没事。”他冷哼一声道,“徐夫人如此精于算计的一个人,怎么会不知道撷是无辜的?我若有心用下毒这等下三滥的手段对付徐福年,之前便不会大张旗鼓地处处与他作对,让大家都知道我上官家与徐福年素有积怨,从而落下了有对徐福年下手的动机来。”
五福一时语塞。
是的,她是想到的。
上官家与这件事情,确实应该没有任何关系。
她沉默不语。
她根本无言以对。
“记住,明天我要见到五福。我要知道你们有没有为难她,最好没有,否则……”他恶狠狠地威胁道,“我定要徐中一好看!”
为了她,竟然是为了她。
为了掬香院的五福不受徐家的苦,他竟然逃狱,劫人。
都是为了她。
也只是为了她。
“到哪里见你?”她压住心头的惊涛骇浪。
“告诉她,去找我。她自然知道去哪里。”语毕,窗外即刻寂静无人声,只有雨声仍密密细细传入她的耳中。
想想一直立着倾听的身子也慢慢趴了下来,猫的听觉向来比人好,想来是他已经离开了。
她忍不住一下子瘫倒在床上,顺手扯起一床被子蒙住自己的头。
这样的丝丝缕缕纠纠缠缠牵牵绊绊。
该怎么办,五福?
如果可以选择,宁愿那天没有去过相思园子,没有遇见过他。
便不会有今天,他的错爱,她的困惑。
春风沉醉的晚上,满天星子,一池温水。
树叶沙沙,泉水潺潺。
伊人傍水而立,眉目如画,神情娇柔。
他慢慢走近,她巧笑倩兮。
“你来了?”她柔声问。
“我来了。”他亦柔声道。
四目顾盼相对,群星顿失光辉。
所有的星光,都比不上眼前的这对眸子亮。
“走吧。”他伸出手来。
“去哪里?”她愕然。
他并不回答,牵起她的手,飞身上树。
“呀!”她忍不住惊呼出声,被他带着飞快地朝上而去。
枝桠伴着风声迎面而过,她心里叫着好险,希望他带着自己不要有什么闪失才好。这个人,怎么这么喜欢爬树啊!
直上树顶。
至最高点。
她总算松口气,与他并肩坐在了枝干上。
真是个好地方呢。难怪他每次都把自己往这里带。
头上星光熠熠,脚下波光潋滟。
春风徐徐拂面而来,清新温润,她侧脸看他,星光下他的脸庞坚毅沉着,她的心居然忍不住一阵悸动。其实,他长得蛮好看的,瘦削有型的脸形,浓密的眉毛,衬着一双深而亮的眼眸,挺拔有形的鼻下面是棱角分明的薄唇,只是这唇,经常会冷酷的扬起……
她细细打量他,他却恍若不觉,只是将目光投在前方不知名的地方。
她顺着他的目光朝前望去,先是沉沉的大片的相思林子,接着是园门,再往前,是数不清的黑沉沉又连绵不绝的建筑,间或有晕黄的、一闪一闪的灯光闪烁其中,想来,那便是丽水城的千家万户了。
“从这棵树,可以看到整个丽水城。”他开口柔声道,目光却仍是落在前面不知名的地方,“看见那一盏盏的灯了吗?每一盏灯,都属于一间房子,每一间房子里,都有一家人,所以,一盏灯其实就代表了一个家。”
一盏灯就是一个家,好贴切的比喻。
她重新展望那些灯,不觉微笑莞尔,他说得没错,一盏灯是代表了一个家,所以灯光虽然微弱晕黄,黑夜里看来却有说不清的温暖。
天上的星子虽亮,却比不上它。
因为星子虽亮却冷清,而它,却是暖暖地慰着人心。
她忍不住看向徐府的方向,那儿星星点点好多盏灯,五福知道,那里面肯定有一盏是她的。每晚夜幕降临前,绿翘都会抢在天黑前为她点燃房里的那盏灯。
“我从小时候起就喜欢到这儿来,我喜欢看这一盏又一盏的灯,想象灯下一家又一家团圆幸福的生活,也想象着有一天,自己可以在灯下与家人言笑晏晏……”
她的心一跳,抬眼朝他看去,星光下,他的表情并无变化,只是说话的语气却变得深沉痛楚起来:“二十五年来,爹请了最好的老师教我武功,教我做生意,却从不亲近我。他甚至,没有跟我在灯下吃过一顿团圆饭。”
他伸手指向远处东南方向的一大片建筑,隐见楼台阁宇,灯影幢幢。看样子,那是所大宅子。
“那里,就是上官家的大宅,那些亮着的灯都是上官家的。可是,里面没有一盏是属于我上官撷的。”
她看着他,惊讶不已,之前她早就让十冬了解过上官家的情况,知道上官撷父母健在,还有个十七岁的妹妹上官红豆尚未出阁,照理说应该是一家和美才对,怎么会……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我长得很像我逝去的娘,他不愿见到我,是因为怕自己见到我后会时时想起我娘来。而我娘,不仅仅是他此生的最爱,也是他的最痛、他的最恨!”
他忽然停住,抿嘴闭眼,眉间满是深深浓厚的痛苦无助,眉心更是揪成了一团,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他立刻回握住她,紧紧地、用力地,似乎如果松手了,他便会失去一般。
仿佛过了很久,他终于缓缓睁开眼睛,用力求平静的语调继续说话,眼眸深处却藏不住他的痛,“我能感觉,到现在,爹爹的心里也没有放下她,所以,他只能一直放下我。”
这骄傲自信、桀骜深沉的男人,此刻突然无助得像个孩子一般。
“如果她还在,我们会是天下间最幸福美满的一家人。可是,她不在,所以我在上官家只是个旁观者,只能在旁边看着爹、二娘还有红豆他们三个一家幸福美满。”他转头看她,眼睛的仇恨令她心生寒意,“你知道她为什么不在了么?”
“不知道。”她低头心虚道。她本来是不知道的,可是现在,她猜到了,定是跟徐公公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