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氏等送邢王二夫人散去,便往凤姐房里来,商议怎么办法的话。”第四十三回由此进入第三个场景:“尤大姐作情还份银”,归入贾府气运线。顾名思义,这个场景主要用来刻画尤大姐尤氏其人。
凤姐对尤氏说道:“你不用问我,你只看老太太的眼色行事就完了。”凤姐的话虽然极简,但一语中的。这场所谓的“寿宴”本就因老太太而起,事情办得好坏,当然以老太太的标准来评判。凤姐对此看得非常透彻。
尤氏笑道:“你这阿物儿,也忒行了大运了,我当有什么事叫我们来,原来单为这个,出了钱不算,还叫我来操心。你怎么谢我?”这句话写来,先暗示凤姐和尤氏两人关系亲密。接着表现尤氏自信满满,面对凤姐没有任何心理压力。这种自信源自尤氏自认为对二人能力的全面了解,也来自于两人地位的些许差距----珍大奶奶、琏二奶奶,难怪尤氏语气中甚至有点俯视凤姐的感觉。当然,也必须带一点点轻微的嫉妒。
凤姐笑道:“别扯燥,我又没叫你来,谢你什么?你怕操心,你这会子就回老太太去,再派一个就是了。”曹师安排凤姐这句台词,一是强化二人相熟之极,言语之间全无顾忌;二来表现凤姐严重自我膨胀,得了便宜卖乖,为后文情节跌宕预置伏笔。
尤氏笑道:“你瞧他兴的这样儿!我劝你收着些儿好,太满了就泼出来了。”二人又说了一回话方散。曹师安排尤氏讲的这番话,虽然只是二人之间的顽笑,却也表现出尤氏和凤姐迥然不同的处世之道。“水满则溢”,尤氏也许没有凤姐那么光彩夺目,却看问题的格局却很高,很有智慧。
次日一早,荣府众人凑好了银子送到宁国府,尤氏才刚刚起床梳洗,得知来送银子的是林大娘之后,“尤氏便命叫他进来。”丫头们领着林之孝家的进屋,尤氏让她在“脚踏”上坐了,一边忙着梳头,一边询问这包银子的数量。林之孝家的在荣府也是有些地位的下人,到了尤氏这儿,也只是安排她坐在床前的脚踏上。由此可见,尽管尤氏也是个恩威并重的人物。后文曹师写探春与林之孝家的相处,主仆关系则完全是另一种情形。
林之孝家的回道:“这是我们底下人的银子,凑了先送过来,老太太和太太们的还没有呢。”正说着,丫鬟们来回:“那府里太太和姨太太打发人送分资来了。”尤氏笑骂道:“小蹄子们耑会记得这些没要紧的话,昨日不过是老太太一时高兴,故意要学那小家子凑分资,你们就记住了,到了你们嘴里,就当正经的话。还不快接了进来好生待茶,再打发他们去。”
尤氏这番话,暗含自己对贾母此次众筹行为的评价,同时也间接描写了尤氏的治家风格。
“丫鬟答应着,忙接了银子进来。一共两封,连宝钗、黛玉的都有了”。太太和姨太太送来的银子,有宝钗的很正常,可连黛玉的份子都有了,就比较奇怪。原本老太太说要自己替宝玉和黛玉出钱,结果还是王夫人承担了。
尤氏便问还少谁的,林之孝家的道:“还少老太太、太太的和姑娘们的,还有底下姑娘们的。”尤氏就问怎么没有“你们大奶奶”的,林之孝家的回答说“奶奶过去,这些银子都从二奶奶手里发,一共都有了。”通过对话,将事情的线索,渐渐汇聚到凤姐身上。
于是,尤氏梳洗完毕,命人伺候车辆,来荣府见凤姐。凤姐已经把银子封好,正要派人给尤氏送去。尤氏笑道:“都齐了?”凤姐笑道:“都齐了。快拿了去罢,丢了我不管。”尤氏笑道:“我有些信不及,到要当面点一点。”二人一问一答,各有深意。尤氏深知凤姐为人,偏要当面确认。
说着果然按数一点,没有李纨的一分。尤氏笑道:“我说你肏鬼呢,怎么你大嫂子的没有?”凤姐笑道:“那么些还不彀么?短使一分也罢了,等不彀了,我再给你。”凤姐的心机,被尤氏当面戳破,却并不着恼。可见二人关系基础极好,也表现出凤姐肆无忌惮。
尤氏丝毫不含糊,笑道:“昨儿你在人跟前作人,今儿又来和我赖,这个断不依,我只和老太太要去。”凤姐笑道:“我看你利害,明儿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你也别抱怨。”尤氏笑道:“你一般也怕。不看你素日孝敬我,我才是不依你呢!”两位内总管谈笑间的一番对话,看似平和,实则棋逢对手、势均力敌,读来颇有一种黑幕重重、冰山一角的感觉。
尤氏说着,把平儿的一分子拿了出来,说道:“平儿来,把你这分子收起去,等不彀了,我替你添上。”平儿会意,就说“奶奶先使着,若剩下了再赏我也是一样。”尤氏会作人情,平儿更会说话。
尤氏笑道:“只许你那主子作弊,不许我作情?”显然,尤氏的情商非常高。一句话说完“平儿只得收了”。尤氏又道:“我看着你主子这么细致,弄这些钱财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这句话,是曹师特意安排从尤氏的视角来看凤姐,为后文设下伏笔。
“一面说,一面又往贾母处请了安。大概说了两句话,尤氏便走到鸳鸯房中,跟鸳鸯商议,只听鸳鸯的主意,何以讨贾母的喜欢。”曹师这段文字安排,只为凸显尤氏的理事能力。“跟鸳鸯商议”正是善于抓重点、抓主要矛盾的表现。
“二人计议妥当,尤氏临走时也把鸳鸯的二两银子还了他。”,说:“这还使不了呢!”这种极简写法,一来可以省略鸳鸯的推让过程,二来避免与前面平儿的推辞重复。曹师文字设计错落有致,由此可见一斑。
尤氏“一迳出来,又至王夫人跟前说了一回话,因王夫人进了佛堂,把彩云的一分也还了她。他见凤姐不在跟前,把周、赵二人的也还了。”周赵二人还不敢收,尤氏道:“你们可怜见的,那有这些闲钱,凤丫头便知道了,有我呢!”二人听说,“方千恩万谢地收了。”于是尤氏出来坐车回家,不在话下。至此,第四十三回的第三个场景“尤大姐作情还份银”到此结束。
曹师笔下,尤氏进了荣国府一路行来,先是识破凤姐作弊,又从平儿开始接连退了鸳鸯、彩云、周赵两位姨娘的五份银子,处处作人情,可见尤氏的精明与凤姐不相上下,其为人处世却又另有一套上恤下亲的原则。曹师刻意将尤氏与凤姐放到一起进行对比,努力打造尤氏“重人情、擅长以小利收拢人心”的形象。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宁、荣二府风光在外,内里忧患重重。在时局变幻的大背景之下,凤姐和尤氏两位内府总管个人力量所能起到的作用,举足轻重。然而,世事变迁,从长远看,该来的结果一定会来,也不会有任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