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见香菱离开了,便拉着宝钗悄悄说道:“姑娘可听见我们家的新文了?”第四十八回由平儿神神秘秘的问话,进入第三个场景:“遭毒打琏二爷不做亏心事”,归入贾府气运线。
宝钗道:“我没听见新文,因连日打发我哥哥出门,所以你们这里的事一概也不知道,连姊妹们这两日也没见。”这句台词合情合理,自己的兄长马上要出门远行,启程日期又安排得格外紧凑,宝钗顾不上其他的事情也是必然。
平儿笑道:“老爷把二爷打了个动不的,难道姑娘就没听见?”宝钗道:“早起恍惚听见一句,也信不真,我也正要瞧你奶奶去呢,不想你来了。又是为了什么事打他?”聊天的节奏,正应该如此。
平儿咬牙切齿道:“都是那贾雨村,什么半路途中那里来的个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是来。”平儿虽然跟凤姐一样伶牙俐齿,但破口骂人,还是第一次。曹师借平儿之口,暗示贾雨村认了贾府亲戚之后,所作所为种种不堪。
平儿先是简要叙述了贾琏被打的经过:“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那里地方见了几把旧扇子,回家来,看家里所有收着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处搜求。”
短短两句话,贾府大老爷贾赦同学的形象跃然纸上。
平儿继续讲道:“谁知这时候就有个不知死的冤家,混号儿世人都叫他作石呆子,穷的连饭也没得吃。”曹师此处借平儿之口介绍石呆子家庭背景,引出这一段公案。
石呆子家里的确有很好的旧扇子,而且“有二十把”之多,“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贾琏“好容易烦了多少情”,才见到了这个人。“说之再三”,这人就把琏二爷请到自己家里坐着,当场拿出扇子,让贾琏“略瞧了一瞧”。贾琏看了人家的扇子,便知道“原是不能再得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
这段文字,可以看出石呆子也是性情中人,颇有气节,宁愿饿肚子,也不能为了贪图利益,把祖上传下来的“宝贝扇子”变卖。石呆子这么坚决,贾琏知道这些扇子已经不可能再流转到贾府。
回来将扇子的情况告诉了父亲,结果贾赦吩咐贾琏去“买”,“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贾琏只得又跑去跟石呆子商量,结果人家说“我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应该说,正常手段肯定是办不成了。贾赦躺在家里,天天骂贾琏无能。贾琏只好一次次跑腿找石呆子,甚至真把价格涨到了五百两一把,可以先交钱后拿扇子,可人家只是不卖。只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
贾琏跑了这么多回,碰了这么多次壁,也没想着动什么歪门邪道的念头。可见贾琏同学虽然好色,但为人还是比较靠谱,做事兢兢业业。
然而,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贾赦想要石呆子的扇子这件事儿让“贾雨村那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个法子,讹石呆子拖欠了官银,拿了他到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做了官价送了来。”贾琏同学跑了无数次,费了无数次口舌,到底也没办成的事情,被贾雨村动了动小指,略施小计办成了。贾赦占了便宜,就拿着扇子问贾琏,“人家怎么弄来了?”
在贾赦眼里,事情没有是非对错,只要办成了,就是能力强。
贾琏同学很硬气,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的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贾赦一听就生了气,说贾琏拿话堵他。就因为这件事,在加上近几天的其他几件小事,都凑在一处,就打起来了。好在“没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着,不知拿什么混打一顿,脸上打破了两处。”
平儿讲完事件经过,才赶紧回到正题:我们听见姨太太那里有种丸药上棒疮的,姑娘快寻一丸子给我。
宝钗听了,忙命莺儿去要了一丸交给平儿,又交代说,“既这样,替我问候罢,我就不去了。”平儿答应着去了。宝钗为人极擅长察言观色判断形势,知道以凤姐现在的心情,自己过去于事无补,只能徒增烦恼,于是干脆托平儿转达问候。第四十八回的第三个场景,至此结束。
在这一回中,曹师借平儿之口安排的“石呆子”这个角色,是个悲剧人物,也是曹师的道具人物。“石呆子”出场,只是为了通过他和他的“宝扇”,旁证贾赦、贾琏、贾雨村三人的人品。
贾赦前有欲讨鸳鸯做妾的黑历史,事情还没完全过去,就又整出了巧取豪夺别人传家之宝的丑事。曹师虽然没有对贾赦的行事对错进行第三方点评,但下笔丝毫不留情面,将这位大老爷好色贪婪的嘴脸,刻画得丑冠贾府。
贾琏风流倜傥,虽然好色,但工作能力也很强,人品还算不错,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在大是大非面前不糊涂,比乃父强了很多。
至于贾雨村,堪称《红》书最“丑恶”之人。前有罔顾甄士隐老先生的赞助之恩,葫芦僧判断葫芦案,置英莲于不顾;今有罔顾皇帝的信任,强夺石呆子的传世宝扇,媚上逢迎;后有罔顾贾府对自己的提携之恩,落井下石,导致遭难贾府雪上加霜。曹师用“石呆子”一个人物,“夺扇子”一桩惨案,便完成了贾赦、贾琏、贾雨村三人的品性刻画和对比。
从另一个侧面来说,曹师安排的这个情节,也表达出当时的社会背景下,普通百姓面对权贵的巧取豪夺,完全无力自保的悲惨现实。
这次安排琏二爷挨打,跟宝二爷上次挨打的迥然不同。宝玉挨打,是“二老爷”贾政错听谗言,认为宝玉做了错事,责罚引导的大方向,就是坚决不允许犯原则性、方向性错误。政老爷打宝玉,是恨铁不成钢。
反观琏二爷被打,却是赦老爷认为贾琏不如贾雨村狠辣,没能昧着良心去完成自己交办的事情。责罚引导的大方向,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赦老爷打贾琏,是恨其心慈手软。
相比政二老爷,这位赦大老爷完全没有原则和底线。由此引申开来,曹师设计这个场景,还有通过政、赦二人的对比,暗示贾府气运更替的意图。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正因为二人如此不同,日后贾府遭难之际,政老爹才能得以官复原职,为贾府赢得枯木逢春的转机。《红》书通篇,果然没有一处是闲笔,不得不心悦诚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