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香菱。按照宝钗和平儿的建议,先从拜见贾母开始,在大观园里转了一大圈,一一跟众人见面。“吃过晚饭,宝钗等都往贾母处去了,自己便往潇湘馆中来。”第四十八回由此进入第四个场景:“再偿心愿香菱拜师林潇湘”,归入贾府气运线。
“此时黛玉已好了大半,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是欢喜。”这句话,文字效率极高。曹师先交代黛玉身体情况,与之前第四十六回黛玉最近一次出现时的身体状态形成呼应,同时暗示宝钗推荐给黛玉的治疗方案果然有效,
香菱晚饭后才来潇湘馆,说明下午并没有来拜见黛玉。细究其原因,也许曹师一方面是想暗示黛玉在贾府的地位比较边缘化,一方面暗示香菱一心想学诗,求宝钗不成,才把主意打到了黛玉身上。另外一层比较隐晦的暗示,则是黛玉养病期间,香菱可能没少来看黛玉,跟黛玉两人已经非常熟悉。
香菱果然提出了学诗的心愿:“我这一进来了,也得了空儿,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学作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大略还教的起你。”
说起作诗,黛玉和宝钗是大观园兄弟姊妹中,作诗最好的两个人。香菱早前去求宝钗,被说“得陇望蜀”,完全不支持;如今只好来求黛玉时,黛玉却只是自谦了一下,便欣然应允。这看似简单的前后对比,其实暗指宝钗和黛玉在看待香菱的身份方面,有本质不同。
在宝钗看来,香菱的本职工作就是哥哥买来的屋里丫头,能搬进大观园来长住,已经是莫大的照顾了,写诗这种对主子们来说都是不务正业的业余文化生活,显然不是香菱应该奢望的。
然而,在黛玉这里,则完全没有阶级概念,有的只是关于香菱能不能学好、自己能不能教会的考量。
面对香菱学诗这件小事,宝钗和黛玉两种截然不同的立场和态度,再次从侧面印证了黛玉为人面冷心热、宝钗则面热心冷。曹师笔下,人物基调一旦确立,则情节、动作、对白全部围绕基调展开,决不允许忽左忽右、前后矛盾。
香菱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作师,你可不许腻烦。”心愿得偿,香菱可爱温柔的女儿心性表露无遗。
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的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
黛玉一向眼高于顶,这段台词由黛玉口中说出来,是曹师刻意让读者明白,潇湘同学确实有骄傲自信的资本。黛玉作诗能力的强大不仅体现在词句精奇上,更在于诗词创作大的境界方面的碾压。
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竟有二四六错了的。所以天天的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
黛玉提点了一句话,香菱便能举一反三,联想到自己以前遇到的困惑。曹师借此暗示香菱自学写诗已久,且头脑灵活,悟性极高。用心细细品味,萧遥发现曹师的潜意识里,还有一丝“血统论”的倾向。香菱虽然身为侍妾,但身体里流淌的,是千金小姐的血脉。因此,不仅能学会写诗,还要有极高的诗词悟性。
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这里“不以词害意”,便是作诗的大境界之一。
香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切有趣。”这段文字的重点不在于香菱的思想,而是通过香菱学诗这件事,引出重要的诗歌创作理念。
果然曹师安排黛玉说道:“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仍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念,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这样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黛玉的理念,就是曹师的理念。这一段文字,堪称《古体诗速成秘籍》。清代蘅塘退士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黛玉的标准要高得多,不只是“会吟”,而是要成“诗翁”。所以,从成书时间上推断,大有可能是“蘅塘退士”孙洙老先生偶然读到了曹师写的这一段文字,所以才呕心沥血编选了著名的《唐诗三百首》,才有了这部古体诗创作入门必读。
黛玉教香菱学诗的耐心,与此前孤傲的、清冷的黛玉形成鲜明对比。
香菱听了,笑道:“既这样,好姑娘,你就把这书给我拿出来,我带回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香菱听讲很用心,立刻就从黛玉老师语言的字里行间捕捉到有用的信息。
黛玉听说,便命紫鹃将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递与香菱。又道:“你只看有红圈儿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问你姑娘,或者遇见我,我讲与你就是了。”“有红圈儿的”,暗示黛玉果然不仅早已读遍王右丞的五言律诗,更已分别添加了注解和心得体会。
学生好学,老师教学便格外认真。黛玉老师不仅兴致勃勃地讲解了诗歌创作的基本原则,更提供了速成辅导,最后更布置了作业,要求香菱回去求宝钗同学亲自辅导功课。黛玉同学尽心尽力的传授,与此前病恹恹的身体、孤单单的身形、冷冰冰的潇湘馆,形成了鲜明对比。或许在曹师看来,这也是黛玉成就自己实现价值的一种方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大观园众姊妹们中,只有黛玉和宝玉才是同一类人。
香菱拿了诗,回至蘅芜苑中,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宝钗连催他数次睡觉,他也不睡。宝钗见他这样苦心,只得随他去了。第四十八回第四个场景到此结束。
一朝偿心愿,更漏促诗情。三百年前的一个夜晚,香菱同学在曹师笔下的世界里,“诸事不顾”,连觉都不睡,挑灯夜读,只为学诗,连自己的主子都感其“苦心”。这种发自内心的学习热情,足可与当今马上迎接人生最重要考验的高三学子们比肩。岁月流转,人世如常。读《红》书的时间越长,感慨越多,三百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短暂到人性根本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未完待续)
更完之后,萧遥忍不住也看了几首唐诗,感慨万千。现摘录李青莲《将进酒》一首,遥寄仰慕之情: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
唿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