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中,芦雪广地炕屋内杯盘果菜俱已摆齐,墙上也贴出了诗题、韵脚、格式。李纨原本只是要求“即景联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萧韵”,并没有排列顺序。宝钗就说“到底分个次序,让我写出来”,说着就让众人拈阄为序,第一却是李纨。全书由此进入第五十回“芦雪广争联即景诗暖香坞创制春灯谜”。这一回的第一个场景是“争联句史湘云力压群芳”,归入贾府气运线。
凤姐见李纨抓的序位排第一,便说道:“既这样说,我也说一句在上头。”众人知道凤姐没有念过书,也不识字,因此都笑说:“更妙了。”宝钗便将稻香老农之上补了个“凤”字。李纨便又将题目讲给凤姐听,“凤姐想了半日”,笑道:“你们可别笑话,我只有了一句粗话,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
凤姐虽然性格泼辣,但对待众姊妹们诚恳率真,很受大家欢迎。因此大家听到她的话,都笑道:“越是粗话越好,你说了,就只管干政事去罢!”凤姐笑道:“我想下雪必刮北风,昨晚听见一夜的北风,我有了一句,就是‘一夜北风紧’,可使得?”曹师只用“可使得”三个字,就把凤姐平生少有的不自信刻画得淋漓尽致。好在,大家对凤姐非常宽容,对这句“一夜北风紧”,评价也很高:
众人听了,都相视笑道:“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正是会作诗的起发,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就是这句为首,稻香老农快写上续下去。”曹师安排凤姐这个小插曲,在萧遥看来,主要的用意,还是调整文字的节奏,为凤姐等人离场做一下铺垫。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假如没有这个小插曲,那么凤姐的离开可能就只变成了接下来这句“凤姐、李婶合平儿又吃了两杯酒,各自去了”。
凤姐是《红》书中举足轻重的角色,这种人物本身自带光环,悄无声息地离开,于情于理不合。所以,这段小插曲看似可有可无,但从情节设计、文字均衡的角度来分析,这个插曲非常重要。曹师在《红》书中的许多安排,其实很像围棋对弈里的命令手,为了合情合理,顺畅自然,不得不设计得这么复杂。大道相通,我们身处的世界,的确有许多根本的基础法则放之四海而皆准。
送走了李婶、凤姐、平儿等人,曹师才继续回转笔锋,正式进入联诗段落。
首先由李纨开始联句。按照曹师的风格,《红楼梦》书中每一首诗词都有意义,包括这一次众人合作的五言排律。凤姐起头,李纨续联之后,香菱、探春、李绮、李纹、岫烟、湘云、宝琴、黛玉、宝玉、宝钗分别各联一句、又起一句。转完一圈儿,李纨笑道:“我替你们看热酒去罢。”李纨是诗社总评委,偶尔作诗联句也只是玩票性质。于是宝钗让宝琴续联,却被湘云“站起来”抢了先,于是宝琴也“站起来”联了一句。
联句刚刚开始,湘云和宝琴就分别站了起来,曹师妙笔,总能通过一个词或一个动作,瞬间让气氛紧张起来。
曹师接着写道“湘云那里肯让人,且别人也不如他敏捷”,众人都看他“扬眉挺身”的又联了一句,“宝钗连声赞好”,自己也联上一句;黛玉急忙续联,一面说,还一面推宝玉,让宝玉快联。宝玉这时候正看宝钗、宝琴、黛玉三人“共战湘云”,十分有趣,那里还顾得上联诗。看见黛玉推自己,才赶紧联了一句。
这时湘云笑道:“你快下去,你不中用,到耽搁了我。”
这一小段插曲,重点突出湘云才思敏捷、好胜心强,对联句游戏非常投入,不像宝玉,只是在一旁看热闹,享受置身于无边热闹之中的乐趣。
湘云说话的功夫,宝琴已经又联了一句,湘云连忙跟着续上,“宝钗与众人又忙赞好”,这一会儿的功夫,湘云的联句已经两次被众人称赞。随后探春也联了一句,“湘云正渴了,忙忙的吃茶”,又被岫烟抢了先。你追我赶,紧张空气渐渐弥漫。
“湘云忙丢下茶杯”,马上联了一句,随后是黛玉续联,湘云接着抢回来,宝琴插上,湘云再抢,黛玉一看直接抢断了湘云的第二个句子,于是湘云再抢黛玉的第二句,宝琴又继续抢湘云,湘云再反抢。场上局势瞬息万变,湘云一边“笑的湾腰”,一边“喊”着联句,一个人独战双姝,丝毫不落下风。黛玉这时也“笑的握着胸口”,也跟湘云一样把自己的句子“高声嚷”了出来,宝琴、湘云、黛玉三人战作一团。好好的联句,这么高大上的文化活动,在曹师笔下硬生生演变了一场大观园姊妹们的混战,主要战场中竟然只有黛玉、湘云、宝琴三人。
围观的众人,除了宝钗偶尔还能称赞一句,抢插一句,别人根本一点机会都没有。“湘云伏着已笑软了”,“众人看他三人对抢,也顾不得作诗,看着也只是笑。”黛玉一边推湘云继续联,一边说道:“你也有才尽力穷之时,我听听还有什么舌根嚼了。”湘云“只伏在宝钗怀里笑个不住。”
这一段联句抢答,精彩纷呈,完美重现湘云、黛玉、宝钗、宝琴三人的诗词功力。宝钗推湘云起来,一边说道:“你有本事把二萧韵全用了,我才伏你。”湘云忙起身笑道:“我也不是作诗,竟是抢命了。”湘云总算在最后关头醒悟了过来,众人笑道:“到是你说罢。”这时探春“早已料定没有自己联的了”,便早早将众人联的句子写出来,又说道:“还没收住呢!”于是李纹、李琦姊妹二人接了过来,各自联了一句,将芦雪广赏雪情节和五言排律彻底收住。总评委李纨同学马上说道:“彀了彀了。虽没做完了韵,剩的字若生扭用了,到不好。”
说毕,大家细细评判一回,“独湘云的多”。于是都笑道:“这都是那块鹿肉的功劳。”芦雪广联诗,始于割腥啖膻,终于割腥啖膻。曹师通过这句话,将鹿肉线索全部收结。李纨笑道:“逐句评去都还一气,只是宝玉又落了第了。”每次诗社,好像宝玉都是忝居末座。宝玉笑道:“我原不会联句,只好担待我罢。”
因为篇幅的缘故,第五十回的第一个场景到此结束。联句只是诗社第一阶段的活动,在这个环节中,史湘云勇夺联句数量最多奖,黛玉、宝琴紧随其后。宝钗、探春等人后来几乎完全成为了看客。从角色平衡对应文字平衡的角度来看,宝琴湘云在这个场景中的戏份最多,岫烟、李纹、李绮都几乎没有表现,因此,在接下来的诗社活动中,曹师需要进行适当的文字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