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陪着老太太说笑了一回,贾母便说:“这里潮湿,你们别久坐,仔细受了潮湿。”于是又说道:“你四妹妹那里煖火,我们到那里瞧瞧他的画儿,赶年可有了?”。老太太身体弱,对潮气湿气感应灵敏,刚坐下不久,发现芦雪广潮湿,所以想到了惜春的煖香坞,随后又想起惜春的画儿。这原本就是很正常的事件发生逻辑,从情节设计的角度来看,这里可以不需要特别做转场或者过渡串联。然而,为了保持行文的自然流畅,保持文字立体丰满,曹师还是设计了一段关于画作竣工时间的问答。
众人笑着说:“那里能年下就有了,只怕明年端阳有了。”贾母道:“这还了得,他竟比盖这园子还费工夫了。”老太太意外得知惜春的画儿,要等到明年端午,惊讶不已。曹师此处借众人的回答,将老太太原本要求惜春年前完成大观园画卷的线索,就此闭合。
老太太说着,“仍坐了竹轿,大家围随。”第五十回由此进入第四个场景:“才离煖香坞,又见艳雪图”,归入贾府气运线。
“大家过了藕香榭,穿入一条夹道,东西两边皆有过街门,门楼上里外皆嵌着石头匾。”这一段文字,似曾相识。因为前面宝玉早起先来到芦雪广时,曹师已经特意介绍过芦雪广的地理位置。因此,老太太带领大家经此前往煖香坞,只需简要一笔带过地形描述即可。
介绍完地形地势,曹师接着写道:“如今进的是西门,向外的匾上凿着‘穿云’二字。向里的凿的“度月”二字。一路向前来至当中向南的正门,贾母下了轿,惜春已接了出来。从里游廊过去,便是惜春卧房,门斗上有煖香坞三个字”。惜春早在门前迎接,显然已经收到了通知。这正是大家族的基础能力。
“早有几个人打起猩红毡帘,已觉温香拂脸。”煖香坞果然温暖如春。
大家进了房中,贾母并不归坐,“只问画儿画的在那里”,此处的设定,与从芦雪广出发前,贾母想要看画的要求,形成呼应。
惜春笑着回禀:“天气寒冷了,胶性皆凝涩不润,画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来。”惜春虽然只是业余爱好者,但从这句答话的从容,也能看出来这半年来惜春一直在进步,同时也很好滴给出了画作迟迟不能完成的原因。
贾母却不懂画儿,因而笑道:“我年下就要的,你别托懒儿,快拿出来给我快画。”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看见凤姐“披着紫绒羯褂笑嘻嘻的来了”,嘴里还说着:“老祖宗今儿也不告诉人,私自就来了。耍的我好找。”
凤姐在曹师的安排下“适时”出现,巧妙地帮惜春解了围。从老太太私自出行到现在,总共没过去半个时辰,凤姐就找了来,显然很是下了一番功夫。
贾母看见凤姐来了,“心中自是欢喜”,口中说道:“我怕你们冷着了,所以不许人告诉你们去。你真是个鬼灵精儿,到底找了我来,论理孝敬不在这上头。”老太太对凤姐出现很是满意,凤姐确并不居功,而是笑道:“我那里是孝敬的心找了来”,随后,凤姐更一本正经地讲了一段“贾母躲债”的段子:
“我到了老祖宗那里,鸦没雀静的,问小丫头子们,他们又不肯说,叫我找到园子里来。我正疑惑,忽然又来了两三个姑子,我心里才明白了,那姑子必是来送年疏,或要年例香火银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债来了。我赶忙问了那姑子,果然不错,我连忙把年例给了他们去了,如今来回老祖宗,债主已去,不用躲着了。已备下希嫩希嫩的野鸡,请用晚饭去,再迟一会子就老了。”
凤姐可惜不认字儿,否则单凭这份独一无二的构思情节和抖包袱能力,就足以在《红》书中再添一位写小说的大家。凤姐讲的段子,真伪不论,现场效果奇佳。她一边说,众人一边笑。讲完之后,“凤姐也不等贾母说话,便命人抬过轿子来。贾母笑着馋了凤姐的手,仍旧上轿,带着众人,说笑着出了夹道的东门。”
在这一段文字中,曹师笔下的王凤姐在老太太面前从容自若,有说有笑,甚至直接替老太太拿起了主意。反观刚刚诗社众人尤其李纨,在老太太面前,则毕恭毕敬,生怕照顾不周。两种迥异的表现,有性格的因素,更是相处技巧的高下使然。凤姐在这些方面,显然远胜李纨。
这时候,众人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然看见宝琴披着凫靨裘站在山坡上遥遥地等着,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众人都笑道:“怪道少了两个人,他却在这里等着,也弄梅花去了!”贾母喜得忙笑道:“你们瞧这雪坡配上他这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样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艳雪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勾这样好。”曹师安排的这句台词,流露出老太太知画、懂画,以及对凫靨裘的尊贵和薛宝琴外形的高度自信。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宝琴身后又转出一个披大红猩猩斗篷的人来”,贾母便问道:“那又是那个女孩儿?”众人一齐笑着说:“我们都在这里,那是宝玉!”贾母便笑着说:“我的眼越发花了。”
贾母年事已高,每逢重大活动或者多人聚会,曹师总会在事前、事中或事后对老太太的身体状态进行一两笔交代。这里的“眼花”固然是曹师对老太太身体情况的暗示,更是形容宝玉同学形、神俱佳,光彩照人。
考虑到篇幅,第五十回的第四个场景到此告一段落。贾母在这个场景中,是当仁不让的一号人物,众人的一举一动全部围绕贾母进行展开描述。甚至凤姐杜撰的“段子”,也是写老太太身边的人和事。在这个场景最后,一片粉妆银砌的世界里,宝琴一身“金碧辉煌”,在雪后的山坡上绝世独立,更像是触动了贾母的心事,老太太对宝琴的喜爱,隔着文字、隔着一个世界,萧遥都能够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