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说话间,远处两人已来到跟前,“可不正是宝玉和宝琴”。宝玉笑着告诉宝钗、黛玉等人:“我才到了拢翠庵,妙玉每人送你们一枝梅花,我已竟打发人送去了。”众人都笑着说:“多谢你费心。”芦雪广联句后,宝玉才刚从拢翠庵找妙玉求了一大枝梅花回来,自己还写了一首咏梅诗,就只是贾母来到芦雪广又转去煖香坞的功夫,宝玉同学竟然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又去了一趟拢翠庵,居然还是跟宝琴一起,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宝玉跟宝琴何时出去、如何躲过众人耳目、两人如何“再赴”拢翠庵、去了之后发生了些什么,曹师一概没有交代,只给出一个结果:“妙玉每人送你们一枝梅花”。
这一小段转场文字,头绪纷杂,可以有多种解读。
从阅读体验来说,这种安排,很容易让读者因此联想到宝玉和宝琴关系突飞猛进,已经开始脱离人群单独活动。
在萧遥看来,这一段文字,有曹师笔误之嫌。考虑到曹师曾对全书“数易其稿”,很有可能是人物关系过于复杂,曹师修改部分设定后,核查校验环节出了差错,以至于出现了情节和人设前后不一致的矛盾。
从曹师交代的结果来看,还可以解读成原本散佚,缺失了“宝琴意犹未尽,求宝玉带自己亲去栊翠庵踏雪赏梅”的文字。萧遥认为这种解读的有力证据就是妙玉送花。众所周知,妙玉为人孤傲,这次能同意给每位姑娘送一枝梅花,可见心情甚佳。由此可见,宝玉和宝琴之间,至少在妙玉眼里,没有儿女私情。从另外一个角度,也许可以看作宝琴性格可亲,连妙玉都心生欢喜。
大家回合之后,说话之间,已经出了大观园,来到了贾母房中。第五十回便由此进入第五个场景:“王凤姐凑趣孝心虔”,归入贾府气运线。
为了直奔主题,避免喧宾夺主,曹师在这里只用一句“大家吃过饭,又说笑了一阵子”快速跳过晚饭过程,完成场景转换。
这时候,“薛姨妈也来了”,说道:“好大的雪,一天都没过来看望老太太。今日老太太到不高兴,正该赏雪才是。”曹师继续通过薛姨妈之口,再次强调今天的雪很大,下的时间很长。
贾母便笑道:“何曾不高兴了,我找了他们姊妹们去顽了一会子。”老太太这句话,同样是必不可少的背景交代。薛姨妈便笑道:“昨儿晚上我原想着今儿要和我们姨太太借一日园子,摆两桌粗酒,请老太太赏雪的,又见老太太安息的早,我听得女儿说,老太太心下不大爽快,因此今日也没敢惊动。早知如此,我正该请的。
薛姨妈这段话,信息很丰富。首先是表示自己原计划请大家赏雪,结果却因为贾母早早安歇以及心情不爽快的原因,未能成行;其次是老太太心情不爽快的消息,来自宝钗;第三,老太太的不高兴到底是因为贾赦打了贾琏,还是凤姐在前一个场景中提到的躲债“段子”,不得而知。
贾母听了薛姨妈的这番话,笑道:“这才是十月里头场雪,往后下雪的日子多着呢,再破费不迟。”贾母谈话经验老到,一接口便将谈话带入自己的节奏。薛姨妈就笑:“果然如此,算我的孝心虔了”。到这时,贾母和薛姨妈两人之间的谈话谈势已尽,眼看要冷场的档口,曹师安排凤姐在一旁笑道:“姨妈仔细忘了,如今先称五十两银子代为保管来交给我收着,一下雪我就预备下酒了。姨妈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救场如救火,且事关老太太,更不能马虎。
贾母听了之后,笑着说:“既这么说,姨太太就给他五十两收着,我和他每人发二十五两,到下雪的日子,我粧心里不快,就混过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凤姐得到了实惠。”老太太知道凤姐凑趣,并不拆穿,反而非常配合。从这个小细节可以看出,贾母年轻的时候,不仅能赋诗作词,还跟凤姐一般泼辣有趣。
凤姐将手一拍,笑道:“好极了。这正合我的主意一样”。众人都笑了。凤姐插科打诨的本领堪称一绝,跟老太太配合得天衣无缝。
贾母笑道:“呸!没脸的,就知道顺着杆子往上爬。你不说姨太太是客,在咱们家受委屈,我们该请姨太太才是。那里有破费姨太太的理。不这样说呢,还有脸先要五十两银子,真不害臊!”老太太这番话虽然半真半假,但对凤姐的宠溺,溢于言表。
凤姐“翻手为云覆手雨”,跟老太太继续开玩笑:“我们老祖宗最有眼色的,试一试姨妈。若松呢,拿出五十两来,就合我分。这会子估量着不中用了,翻过来拿我作法子,说出这些大方话来。如今我也不合姨妈要银子,我竟替姨妈出银子治了酒,请老祖宗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两银子孝敬老祖宗,算是罚我包揽闲事,这可好不好?”话还没说完,“众人已笑倒在炕上”。
这一段文字,生动之极。贾府年轻一辈中,凤姐说话最擅长讨贾母喜欢,每每语出惊人,笑翻全场。从每次凤姐跟贾母在一起的表现来看,凤姐说话的十分本事,倒有九分都用在了贾母身上。贾府上下,再没有任何人,能对老太太如此用心。
老太太接着说起宝玉和宝琴“雪下折梅,比画儿上还好,又细问他年庚八字并家内的景况”。老太太对宝琴印象如此之好,薛姨妈大概看出了老太太的意图是“要与宝玉求配”。曹师先写薛姨妈自己的心理活动“当然愿意,只不过宝琴已经许过了梅家了,因贾母尚未明说,自己也不好拟定。”然后写薛姨妈不得已只好“半吐半露”介绍宝琴的情况。
先说宝琴这孩子没福气,前年就没了父亲;再说从小跟父亲跑了很多地方,天下十停已经去了五六停;由此引出那年被他父亲许给了梅翰林的儿子,偏偏第二年父亲就辞世了,母亲也得了痰疾。至此,宝琴的家庭背景一清二楚。
薛姨妈的“半吐半露”,凤姐听得一清二楚。她察言观色,知道贾母已然动了为宝玉婚配的念头,怕薛姨妈继续说下去大家尴尬,连忙自己抢过话头:先是“嗐声不止”,接着说道:“偏不巧,我正要做个媒呢,又已经许了人家。”贾母便笑道:“你给谁说媒?”凤姐笑道:“老祖宗别管,我心里看准了,他们两个却是一对。如今已许了人家,说也无益,不如不说了。”
凤姐心思敏捷,语带双关,极力避免大家尴尬。曹师这里见缝插针,再次突出凤姐的机敏善断,为后文继续拔高凤姐的人设预留伏笔。
贾母此时已知凤姐的意思,听见宝琴已经有了人家,也就不在提起此事。大家继续又闲话了一会儿,才各自散去。第五十回的第五个场景到此结束。在这个场景中,曹师先安排宝玉、宝琴一起在众人眼前惊艳亮相;再写贾母老太太对二人赞不绝口,动念想要为二人求配;最后再写凤姐在交谈中敏锐地察觉出贾母的意图,立刻杜撰人物和事件,打断事件的正常进程,将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同时向贾母传递信号,避免局面失控。在这个场景中,凤姐身居辅助位置,却仍能掌控全场,出色的个人能力令人印象深刻。曹师在最近的章回中,持续重墨提升凤姐的形象。
在这个场景中,贾母动念要撮合宝玉和宝琴,细思之下,有些令人费解。如果勉强要分析曹师的意图,或许是由于此时此刻,宝钗同学事君的念想还没有放下,而黛玉的身体状况,又实在令人不放心。所以,在老太太眼里,宝钗、黛玉均非宝玉良配。因此,才有了一眼相中宝琴、询问宝琴年庚八字和家庭景况之举。以老太太的立场来说,曹师这种安排无可厚非。只是萧遥想不到黛玉同学跟宝玉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在老太太心里,居然从来没有占据过一点点位置。反观宝钗,至少还享受过被贾母当众夸赞的殊荣。曹师笔下,黛玉寄人篱下之苦,就像画布上的一滴墨迹,日渐洇染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