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个场景中,那个媳妇刚答应着去了,就有大观园中媳妇们捧了饭盒来。第五十五回由此进入第五个场景:“用心良苦平儿充设外围防护”,归入贾府气运线。
侍书、素云早抬过一张小饭桌来,平儿也忙着上菜。探春笑道:“你说完了话,干你的去罢,在这里又忙什么?”平儿笑道:“我原没事的。二奶奶打发了我来,一则说话,二则恐这里人不方便,原是叫我帮着妹妹们伏侍奶奶姑娘的。”平儿的姿态摆得很低,这样既不会引起探春的反感,又能完成凤姐安排的哨探任务,一举两得。
探春因问:“宝姑娘的饭怎么不端来一处吃?”丫鬟们听说,忙出至廊外,命媳妇们去说:“宝姑娘如今在厅上一处吃,叫他们把饭送了这里来。”探春听说,便高声说道:“你别混支使人!那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婆子们,你们支使他要茶要饭的,连个高低都不知道。平儿这里站着,你叫叫去!”平儿忙答应了一声出来。探春这番话,明显带着情绪,虽然是冲着管家婆子们去的,却忽略了平儿原本就是丫鬟出身的事实。探春一味刚强,虽然能力十分出众,但由此事可以看出,探春的境界,尚做不到收放自如,相比宝钗和凤姐,仍然差了一个层次。好在平儿早有心理准备,对探春的举动,不以为意。
那些媳妇们都忙悄悄的拉住笑道:“那里用姑娘去叫,我们已有人叫去了。”一面说,一面用手帕掸石矶上,说:“姑娘站了这半日,乏了,这太阳影里且歇歇。”平儿便坐下。又有茶房里的两个婆子拿了个坐褥铺下,说:“石头冷,这是极干净的,姑娘将就坐一会儿罢。”平儿忙陪笑道:“多谢了。”一个又捧了一碗精致的新茶出来,也悄悄的笑说:“这不是我们的常用茶,原是伺候姑娘们的,姑娘且润一润罢。”平儿忙欠身接了。
对众婆子们来说,平儿跟凤姐才是这个家里的主事人。因此,平儿方一出来,众人就围上前来,殷勤伺候。有用手帕把石头掸干净让坐的,有送坐褥的,还有上好茶的。种种细节,彰显平儿在众人心目中的威望甚高。婆子们发自内心地尊敬和喜欢平儿。再以此对比刚刚在屋子里,探春与平儿相处的方式,堪称天渊之别。平儿却能处之泰然,越发显得难能可贵。更为难得的,是平儿不矜不盈,婆子们让坐、奉茶,平儿都“忙陪笑”道、“忙欠身”接,姿态摆得非常低,反倒更显出人品气度非凡。
平儿接过茶,因指众媳妇们说道:“你们太闹得不像了,他是个姑娘家,不肯发威动怒,这是他自己尊重,你们就藐视欺负他,果然招他动了大气,不过说他一个粗糙就完了,你们就现吃不了的亏。他撒个娇,太太也得让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样,你们就这么着?”这番话,完全是上位者对自己部属的关切口气,分析得入情入理,清晰透彻,语重心长,深得人心。平儿对探春的定位,非常准确。曹师通过给平儿设计的这番对白,既能突出平儿的能力,也可以侧面说明探春的强势从何而来。
众人道:“都是赵姨奶奶闹的。”平儿又悄悄的道:“罢了,好奶奶们,墙倒众人推,那赵姨奶奶是有些到三不着两,有了事就赖他,你们素日那眼里没人,心里利害,我这几年难道还不知道。二奶奶若是略差一点儿的,早被你们这些奶奶们治倒了。饶这么着,得一点空儿,还要难一难,好几次没落了你们的口声。”众人道:“如何敢!”平儿心思剔透,婆子们的小伎俩,她看得十分清楚。因此,虽然直指婆子们狡猾多端,口中却不忘恭维婆子们利害。众婆子连忙表态不敢。通过这段文字,读者能够看出,平儿虽然只是凤姐的助手,但在婆子们心中颇有人望,很受尊重,说话也很有分量。
平儿道:“他利害,你们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里也就算不怕你们呢!前儿我们还议论到这里,再不能顺头顺尾,必有两场气生。那三姑娘虽是姨娘的姑娘,你们都看见了,二奶奶这些大姑子、小姑子,也就只单惧他五分,你们这会子到不把他放在眼里了。”平儿受尊重却并不自恃,继续帮婆子们分析形势,明白告诉他们,连凤姐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在所有的大姑子、小姑子里,也只惧怕探春五分。由凤姐的“惧”,凸显探春的“强”。平儿的话,是想提醒这些婆子们不要继续自误。
正说着,只见秋纹走来,众人忙着问好,又说:“姑娘也且歇歇,里头摆饭呢!等撤下饭桌子来再回话去。”众婆子一番好意,可惜,秋纹在怡红院呆久了,自恃是宝玉的人,根本认不清形势,笑道:“我比不得你们,我那里等得!”说着,便要上厅去。平儿忙叫:“快回来。”眼高于顶的秋纹,这才看见了平儿,笑道:“你又在这里充什么外围的防护?”一回身便坐在平儿的褥上。
怡红院的丫鬟们,袭人除外,其余人都是一个骄横做派,因宝玉受宠而自觉高人一等,行事张扬,很有些横行过市的味道。这从另一个侧面,衬托出宝玉在贾府的地位,以及宝玉在管理能力方面的欠缺。
平儿悄问道:“回什么?”秋纹道:“问一问宝玉的月钱,我们的月钱多早晚才领?”平儿道:“这什么大事,你快回去告诉袭人,就说我的话,凭有什么事,今儿都别回。若回一件,管驳一件,回一百件,管驳一百件。”秋纹的话,暗示贾府的资金周转出现了问题,月钱发放已然很不及时,连宝玉的月钱都出现了延误。平儿却对此无动于衷,并不在意宝玉是否按时拿到月钱,只管阻止秋纹不要去主动碰壁。
秋纹听了,忙问:“是为什么?”平儿与众媳妇等都忙告诉他原故,又说:“正要找几件利害事与有体面人来开刀做法,镇压与众人作榜样呢!何苦你们先来碰在这钉子上?你这一去说了,他们若拿你们也作一二件榜样,又碍着老太太的嘴,若不那你们作一二件,人家又说偏一个向一个,仗着老太太、太太的威势,就怕也不敢动,只拿我们软的作鼻子头。你听听罢,二奶奶的事他还要驳两件,才压的住众人的口声呢。”
秋纹的问话,必得由众婆子和平儿一齐告诉她原故,才能复原出当时大家七嘴八舌,向秋纹讲说原委的场景。平儿的分析,入情入理,秋纹这时终于意识到整件事的凶险。曹师的群像描写,信手拈来,撒豆成兵。
秋纹听了,伸舌笑道:“幸而平姐姐在这里,没的燥一鼻子灰,我趁早知会他们去。”说着,便起身走了。接着,宝钗的饭至,平儿忙进来伏侍。刚才这么一大段文字,却只是发生在下人们给宝钗送饭的间隙,曹师笔下的时空线索,密织无痕,切换无迹,流畅自如。第五十五回的第五个场景,到此结束。凤姐养病,平儿在曹师笔下出现的越来越频繁。这时的平儿,已经不仅仅是凤姐在工作上的代言人,更成为凤姐与读者之间保持关系的纽带和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