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宝钗也从上房中来,探春等忙起身让坐,未及开言,又有一个媳妇进来回事。第五十五回进入第四个场景:“软语温言俏平儿服侍贾探春”,归入贾府气运线。
尽管探春此刻正在生气,可一看见宝钗过来了,仍然“忙起身让坐”,这段转场文字,衬托出宝姐姐在众姊妹们心目中,地位尊崇。
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个小丫鬟捧了沐盆、巾帕、靶镜等物来。此时探春因盘膝坐在矮板榻上,那捧盆的丫鬟走至跟前,便双膝跪下,高举沐盆。那两个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着巾帕并靶镜脂粉之饰。按现代人的眼光来看,探春此举显然欠妥,然而在古代,这正是主子和奴才相处的本份。这个细节,反而凸显探春端庄严肃,不苟言笑,不易亲近。
平儿见侍书之类不在这里,便忙上前与探春挽袖卸镯,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来,将探春面前衣襟掩了。探春方伸手向面盆中盥沐。平儿是凤姐的丫鬟,也是贾琏的小妾,原本不必亲自侍奉探春,但平儿颇有眼色,知道这一屋子人中,只有自己才是唯一适合的服侍人选,因此毫不迟疑,亲自上前为探春“挽袖卸镯”。平儿敏锐的心性,无可挑剔。这段文字中,曹师笔下的探春作为代家主,威仪做派,纤毫毕现。
那媳妇便回道:“回奶奶姑娘,家学里支环爷和蘭哥儿的一年的公费。”平儿先道:“你忙什么?你睁着眼看见姑娘洗脸,你不出去伺候着,先回话来。二奶奶跟前,你也这么没眼色来着?姑娘虽然宽恩,我去回了二奶奶,只说你们眼里都没姑娘,你们都吃了亏,可别怨我。”唬的那个媳妇忙陪笑道:“我粗心了。”一面说,一面忙退出去。媳妇子前来回话,一句话没说完,刚透露了题目,便被平儿呵斥出去,这是曹师刻意控制文节奏的技巧。平儿的这番话,看似训斥,实则保护,她不想让这些媳妇子继续触怒探春,导致局面失去控制。这也是曹师侧面描写平姑娘聪敏善良的文字。
探春一面匀脸,一面向平儿冷笑道:“你迟来了一步儿。还有可笑的,连吴姐姐这么个办老了事的,也不查清楚了,就来混我们。幸亏我问问他,他竟有脸说忘了。我说他回你们主子事,也忘了再查去?我料着你那主子未必有这耐性儿等他去查。”探春对吴新登媳妇刚才的试探,耿耿于怀。平儿当然对这些老婆子们的想法心知肚明,忙笑道:“他有这一次,管包腿上的筋早折了两根。姑娘别信他们,那是他们瞅着大奶奶是个菩萨,姑娘又是腼腆小姐,固然是托懒来混。”
前文说过,平儿的情商在整个贾府都数一数二。发现探春满心怒气,便始终小心翼翼地想办法缓解气氛。先是亲手上前伺候探春洗脸,然后又呵斥没眼色的媳妇子离开探春视线,现在,又陪笑肯定探春的话,说如果这吴新登媳妇在凤姐面前也如此,那么“他有这一次,腿上的筋早折了两根。”最后还不忘奉承李纨和探春“一个是个菩萨,一个是腼腆小姐”,以退为进,想要再次开脱吴新登媳妇等等这些老人的责任。
平儿说着,又向门外说道:“你们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咱们再说。”门外的众媳妇都笑道:“姑娘是个最明白的人,俗语说,一人作罪一人当,我们并不敢期弊小姐。小姐是娇客,若认真恼了,死无葬身之地。”平儿冷笑道:“你们明白就好。”
平儿向门外喊话,目的其实不仅是表面看起来那样替探春出气,更多是为了警告媳妇子们,要好好收心伏侍,绝不能出了差错,否则后果很严重。
告诫完媳妇子们,平儿又陪笑向探春道:“姑娘知道,二奶奶本来事多,那里照看的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语说,旁观者清。这几年姑娘冷眼看着,或有该添该减的去处,二奶奶没行到,姑娘竟一添减。头一件于太太的事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的情义了。”
平儿铺垫了这么久,这句话才是重中之重。结果话音未落,宝钗、李纨就都笑道:“好丫头,怨不得凤丫头偏疼他!本来无可添减之事,如今听你一说,到要找出两件来斟酌斟酌,不辜负你这话。”
在这个场景中,曹师笔下的平儿言语简练,不卑不亢,语义逻辑完整充分,分析问题面面俱到。李纨、宝钗、探春三人都被平儿这番伶牙俐齿逗笑了。探春笑道:“我一肚子气没人煞性子,正要拿他出气去,偏他碰了来,说了这些话,叫我也没了主意。”而这,正是平儿想要的结果。
一面叫方才那媳妇来,问环爷和蘭哥儿家学里这一年的银子是作那一项用的。那媳妇便回说:“一年学里吃点心,剩的买纸笔,每位有八两银子的使用。”这媳妇这一遍再说,读者才意识到,原来蘭哥儿的学用也在汇报之列,而蘭哥儿的母亲李纨就在堂上就坐。这正是曹师刚才特意安排平儿打断这媳妇的苦心所在。不经意间,读者很容易忽略掉这个细节。
探春道:“凡爷们的使用,都是各屋里领了月钱的,环哥儿的是姨娘屋里领二两,宝玉的是老太太屋里袭人领二两。蘭哥儿是大奶奶屋里领,怎么学里每人又多这八两?原来上学去的是为这八两银子!从今儿起,把这一项蠲了。平儿,回去告诉你奶奶,就说我的话,把这一条务必免了。”
李纨是贾家的儿媳妇,探春则是贾府的小姐,虽然只是庶出,但探春的话语权仍比李纨大得多。同样受王夫人所托主理家务,这次蠲掉家学的费用,探春居然问都不问李纨一句,相当强势。
平儿笑道:“早就该免。旧年奶奶原说要免的,因年下忙就忘了。”那个媳妇只得答应着去了。平儿聪慧,眼看探春无可辩驳的气势,知道事情已不可为,便立刻避其锋芒,并且极力称赞探春做得好,说自家主子原本也有这想法,只是还没来得及施行。此举不仅褒扬了探春,更保全了凤姐的颜面。平儿的情商和处事技巧,令人感叹不已。贾府上上下下男女老少,极少有人能望其项背。从这一点来看,平儿的原型应该是曹师生活中极其看重、也极其熟悉的人。第五十五回的第四个场景,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