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和黛玉两人正互诉衷肠,“一句话未说了”,只听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黛玉连忙立起身来说道“我打后院子里去罢,回来再来。”宝玉一把拉住黛玉,问“好好的怎么怕起他来了。”
这段对话,一写黛玉脸皮薄,暗示黛玉为了早些见宝玉,宁可肿着眼睛也要来,克服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二是暗表宝玉根本没有在意黛玉肿着眼睛。黛玉听了宝玉的话,“急的跺脚”,说“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他拿着取笑开心了。”宝玉这才“连忙放手”,黛玉“三步两步转过床后,刚出后院,凤姐儿从前头已进来了。”曹师用三步两步来表现黛玉匆忙,甚是可爱。将时间安排得可丁可卯,是为了加快节奏,引导读者产生莫名的紧张感,在一定程度上延长读者将注意力集中在黛玉身上的时间,避免过渡场景过于突兀和苍白。
凤姐进屋后,简单问候宝玉“可好些了,想什么吃,叫人往我那里取去!”,接着薛姨妈“又来了”,一时“贾母又打发了人来”。至“掌灯时分,宝玉只喝了两口汤,便昏昏沉沉睡去。”这一段描写节奏极快,文字极简略,主要用意,还是面面俱到,点到即止。
由于接下来要推进重要情节,所以曹师仍需要让宝玉暂时从读者的视线中“消失”,以目前的状况,“睡着”是最好的选择。
宝玉“睡着”以后,曹师先又安排三位管家周瑞、吴新登、郑好时的媳妇们过来请安,袭人作为宝玉的代表出面,先迎出来悄悄笑道“婶婶们进来迟了一步,二爷才睡着了”,然后伺候几个媳妇子喝了一会儿茶,再送他们出去。这样既节省笔墨,又能突出袭人得体大方,更能伏笔袭人已然在怡红院拥有超然地位。
接下来,第三十四回就进入了第三个场景“袭卿进谏”,归入贾府气运线。在这个场景中,袭人是绝对的主角,身份也发生了重大变化。
场景一开始,袭人送走管家的媳妇子们,刚要回来,就看见王夫人派了个老婆子过来,说“太太叫一个跟二爷的人”。前面我们提到过,在曹师笔下,袭人是个很有心机的大丫鬟。所以,袭人听到老婆子的话之后,“想了一想”,便回身跟晴雯、麝月他们四个说太太叫人,让他们好生待着,自己就跟那婆子一起出了园子来上房见王夫人。这里曹师卖了个关子,并没有写明袭人想的是什么,成功调动起读者的好奇心。这里其实曹师也算是有个小伏笔:王夫人叫一个跟二爷的人,并没有指名道姓。显然,这时候,怡红院里除了袭人还没有一个丫鬟能让王夫人另眼相看。
袭人来到上房。曹师先借袭人的眼睛,写王夫人“坐”在凉榻上摇着芭蕉扇子。王夫人先前救宝玉累了半天,现在仍没有“躺”,是曹师特意暗示做母亲的心里仍放心不下宝贝儿子。所以,一见袭人竟然亲自过来,就颇有微词地埋怨了一句“你不管叫个谁来也罢了,你又丢下他来了,谁伏侍他呢?”王夫人这句话,固然不放心宝玉,也是对袭人的一种高度认可----在王夫人心里,宝玉房里那么多丫鬟,都比不上袭人,只有袭人才是那个“会伏侍的”。
袭人“忙陪笑”告诉太太,说二爷已经睡安稳了,房里的四五个丫头如今也都会伏侍了,请太太放心。又解释说之所以自己来,是“恐怕太太有什么话吩咐,打发他们来,一时听不明白,倒耽误了事。”袭人这番话滴水不漏,既安了王夫人的心,又暗示自己早已考虑周全,这种临场发挥已经远超袭人平日的说话水准。
王夫人听罢,说没什么特别的话,就是想问问宝玉这会儿疼的怎样了,袭人立刻汇报了宝钗送药的事情,说药敷上以后,“比先好些了,先疼的淌不稳,这会子都睡沉了”。王夫人又问吃了些什么,袭人就细细地汇报了宝玉想吃酸梅汤,但自己怕酸梅汤药性收敛太过,“再弄出个大病来”,因此劝住了宝玉,只就着“糖腌的玫瑰卤子”吃了半碗汤,宝玉“嫌吃絮了,不香甜”。
曹师给袭人安排的这段汇报,清晰具体,既回答了王夫人的问题,又恰如其分地表现出自己的尽心尽力,成功地在王夫人心里留下了更深刻的好印象。
王夫人说:“嗳哟,你不该早来和我说。”然后就说家里有别人刚送来的****香露可以给宝玉尝尝。在这里,曹师安排王夫人说出“嗳哟”两个字,是通过语气词来暗示主角的心情已经大有缓解、开始放松下来。曹师通过这种藏匿于字里行间的隐蔽线索,暗暗推进故事持续发展,确保了故事结构致密、环环相扣,确保了书中的每一个角色都可控、能控、在控。
王夫人于是安排彩云去把香露全部取来给袭人带回去,袭人赶紧说只要两瓶就行,不够再来取,不能白遭蹋了。这种安排,继续暗示袭人节俭持家,进一步提升了袭人在王夫人眼里的印象分。
两瓶香露拿来以后,曹师先借袭人的眼睛,仔细描写了一下两瓶香露的外观,又借袭人之口,夸两瓶清露精致:“好尊贵东西!这么个小瓶儿,能有多少?”王夫人就说香露是“进上”的,所以都带“鹅黄签子”,叮嘱袭人收好,一定不能浪费。袭人拿着香露,一边答应着,“方要走时”,王夫人又把她叫住问话。
整个“袭人进谏”场景,曹师分成了两个部分描写。第一部分从袭人听见老婆子传话开始,一直写到袭人拿了香露准备返回,刚好结束。这中间的过程,都只是正常的主仆询问对答。袭人不过透露了一点宝玉的要求,王夫人就立即给出了完美解决方案。
这一部分文字的重点是刻画袭人的“好”,要让袭人在王夫人眼里和心中都留下深刻印象,为后文“袭卿进谏”的第二部分,真正的实锤内容建立起双方互信的基础,为场景进一步推进做好铺垫。这种情节的循序渐进,是事物的原本形态,也高度符合人类心理、社会法则、自然规律,也是曹师这部《红楼梦》能够经久不衰的重要原因之一。